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的弓弦越繃越緊,衝突不斷的戰場卻逐漸沉寂下來。


    或許局外人認為,兩個大個子收住互掐的雙手,也許會發生一點兒轉機,狄阿鳥卻異常敏感地嗅到到空氣飄來的一絲征塵味,那征塵混雜著統禦者的決心和民眾的意誌,瘋狂而猛烈。


    狄阿鳥已經感覺到異樣的壓抑。


    通過一係列的情報,跡象明顯。在這種大規模的國戰當中,小國總能身臨其境地感受作為巨無霸的帝國動用全身的恐怖。


    如果一生居住夜郎,你也許永遠也想象不到數十萬的民夫、大軍湧向關中,密密麻麻向西、向北連綿進軍的場麵,但這是真真實實,正在發生的事情。


    在這種廣泛密集的戰線前,戰爭也許已經成了沒有絲毫藝術的實力對抗。


    狄阿鳥不知那個拓跋巍巍怎麽樣了。他卻很憂心。


    如果這等規模的人眾是蜂擁向他的東夏呢?難道說殺人一萬自損八千,到最後生黎塗炭?他擔憂的其實不是戰爭的勝負,而是戰火焚燒下消逝的一切。勝負重要,更重要的是雙方的承受者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農田盡毀,房屋傾頹,狼煙遍地,山河破碎。如果戰爭竟成了這樣的對抗,為帝王者何堪?


    他想,個人的榮辱是比不過萬眾求生的意誌、這種戰爭之下,倘若君王硬要以一己之私,拖著百姓垂死掙紮,最後肯定會被拋棄,應該叫做逆天而行。


    正如他在高顯廣為宣傳的那樣,如果僅僅是換個帝王,豈有玉石俱焚之理呢?


    但他知道,秦綱不會這麽想。


    這位皇帝已經把億萬民眾的意誌加身,與大棉的戰爭和曆來對中原帝國的優越感,令中原萬千民眾拋棄相互之間的矛盾凝聚在一起,一致對外。


    秦綱不過是他們之中最感同身受的一個,凝聚了萬眾的意誌,可稱為順應天意。


    他還知道,拓跋巍巍也不會這麽想。


    拓跋巍巍他畢竟不是中原人。


    他感受不到中原人受下的刺激。他沒有見過鬧市上有人喝醉酒,突然手舞足蹈,捶頭痛哭的人,他沒有見過賣兵器的人嘩眾取寵,突然舉著一把劍要十年生聚,他也不會知道吃了上頓沒下頓的農夫晚上圍坐著,忽然有人說:“我們又打敗仗了。”然後一屋子的人陷入悲憤和沉默。


    拓跋巍巍想到的可能是他是拓跋神唯一的兒子,受到了拓跋神的保佑;他也能以一生的戎馬做出肯定,善戰者不以人數論輸贏;而且這些年來,他以陳州為根基,東西開拓,整合出了大片的國土……天哪,你是讓一個拓跋神正保佑的君王放棄自己麽?他打下廣大的國土,戰將如雲,謀士如雨,風頭正盛。


    不。


    他的尊嚴絕不允許,他誓死捍衛自己的尊嚴,不退讓一步。


    而且,每當他站在人們麵前,都會聽到人們發出歡呼,做出要誓死捍衛他的誓言。


    狄阿鳥相信,兩個帝王中會有一個,會在到了最後關頭發現他受騙了,但他們這時發現,往往已經晚了。


    靜下心來,觀摩著這番大戰,他自覺自己成長了。


    如果不是白手起家,也許窮他一生,他都難以想象勘破這一絲玄妙竟然會這麽簡單,而勘破了,卻好像突然覺得自己擅長做帝王了。盡管他還年輕,他卻打算將這種明悟傳給子孫,於是調完素琴,淨手恭坐,有所思而捺筆:“夫人者國之先,國者君之本……國不可逆人,君不違國。善於國者,君導其國,國動其民,上下一心,兆庶之所瞻仰,天下之所歸往,君王之為前驅。”


    各處春雷遍地,風雲變幻。


    唯有接近荒漠之包蘭,上空一團寧靜,晴天幹雷,無所躁擾。


    直到董太師來訪。


    征伐陳州的戰爭被秦綱親手點燃,皇帝將手書裝入箭袋,令人送往一線,戰火刹那間從滄州的最東端燒到安定、又燒到隴上,最後燒到涇郡、雕陰,拓跋巍巍的戰略是先打外線,從安定往西這一線下手,這些外線離京城長月遠,兵力薄弱,一旦突破,便可威脅隴上,可保內線。


    而朝廷卻想挨著隴上,涇郡,北地,上郡進攻,因為這些地方圍繞京城,更容易集中優勢兵力。


    雙方的戰略意圖都很明顯,拓跋巍巍在滄州打進來,朝廷無奈,朝廷從直州打出去,人多勢眾,拓跋巍巍避讓而去。


    因為這種避讓,陳朝打劉裕也打不下去。


    打劉裕本來就是陳朝營造的假象,勾引狄阿鳥出來,一旦他真心出兵,拓跋氏集中主力,先進行碾滅,然後再南下參戰,誰都知道,在家門口打狗注定不會打出結果,既然東夏不但不如期出兵,反而找上朝廷的借口,拓跋氏對這步棋說放棄就放棄。拓跋氏退兵了,按說此時正是狄阿鳥以銀川為跳板,配合上郡、北地靖康軍向西進軍的好時機,東夏卻在朝廷邊上蹦蹦跳跳,還卡住了上郡脖子找事兒。


    朝廷總有點不放心,不由在長月尋找合適出使的人選,本來秦綱都有心想請秦汾出山,沿著銀川去東夏軍中坐鎮。


    結果,有不少大臣反對,有人跟秦綱說:“狄阿鳥本就是秦汾的心腹,一旦有貳心,陛下讓皇太弟過去,不正是借給他一個旗號?”


