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阿鳥的出行隨意而且隱蔽,但也造成了諸多的不便,因為身邊沒有政要配合,要想達到自己的目的,就得起詔安排,夜晚留宿,沒有謀士在身邊的他隻能就著油燈,自己提筆起草。烏拉草糊泥的土屋春上時透出一股朝氣,這股朝氣不但會有一種樸實的泥味,還會伴隨著蟲蟻的躁動。第一奉詔人是史文清,狄阿鳥讓他帶上各地府庫的數據,以配合自己;第二奉詔人郭嘉,這位個人參謀熟悉政體運轉,可以擬發王室命令,並知道送到哪裏符合東夏朝廷的程序……大王短時間出門還行,長時間巡遊,需要朝廷上能將各處的奏報通過一定渠道傳送給自己,更需要一個與中樞閣臣們進行聯絡的聯絡官,好隨時接收呈上的案牘。


    天快亮了,他才甩著劃酸的手腕,吹幹最後一篇文書,卷了床臭被褥,倒頭睡覺。


    然而給他借住房屋的房東們感到奇怪了。


    就見為首的那年輕人燈一直亮,亮到半夜,被安排住處的手下還留好幾個,站外邊給他把門,不時還會有人牽馬出門,連夜走個不見,吵得人不安寧還真讓人不敢多說;而快天亮了,有人跑來就替他要吃的,他吃完,大爺一樣躺在自己家裏睡覺去,手下還得替換夜裏守門的人繼續給他把門。


    房東不敢說什麽。


    他把這些心裏話說給箭長,箭長其實也沒見著人,隻判斷說這可能是朝廷上的大官,至於有多大,自然不清楚。


    快中午了,狄阿鳥才起床。


    他牽著馬出去活動、活動,吃完午飯,先跑去鄉裏看看,再跑到田間看看,傍晚去竄門,把一個箭走完了,不是問人家幾口人,就是問人家收成,不是問人家收成,就是問人家生活上有哪些問題,連幾家寡婦都不放過,問她們怎麽沒有再嫁,周圍有沒有男人未娶。箭長自稱是跟著大王打過仗的,還真跟過,受了傷,腿有點跛,昨日沒見到,今天見他之後立刻多出幾分不安,回到家就讓自己的侄子起碼去鄉裏找馬丞。


    馬丞天黑摸來了,聽箭長一說,心裏也沒底,懷疑是大王,但不敢當麵去看,就說:“說是大王吧,不太可能,說不是,問這問那豈不是別地兒來的奸細?但聽你說他問的內容,不像奸細,我看就算了,你當你什麽都沒看到,最近別幹出格的事兒。”說了之後,自己又連夜溜走。


    狄阿鳥在這留了兩三天,這就又去縣裏。


    到縣裏一打聽,他才知道這縣官是梁大壯媳婦的族兄王茗,此人師從花山學派,是後來慕名來投,他給梁大壯完婚時,梁大壯引薦過,不過他覺得自己立了選拔的規矩,就讓這王茗去選學司接受考核。雖然不知道考核得怎麽樣,但他對這個人有不錯印象,就在縣裏驛站住下,讓人去請了一趟。


    少時,王茗來見。


    他一見狄阿鳥幹脆就懵了,好一陣子語無倫次。


    狄阿鳥一再要他反應當地情況,並問他府庫有沒有什麽問題,每次上報的數據是否真實,他這才多了些底氣,開始與狄阿鳥交談。


    他反映了當地的幾個問題,和狄阿鳥的觀察相一致。


    首先,他們縣的府庫沒有問題,但多數家庭糧食吃不完,粗細糧一起賣,縣裏去收,但錢不夠,東夏才剛剛鑄幣兩年,錢數不夠,一到收糧季節,沒有那麽多的錢,沒有那麽多的倉庫,最後隻好緊急去建,收一回糧食建一回倉庫,因為錢幣不夠,隻能等到上級調來銀兩和錢幣才能繼續收,於是隻好收收停停,買買再收;這個問題攤到狄阿鳥麵前,狄阿鳥就知道國家的商業還不完善,起碼遇到幾個問題,第一,國家仍處在錢荒中;第二,正因為錢荒的存在,國家收取多餘的糧食用於儲存,或者統籌好之後賣給草原部族,但是因為錢幣支付不出來,不但使收購緩慢,還造成流通的困難;第三,似乎東夏的糧食商人還沒有普遍存在,至於是不是該讓他們存在,還有爭議,爭議的來源是朝廷上認為糧食也是戰略物資,應該由國家統一收購,靖康的城市時不時糧食上漲,就是因為這些商人囤積太多的糧食,至今也沒爭出個結果。


    其次,耕牛不夠,農具不夠,鐵器不夠,男丁解放不出來;再次,農田水利建設不夠,湟西、北平原的雨水雖然不少,但因為荒地多,百姓分到的都是大塊地,再因為農業的不斷改善,不指望靠天吃飯,多數引渠灌溉或者排澇,但是配套的水利建設卻不夠,於是水資源顯得缺乏,被百姓們爭來爭去,若不是朝廷具備控製力,怕早打得狼煙遍地;最後,東夏民風彪悍,以箭為單位的戶眾為了爭搶灌溉用水,為了爭地,鬥毆成風,地方縣裏又沒有能力製止,隻能求助於軍府,而軍府和地方上的馬丞,箭長又千絲萬縷,往往一碗水端不平。


