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多少人留意站在大夥中間的幹癟老人。


    許信許小虎也許是個例外,他被武學的學生軍攆來請戰,極想通過拉開重弓證明自己,卻隻吼了個震天響,轉眼看到了董國丈,揉揉眼睛,便跟到旁邊十多步遠,流露出一副欲言欲止的模樣。


    這孩子在長月長大,對這位幫助過自己義父義母的長輩印象深刻,終因不善與人打交道,又個大年齡小,隻跟著,卻不知該怎麽上前說話。


    董國丈認得他,但不重視他,早已在他身上貼上標簽,心說這就是一個拉不開弓,長得像青年卻還很小的少年,是狄阿鳥還沒長大的養子,你找他?董國丈滿腦子的戰事,能轉身關注一個孩子麽?


    忽視身後的許小虎,他在人群中再難找到熟悉點的人,幹脆有意無意地黏上狄阿孝。


    當然,狄阿雪也有與他親近的意思。


    隻是一樣被他忽略掉。


    一介女子,能知道些什麽?要找,就找重要的人物不是麽?


    他卻不知道,狄阿孝對朝廷極為反感而且仇視,隻是吃過拓跋氏的詐,才不得不站在阿哥的立場上,否則一定是為履行不履行出兵義務吵翻天,即便站在這個立場上,動機也不是那麽單純,仍是主張觀兩虎之爭,靜待其變。


    不過,狄阿孝對他還保有客氣。


    在這個恩怨分明的人心裏,董國丈是對自己家族有恩的人,是恩人,隻要是恩人,不管是不是說客,帶著什麽目的,都是應該禮敬的。在他反複追問中,狄阿孝多少吐露些東西,不過隻是在說眼前,說這回包蘭城外的軍隊又證實了拓跋氏反複無常,用心不良,明裏要和東夏締約,暗中卻在用兵,東夏定要以雷霆手段回報之,打他一個肉疼,才能避免他們對東夏的企圖。


    董國丈自然推波助瀾,趁機詬病拓跋氏。


    不過,他遠離戰場,拓跋氏的兵都沒見過,更不要說見到拓跋氏重要人物的風采和風範,拿來推波助瀾的就都是道聽途說的小道消息,除了拓跋氏士兵怎麽殘忍,攻城略地,搶男霸女,就是一係列被士大夫認為是大醜的醜聞,在這醜陋的傳聞中,竟然還有拓跋巍巍小時候的軼事,轉述說拓跋巍巍父親不喜歡拓跋巍巍,於是將他送到中原做質子,長月有個叫介富的人給他一塊鹿肉吃,他便以父呼之,還要報答人家的恩情,介富便信以為真,後來聽說他當了可汗,就變賣財物去拓跋氏做生意,沒想到被拓跋巍巍逮著,按著腦袋一刀殺了。


    這種市井傳聞,庸俗而不乏惡毒,起碼說明拓跋巍巍三點:有肉就是爹,忘恩負義,遮醜殺人。


    草原人的流動性更大,消息亦如刮風,相互之間偶有風聞,再加上狄阿孝一直在西部邊陲,也尤為重視並關注拓跋氏的各種動向,自認為極了解之,卻沒聽過這一說,不由將信將疑。


    雖然朝廷不是友,拓跋氏倒也是大敵。


    狄阿孝也沒道理不樂於聽敵人的醜聞,更何況拓跋巍巍搞個認祖歸宗,建了太廟,有認父的嫌疑,也就順嘴說給別人聽,問他們聽說過這些事兒不。


    一大群武人聽著有味兒,跟著叫嚷,偶爾有人質疑,也在他們對敵人的汙蔑和輕視中用誇張的玩笑話帶過了。


    狄阿鳥像往常一樣回來,嘴裏還在自言自語。


    旺盛的求知欲讓他感到自己的時間不夠用,一個武士的自律又讓他不敢消減鍛煉的時間,便是在喘氣的空檔,他都念念有詞,希望能對書文的內容和思路的拓展有幫助。


    他拖著掄成大斧的步伐走過簡陋的院牆,已經順便讓鑽冰豹子去通知機要文書處的人和幾個謀士到自己這兒來……


    進了小院,一看等著的並不是謀士,而是一些將領,頓時一臉意外。


    意外中,已經被人圍上了。


    大夥爭先恐後地反映情況,盡管知道這些情況他有可能已經得悉,但還是忍不住複述,要借機引出請戰的目的。


    有人憤慨:“什麽人都敢瞄準包蘭,大王隻要下令,我領一支人馬,一口氣把他們蕩平。”


    也有人諷刺:“兩三隻小狗小貓也敢伸頭,殺雞焉用牛刀,不需某某某出馬,給我千人,我定提他們首領的狗頭來見。”


    ……


    許小虎也撅著屁股,使勁往前擠,大喊:“阿爸說過要給少年機會的。”


    幾個將領笑著把他抓出去,他就在外圍幹著急,眼淚都快下來,一個勁說:“誰說我們就不能打仗?”