    再加上秦汾曆經磨難,心也淡了,知道避嫌,借身體不好稱病,就沒去成。


    但東夏的狀態,朝廷實在是不放心,再作斟酌,是直到董老太師自告奮勇。


    皇帝問他這嶽父:“你去了,該怎麽說服狄阿鳥呢。”


    董太師直接回答:“說服啥?他不聽,老夫就動手,習練一輩子武藝,挾持他還鬆鬆的。”


    皇帝愁了。


    還是健布出麵替親家說話:“若狄阿鳥有異心,暫時穩住他才是上策,別人去,均會使狄阿鳥生出戒心,他會不會提前發難呢?唯太師不問世事,跑去最恰當不過,娓娓可全,不從敢怒。何況目前東夏助我,乃履約是也,厚利誘之反不可取,戰勝之日,厚利兌現,橫生禍患。”


    皇帝隻好答應下來。


    臨上路了,皇帝沒給董太師文書和身份,更不報什麽期望,狄阿鳥真要與朝廷決裂,豈會是他一個老頭能夠影響得了的,跑去,也就是摸摸底,讓朝廷放心。


    董太師自個卻把自個給鞭策了一把。


    出發前,他盡約昔日屠狗輩,一場宴飲,灑下幾滴熱淚,摔了碗碟,信誓旦旦:“此行北去。若不能勸服東夏狄阿鳥,則與之俱焚。”


    他到了包蘭,聽說狄阿鳥把自己圈了起來寫什麽嘮子書,自認為狄阿鳥躲著他,自是一廂肝火。


    別說他看不透,狄阿鳥身邊也照樣有人不知情,見來的老頭脾氣長,態度生硬,忍不住與他論道是非。是一天吵了三、四架。


    一天吵三、四架,捋了十幾把袖子,董老頭又不再年輕,有點兒頂不住。


    他口幹舌燥,回驛館灌了幾口茶,正想著聽說秦禾也在包蘭,明天早點起床,另想辦法去見狄阿鳥,見不著,就去找秦禾,讓秦禾這個公主想辦法,狄阿鳥派人來請了。


    狄阿鳥寫書,不過是給自己一個雲淡風輕的理由罷了。


    這場戰爭截止到即將開篇為之,他僅率領軍隊來到包蘭假戰一番,然後就讓博大鹿招搖南下,與人唇槍舌劍,自己派出三百犍牛,在祁連等人的秘密接應下去往夫餘、靈武等陳州以北的邊鎮,協助他們訓練軍隊。


    不給個雲淡風輕的理由把自己圈起來,總會有人在旁邊議論來議論去。


    煩。


    有違等待時機的深意。


    董太師來到,八竿子打不著的日子,以年長之身看晚輩也不恰當,還不是肩負使命前來試探?


    狄阿鳥就在秦禾那裏擺了一宴,讓人去請。


    人到了,老頭滴酒不沾,大聲譴責說:“狄阿鳥。你為何屯兵不前,反倒攻詬朝廷?你忘恩負義了麽?”


    狄阿鳥歎氣說:“還不是愛子心切,朝廷不信任孤,把孤愛子給扣了,你說有這樣的盟友麽。”


    董老頭懵然,大聲說:“你不信朝廷,朝廷還不信你呢。你好好打仗,你兒子在長月,誰招惹他麽?”


    他籠絡說:“你不放心,讓他住我家裏,我也是看著你長大的,我你該信任吧,讓他住我家裏。”


    秦禾瞪大眼睛,左撇撇,右撇撇,樂嗬嗬的。


    她大聲說:“老國丈嗓門太大啦。阿鳥說的就是我想說的,小孩去玩,被父皇的大將帶兵抓跑了。是你,你不生氣嗎?”


    董老頭忍不住替她爹教訓她:“你呀。你這是嫁出去的人胳膊肘就往外拐了,我要是你,早不願他的意了。你還笑。你笑什麽?別人知道你是公主,敬著你,不敢多說,我卻要好好說你幾句。”


    他問:“你是誰的女兒,你該向著誰,皇帝把你嫁給他,就是讓你拴著他的,你怎麽跟著他跑了?”


    秦禾嘟囔說:“老國丈說的,他是我相公,我不跟著他跑,我跟著誰跑呀。”她一伸手掌:“孩子還來。我們明天就出兵。是吧。阿鳥。”她又記起什麽事兒來,說:“不行。還不能這樣就算了。孩子還來還不夠,讓四哥來作人質,讓四哥或者四哥家的孩兒也來做做人質,要是肯,我們連夜就拔營打仗。”


    董老頭一巴掌印自己大腿上了,恨恨道:“傻孩子哦。”


    秦禾卻淡定地說:“一邊是父母兄長,一邊是相公,我不偏不向,誰有理,我就向著誰。”


    狄阿鳥大大喜歡,連忙讚道:“阿禾。今天這話說得好,往日老怕你理不清是非,今日再看,過慮了。”


    他像鄉下人一樣,把酒和感情擺在理智前麵,勸說道:“老頭別生氣,該吃吃,該喝喝,什麽話也不說,喝上,你今天要是喝好了,喝醉孤了,孤明天就聽你的,什麽話也不說,全按你說的做。咱們用酒說話。酒席上先喝酒後說話,你要想讓孤聽你的?行,可以,要看你的酒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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