    狄阿鳥讓身邊的人把問題一一記錄下來,然後詢問王茗有沒有解決的辦法。


    王茗也是一籌莫展,隻是說:“荒地太多,分地時按人相分,一人十幾、幾十畝的田地,又有官府的人督責耕種,太學中又有農授,到處講學,國家現在不缺糧食,反倒是糧食太多,盈餘過甚,就怕越來越不值錢。”


    建國初期,東夏國糧食就沒寬裕過,沒想到三五年過去,東夏國麵臨糧滿為患,要不停蓋倉庫。


    狄阿鳥陷入沉思。


    糧食的儲存充足,國家統一收購有利於戰爭的一方麵,但別的各個方麵就成了掣肘,這幾年來,丁壯們因為自家繁重的勞動和朝廷的有償勞役,軍事訓練不足,一旦打仗,水利更難建設,鐵器更加缺乏……他試著問:“如果現在,我們東夏要進行一場大的戰事,你認為你的縣會遇到哪些問題?”


    王茗想了一會兒說:“如果發動一場戰爭,說不定是好事。內部的矛盾尖銳起來,去年入冬,要冬澆地保來年墒,兩箭人掙水,各請人馬,差點演變成成千人的械鬥。隻是械鬥雖然被製止了,但聽說軍府裏的幾個將軍鬧不和。如果東夏發動一場戰爭,就能夠把內部矛盾轉移到外部。”


    狄阿鳥大吃一驚。


    他擔心戰爭的來臨讓眾多人死去,讓東夏飽受痛苦,卻沒想到自己麵前坐著的一縣之長卻認為戰爭能解決內憂。


    這也是從另外一個角度看國內形勢吧。


    他需要重新思考一番,也就問了當地的國立錢莊的打理是誰,讓王茗派人叫來,一起吃一頓飯。


    吃飯嘛,一是想和王茗保持良好的私人關係,二是需要聽聽錢莊的人是什麽看法,能不能幫助王茗解決錢荒的問題。


    王茗是傳統文人,隻是愁倉庫和保管,狄阿鳥卻不是,家道從商,他知道錢荒的危害,需要讓錢莊的打理在這個問題上幫助王茗。


    錢莊打理是一名四十多歲的幹枯中年,一看就是趨向於賬房形象,見到人,狄阿鳥不免有些失望。


    他問了一番。


    果然打理是從私人錢莊聘過來的,專長是能讓銀錢賬目規規矩矩,對於錢貨貿易的國事了解甚少。


    狄阿鳥沒公開身份,不過看縣尊都畢恭畢敬,打理也一樣,問起錢莊情況,張口就是收錢多少,放貸多少,存無息,放貸幾利錢,年終多少結餘。本來都是為國家服務的,狄阿鳥本來覺得兩人可以一起解決些實際問題,現在老覺得中間缺了點啥。


    他想了半天,就說:“百姓的錢都存到你那兒,放貸出去卻不多,是不是不劃算呀?我聽王縣長這兒說,他們收糧食的時候錢不夠,跟著州裏去賣糧的時候,換來的又是牲口,皮貨,周轉得慢,你看能不能將結餘的錢借貸給他?或者你們共同簽署一種債券,由你的錢莊來居中作保?”


    中年人愣了一下,捉住山羊胡須半晌,委婉說:“這官府借錢讓我來作保,我借貸出去買耕牛,買種子,那還得官府作保呢?官府借錢,又有誰能作保呢?行內沒有過呀,除非你能讓上頭發話。”


    狄阿鳥歎了一口氣。


    他明白問題出在哪兒了,兩個係統,根本沒有相協作過。


    他在縣裏停留兩天,郭嘉和史文清就各帶僚屬趕來了,但是鑒於眼前的問題,他又需要黑明亮,司馬唯這樣的人,就又讓郭嘉起草,再召喚個人帶著僚屬來;本來他以為再召喚這一個就夠了,史文清不願意,說:“大王帶著一幹文人,隻帶十來個衛士行走全國,危險性太大,應該再召一將領。”


    三召兩不召,半個月過後,到了廣武倉,隊伍已經過兩千,光陸川帶來的衛隊就一千出頭,出行已經變成公開的秘密。


    這時,突然出了一場大事,而且就在王茗的縣,狄阿鳥投宿過的地方,幾箭爭水,一箭是猛人要放牧飲牛羊,一箭多半是雍人,要種地,一箭多是黨那人,反正也要水,他們各邀族枝好友,要為水作戰,死傷四十餘人。


    狄阿鳥大怒,召喚來將閣的人和幾個牽扯到其中的軍府將軍,宣布說:“不要說這毆鬥和你們沒一天關係,背後沒有人撐腰,我不信他們敢公然違背大夏律,械鬥規模如此之大。孤要求你們一查到底,涉案人有多少懲處多少,該殺就殺,孤要讓所有的東夏人都牢牢記住,內鬥可恥,國戰光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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