    狄阿鳥被一陣簇擁,抬眼看到狄阿孝,自覺是他領著眾人來鬧戰,大喝一聲:“狄阿孝。你跟我來。”


    他震住場麵,用下巴一勾方向,帶狄阿孝往廂房走去。


    鑽冰豹子不知從哪裏回來,替他將眾人攔在,那架勢似乎一個也不要放過,但是狄阿雪掃來一個眼神,他略一遲疑,放狄阿雪進去,而自己站在原地宣布:“等一等呐。大王叫寶特說話了呢。”


    狄阿鳥已經在裏頭發飆了。


    他氣衝衝地問狄阿孝:“是你鼓動他們來的?”


    狄阿孝否認說:“不是。”


    他繼而又說:“不過將領們鬧鬧打仗有什麽不好呢。我也覺得應該活動下筋骨。阿狗阿貓的來湊熱鬧,要是不打一回,一旦我們真要開戰了,這些小部族就敢來襲擾。”


    狄阿鳥大怒:“阿孝。用點腦子好不好?這是人家在試探,你一路大總戎竟然看不出來?總領三軍,你到底合格不合格?頭腦是連我們家阿虎都不如,要不要孤把千裏之外的阿虎召來替你帶兵?”


    狄阿孝被他拿來用嗒嗒兒虎羞辱,頓時“哼”了一聲,反駁說:“那你讓他來嘛。來替我。”


    狄阿鳥對他假裝不知道是諷刺感到無奈,一看狄阿雪也進來了,隻好放緩語氣,轉為溫和,勸勉說:“阿孝。阿哥不是有意訓你。要說帶領東夏鐵騎千裏深入,與拓跋氏追逐大漠,你是不二人選。你就是孤,你就是阿哥手中的寶劍。可是你也要知道,越是鋒利的寶劍越總是收在劍鞘之中,關鍵之後才會彈倉而出,龍吟四方。你就學不會藏劍麽?外頭幾個伸腳都能踩扁的小部上門,沒有拓跋氏的組織,能匯集在一起?這還是在試探我們的……不能打,回去給孤高懸免戰牌,誰敢出戰,軍法從事。”


    狄阿雪看著狄阿孝,問:“二哥。你結束了吧,聽到了沒有,回去掛免戰牌,出戰軍法從事。”


    她淡淡地說:“但阿妹可以出兵吧?”


    狄阿孝哈哈大笑。


    他知道狄阿雪有一百女兵,雖然膀大腰圓,多作訓練,卻沒上過戰場。


    狄阿雪聽出是嘲笑,便獅吼了:“你笑什麽?別以為阿哥老大你就老二,誰都不放在你眼裏。”


    狄阿鳥連忙朝狄阿孝使個眼色,和聲細氣地說:“阿妹。你也想出戰?”


    狄阿雪“嗯”了一聲說:“是呀。女兵。出女兵和少年兵不是最好的示弱麽?”


    狄阿鳥歎氣說:“阿妹。你怎麽變這麽暴力呢?這女人和孩子……不是不能上戰場,那是戰爭還沒打到這種程度,接受鍛煉是一回事,人的性命是另外一回事,你一百人,紮人家幾萬軍隊中,都當真是萬人敵呢?”


    狄阿雪想了一下說:“無聊唄。那禾苗一天到晚圍著你轉,動不動給我說,趁姐妹都不在,陪著你好要小孩兒,我在這兒,可有可無的,無所事事。”


    狄阿鳥看狄阿孝邁步出去,神秘地一笑,小聲說:“阿雪。有件挺有意思的事兒,本來阿哥不想告訴你的,既然看你無聊,幹脆就告訴你,也帶上你吧。你聽說過龍嗎?”


    狄阿雪反問:“你信呢?”


    狄阿鳥說:“不管孤信否?有人信,一個書生帶著路引出塞,途經此地去尋龍,你知道麽?他手裏還有一封給孤的書信,是太學的一位學者寫給孤的,向孤推薦他,信中講這個書生呀,不但是名門之後,金石大家,還他娘的是小婉師兄家的記名弟子。孤想把他留在帳下,他卻一心去龍穀尋龍和龍骨,說得煞有其事,阿哥打算處理完積壓的公務,與他一起前往,幹脆把你也帶上。”


    狄阿雪眼睛一亮:“你說的是真的麽?這人傻子嗎,竟然相信這世上有龍,有龍骨。”


    狄阿鳥意味深長地說:“本來阿哥也以為是傻子,可見了一麵,突然覺得不像,風采有點照人,要是傻子可惜了。最要緊的是……人家懂金文,就是那種刻大鼎上的文字,看起來是真懂。所以阿哥也就信他了,心說說不定真有龍,就一心想去看看。你去不去?想不想去吧?”


    他們說話間,狄阿孝卻走了出去。


    眾將圍上就問是否決定出兵。


    狄阿孝回頭看了一眼,淡淡地說:“出什麽兵?都散了吧。人家準備去高顯搬嗒嗒兒虎來禦敵。”


    眾將不知道他什麽意思,頓時石化在那兒。


    狄阿孝也覺得擺了阿哥一言,心情舒暢,一邊揚長而去,一邊說:“讓他們家嗒嗒兒虎來領兵嘛。”


    董國丈不停重複“嗒嗒兒虎”、“嗒嗒兒虎”,頓時記起自己被拍出一肚子液體的蛐蛐,掐指一算年齡,與眾人一起目瞪口呆地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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