相比較他們,縣旗更早發現百姓們勤王。


    這是出乎狄阿鳥的意料的。


    因為擔心意外發生,拓跋久興提前逃跑,軍隊怕運動不到拓跋久興逃跑的路線上,挽留拓跋久興一個晚上,派個人去敵營示弱或者假意威脅,看情形是和拓跋久興談判還是給他們嚴厲的措辭,讓他們以為自己沒兵,將計就計詐他們……如果拓跋久興還是要逃跑,他也可以帶人主動出擊,盡量拖延住拓跋久興。


    但是百姓勤王,雜亂地簇擁到縣後,萬一這萬餘敵兵來決戰呢?


    這讓他感到猶豫。


    縣旗他不怕拓跋久興打下。


    早已堅壁清野,加上縣旗周邊的青壯,他手裏有兩千多人,軍械精良,雖然人數居劣勢,但不是拓跋久興容易攻進來的。


    現在,紛紛勤王的百姓雜亂無屬,他派犍牛過去編簽也已經來不及,心裏就想,是不是為留住拓跋久興,花費的代價太大呢?


    與此同時,他也接受了教訓,害怕打個三兩天的仗,流言四起,遠處的百姓也在春天放棄即將完結的農牧,紛紛趕來勤王……在中原,他見過勤王的痛苦,害怕因為自己被圍的消息瘋傳,使得國家大亂。


    作為一個國王,他已經不能純粹從軍事將領的思路來思考問題,而準備出使敵營的兩名參士站在旁邊,等候他的派遣。


    “勤王。”他念叨說,“想不到孤也被人勤王……”


    他歎息了數聲,輕聲說:“孤思謀不周呀。害怕消息走漏。沒給自家的百姓打招呼。百姓來勤王了。拓跋久興不打我,打百姓怎麽辦?”


    敲擊一下手邊的兵符,低頭把它們一字排開,他輕聲說:“算啦。放了他吧。這也是一對故人,留著他們激勵自己也好。”


    旁邊的牙豬兒立刻上前一步,大聲說:“怎麽能放過他們呢?”


    狄阿鳥伸起食指,舉在半空中說:“放。留著這樣一個愚蠢的將領,或者不是那麽愚蠢,但是完全不為他們國家考慮的將領,對我們來說也未必是壞事。這春耕春牧的,即將有國戰,為了敵人自亂亂手腳,讓他們在境內流竄不值得。之前是孤思謀不周。還是等他們撤吧,把派出去截擊他們的軍隊也召回來,嚇退他們就好,要打仗,在境外打吧。孤等著他們走,等著告訴百姓們要趕春忙,春忙完好打仗。”


    他自己也覺得惋惜,在自己腿上狠狠摁了一把,這又說:“他們一來。拓跋久興也肯定被嚇到了。靠咱們的辦法補救也未必成功。去。派人出縣旗。召三老,箭長,馬丞、鄉錄、鄉都來縣旗,孤擺宴感謝他們。”


    牙豬兒理解不了,臉都氣紅了,說:“還感謝他們。他們都是壞事兒的。不是他們,我們能把拓跋久興圍得死死的,替大王了了奪妻之恨。大王你等著。阿過他們那些將領回來,肯定也不願意。”


    他見狄阿鳥神色一斂,已經猛地站起來,“嗖”地往外躥,大叫:“大王。你是不是想打提建議的人呢。”


    狄阿鳥罵道:“兔崽子。說啥。說‘大王你等著’。孤好歹是大王,等著你們一群人來教訓?想想孤就一肚子火,都他娘的有前科。”


    旁邊的人便一陣子笑。


    一個文參拱手笑道:“大王不必放在心上。大王以百姓為念,放棄殲敵,那是仁愛。他們心裏怎麽能不明白?就是不明白,高顯龍擺尾為與大王打仗,逼得高顯十室九空就是先例,他們也就是覺得惋惜,強講兩句。”


    狄阿鳥還想再責怪他們對大王的方式。


    牙豬兒又回來了,往旁邊一站,輕聲說:“大王。斥候飛報,敵人他們已經要跑啦。打不打?嚇他們一下也好呀?”


    狄阿鳥“啊”一聲,立刻道:“快。快跟孤走。到縣旗外攔住百姓,不許他們追擊。他們逃就逃了,孤不惋惜。就怕百姓們亂雜雜的追擊會吃大虧,死了一地百姓,殺傷多少敵人都彌補不了。”


    怕縣旗的人慌亂,他顯得從容鎮定,大袍布巾,甲也不肯穿,這會兒一著急,顧不得了,挽著兩個大袖子就奔。


    文參追在身後,喊著“大王,大王”,提醒他說:“讓咱們的將領去就行了,天色已晚,您……不用自己去。”


    狄阿鳥大步流星,裹著一團風聲,像是飛舞的蝴蝶一樣,猛地站住反問他:“勤王。勤王。勤的是誰呀?勤的是孤,孤怎麽能傲慢到人家來解救孤,孤能不聞不問?咱欠百姓們情呀。”


    文參們慌了。


    大王跑城外感謝勤王的百姓,這一班班底去不去,就有一個文參高喊:“咱不是也有我們?我們去不去?”


    眼看狄阿鳥走掉了。他們相互看看就說:“我們也去吧。穿莊重點兒。再找鑽冰統領要多點兵,給大王點威儀,希望能來得及。”


    狄阿鳥跑得飛快,到了馬廄拉一匹馬。


    牙豬兒連忙呼喚衛士,上前攔他說:“大王。大王。你要去,也不用急成這樣。外頭天都黑了,萬一誰射你一箭呢?你穿上甲,穿上甲咱們就走。”


    狄阿鳥擺了擺手。


    但他還是停了下來,等幾個貼身的衛士跟上。


    他眼前又閃現出靖康林承勤王時的情況。


    勤王大軍被扔在一邊沒人管沒人問,糧草上不來,記功的人頭都放臭,深宮裏的秦汾麻木不仁,甚至有人提起,他就說:“賊跑了。讓他們回去就行了。”


    起風了,當年的自己,就是站在風中送別勤王的同袍。


    風刮著,蘆葦刷刷響,河水一團粼粼的波光。


    同袍們餓著肚皮,捂著臉哭,那種滋味和辛酸,沒有經曆過的人怎麽能明白?


    別人來解救你,你便這樣對待他們?


    狄阿鳥騎在戰馬上,夜風一刮,身上黑袍飛舞,布巾博帶在耳邊振鳴。


    他短暫有力地催促了一聲,像尊雕像一般佇立,喃喃道:“這是孤的鹿呀,孤不著急誰著急。”


    狄阿鳥出城阻止及時,正好攔住雜亂的前撥人馬。


    百姓自發而來,缺少帳篷和柴火,對家中掛念,更想立刻就戰,一戰而勝,一開始上來的人少,還知道自我約束,到了晚上,人上來的多了,就約束不住,很多人不停地督促箭長。一箭要出戰,馬丞就不敢任他們衝向敵人,要帶著人跟著,一個鄉旗出戰,其它鄉旗就不能坐視不理,也不得不戰。


    狄阿鳥迎頭把第一波人給攔上,大聲說:“都回去。都回去。敵人已經要撤走。他們主動撤,必有殿後。夜晚不能視物,由敵人選擇戰場,我們是要吃虧的。”


    百姓像是忘了追擊的事兒,蜂擁就圍上來。


    後麵又有長長的隊伍上來,納蘭容信和撒力罕也在人群中裹著。


    撒力罕相信納蘭容信會是東夏的珍寶,將來隨著年齡的增長,定然能造福東夏。


    他生怕這枚珍寶因為戰爭意外地損壞,再加上自己的幼弟剛剛逝去,感情極容易轉移,看護得很緊,反複叮囑納蘭容信要緊緊跟著他。


    納蘭容信心裏也熱熱的。


    也許之前,就算他不再覺得阿哥把他扔在鄉旗鍛煉自己不舒服,也會為阿哥叮囑自己感化撒力罕小題大做,撒力罕再有威望,再有威名,可隻是一介武夫,讀沒讀過書?可是現在,撒力罕給他的全是熱腸與關愛,觀其為人,有勇有謀,剛瞻正直,顧全大局,確實可稱為巴特爾。


    他開始擔心自己化解不了家族的恩仇。


    同時,他也為阿哥的行為心慌,暗暗在心底問:“阿哥將化解與他的恩仇當大事,難不成不許一個巴特爾不被他所用嗎?他難道認為凡是巴特爾都應該被他網羅走,這他的野心也太不切實際了吧?”


    兩個人一路都在講話,討論該不該追擊……


    撒力罕不斷誇獎納蘭容信的見識,說很可能是他說的那樣,狄阿鳥不過是在縣旗布置了陷阱,引誘敵人攻打的,這一下來了那麽的百姓,說不定會破壞官兵的布置;納蘭容信卻心不在焉,因為這場誘敵,他原本就是知情者,不是什麽遠見,他隻是越發地為阿哥的野心心慌。


    這種心慌不是害怕或者是排斥。


    他像突然明白了,狄阿鳥派他來,那是想法讓撒力罕變成鷹犬呀。


    這對撒力罕這樣的巴特爾來說,會是好事兒壞事兒呢。


    將一匹草原狼的親族殺死,再捉回家,把它馴養成家犬?


    納蘭容信不是沒讀過書,然而翻遍書籍,也不曾見,自古以來哪個君王想將天下英雄一網打盡,包括那些堅貞的敵人。


    第一次,他感覺到阿哥可怕到自己不能預料的雄心。


    百姓們從前往後傳訊,給傳過來了說:“都停下,都停下,大王不讓追敵。大王怕我們吃虧,不讓我們追狄。”


    還有人正好傳得相反,但是並不矛盾:“走快,上去見見大王呀。大王就在前麵呢,他沒帶幾個兵,連甲都沒穿,到處問人吃飯了沒有,感謝我們呢。”


    百姓的洪流頃刻間變得沸騰。


    百姓們都瘋了一樣喊叫:“大王出城感謝我們呢。”


    撒力罕和納蘭容信都大吃一驚。


    這天已經黑了,狄阿鳥帶了幾個人就出城,跑到眾人跟前,甲都沒穿,要是仇敵藏在裏頭,趁著夜色給他一箭怎麽辦?


    撒力罕也許是記起仇恨,麵色一下鐵青,手不自覺地搭到了兵器的柄部,裹馬就往前走。


    納蘭容信記得他的仇恨,一下提心吊膽,喊道:“撒力罕阿哥。你也要去湊熱鬧呀?”


    撒力罕低沉地“嗯”了一聲。


    納蘭容信心裏“咯噔”一下,連忙追到旁邊,輕聲說:“撒力罕阿哥。不去了吧?肯定人已經圍結實了。”


    撒力罕沉沉道:“圍結實了,我也要去看看。”


    納蘭容信恨不得跳下馬來拽他,他追問道:“你為什麽非要去看呀。你又不是沒見過他。你見過他呀?”


    撒力罕繞出人流,在馬屁股上加一鞭就飛奔,納蘭容信偏偏被人擋了馬頭,等他飛也似地追趕出來,卻無論如何都追趕不上。


    納蘭容信頓時急出了一身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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