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阿鳥心裏充滿了對王曲曲的擔心。


    拓跋巍巍死了,陳國滅了,她卻穿了一身紅色的盛裝,特立獨行地出現在宗廟,是在為雍人的勝利祝賀,抑或是在歡迎自己的入城?此時一過,拓跋氏嫡係家族的人以後會怎麽對待她呢。


    他不顧眾人的目光,按了身側緊緊跟隨的狄黑虎一把,不讓狄黑虎跟隨,而自己快步上前。


    王曲曲的心髒劇烈地跳動。


    近了,更近了,果然是徑直來到自己的身前。


    她滿懷的欣喜化作一句帶著恍惚的話:“你來啦。”


    狄阿鳥往兩旁掃了一眼,在拓跋阿爾蔑身上略作停駐,收回視線,壓低聲音,附在她耳邊嚴厲地說:“這是什麽日子,什麽地方?你怎麽能穿一身紅?”


    王曲曲不自覺地說:“我高興呀。”


    她都能感到狄阿鳥哈過來的氣息,差點去抓狄阿鳥的胳膊。


    然而,狄阿鳥再一次壓低聲音說:“去換掉。不能穿,無論你們夫妻怎麽鬧別扭,要知大體。”


    王曲曲還想說什麽,狄阿鳥已經大步穿過丹墀,往裏麵走去。


    她突然一冷,晃了一晃。


    這遇見,這重逢,不該是這樣的呀。


    旋即,她就把視線落到了嗒嗒兒虎身上,嗒嗒兒虎愣了片刻,給她鞠躬說:“阿姨好。我叫李虎。”


    “李虎”一名,像是驚雷一般擊中了王曲曲。


    李虎。


    狄阿鳥帶來的孩子為什麽叫李虎?


    他為什麽自稱李虎?


    帶著一股怨念,她死死盯住嗒嗒兒虎。


    狄阿鳥在二十步外喊嗒嗒兒虎,嗒嗒兒虎扭頭看了她一眼,往裏麵跑去。


    拓跋曉曉側身注視著這一切,更注意到狄阿鳥接近的時候,給狄黑虎都保持了一定的距離,心中微微一歎,朝自己的弟弟拓跋阿爾蔑看去。兄弟之間的天性,讓他也感覺到心裏一疼。


    但是,他也沒了幾天前的忿恨。


    狄阿鳥的光芒幾乎籠罩了涼中城,這是一個令人折服的英雄,而從這一點出發,哪一點感情糾葛,反倒讓人微微釋懷。他扭頭又看了王曲曲一眼,大步跟了過去。這個時候,他不再恨狄阿鳥,而是覺得這王曲曲根本就不應該存在,就像他幾天前一時衝動,曾冒出來殺死王曲曲,一絕家族恥辱一樣。


    但他也覺得王曲曲是那麽無辜而可憐,若王曲曲不是給他的印象是美麗善良而是醜陋潑辣,他早先也就痛下殺手了。


    他比拓跋阿爾蔑剛烈得多。


    狄阿鳥走進宗廟的大殿,親族們立刻魚貫跟進去,王曲曲有點站立不穩,她有點意外,她不知道自己失望在什麽地方,她是恐懼的,她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忽視。齊齊格向她伸出來援手,把她扶住,先是評價說:“這王八羔子怎麽會這麽年輕英俊?怎麽可能呢?還帶個孩子一起來?”


    接著,她急切地問王曲曲:“他跟你說了什麽?”


    王曲曲咬著下嘴唇說:“他讓我去換身衣裳,他說我不該穿一身紅。”


    王曲曲的話讓齊齊格對狄阿鳥的印象一下轉變。


    齊齊格又反複詢問:“你怎麽回答他呀?他不是愛你嗎?他隻說了這些嗎?你有沒有告訴他你是阿爾蔑的妻子,讓他別垂涎你?”


    她問了一堆話,王曲曲已經不分辨了。


    王曲曲隻是喃喃地說:“那孩子叫李虎。他叫李虎。”她嫉恨攻心,突然間呻吟出來:“那個賤人,她孩子都這麽大了。”


    齊齊格愣了一下。


    她不是笨人,隱約猜出來點兒什麽,壓低聲音說:“他倒是知道讓你換衣裳。換嗎?我與你一起去換。換也來不及了,一起進去,看他要幹什麽?”宗室的人陸陸續續都進去了,二女慢了半拍,抬腳進去,已經落到最後,到了裏麵,狄阿鳥拉著嗒嗒兒虎,正給拓跋氏的列祖列宗捫胸鞠躬。


    他鞠躬,嗒嗒兒虎也鞠躬,狄黑虎也鞠躬,這一舉動幾乎贏來了所有拓跋氏嫡親後裔的好感。


    他們似乎都在不敢相信,目光死死盯住拓跋曉曉。


    拓跋曉曉隻好說話,輕聲說:“大王跑來祭拜臣家族的列祖列宗們,這是臣家族的榮譽呀。”


    眾人覺得這話過了,好像拓跋氏家族的祖先不值一提,反倒由他狄阿鳥的捧場給光輝幾分。


    大殿裏的人頓時哭成一團,有的席地就不起來,嚎嚎大喊:“列祖列宗呀。子孫不肖。”


    這是合情理的。


    國滅了,宗廟由他邦君主入內,大哭亦合乎情,但同時,又像是反駁拓跋曉曉的虛偽一樣。


    狄阿鳥轉過身,接受他們宗長的感謝,輕聲安慰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不是陳國不在了,列祖列宗就無處立身。請保有你們的宗廟,作為子孫接受庇佑和寄托哀思的地方。”


    宗長一臉喜色,喊了出來:“您是說,可以保住宗廟?”


    狄阿鳥微微點頭。


    他抬起頭,瞻仰著拓跋氏先祖的遺像。


    事實上,這些遺像都是假的,根據口頭傳說讓畫師追畫的,有些先祖的模樣,根本不像人類。


    帶著一絲感懷,狄阿鳥按按白發蒼蒼的宗長手背,輕聲說:“你也多保重身體,陳國不在了,人還是要活下去,還是要祭拜自己的祖先,雍人都有此傳統。即便是搗毀宗廟,人就不拜祖先啦?還是會拜,與其私下拜,不如保存下來,降低規格。”


    宗長不知道說什麽好,反複用眼神去征榷拓跋曉曉。


    拓跋巍巍的衣冠靈堂設在正殿,按照雍人的傳統,他是開創之君,是高祖,人不在了,自然在正殿設靈位。


    狄阿鳥走過去,帶著嗒嗒兒虎和狄黑虎行禮,不等眾人跟著哭,卻一聲哽咽:“靈武一別,不期前輩已辭世撒手,乘龍駕鶴,歸於上天,心中感念,一時不能自己。然君王臨國,無有長生不死者,唯功業之不朽,造福為流傳,而人仍不免。追述君之生平,起於大漠之間,心雄萬夫,德行高遠,深沉有大略,性堅毅而有仁名,可為當世之英雄。孤生於爾後數十載,嬉鬧鬥雞犬之日,君成名之時,故雖居於極東之地,亦耳聞君之大名,時常銘刻於桌椅,奉君之偉業為瞻……”


    這?


    滿殿的人都懵了。


    這東夏王,難不成還是汗王的仰慕者?


    也是呀。


    拓跋巍巍成名之時,狄阿鳥穿著開襠褲,聽著別人訴說他的英雄事跡,幼年的心裏自是種下了一顆種子。


    難怪他如此寬容拓跋氏的子孫。


    難怪他可以讓拓跋氏子孫保留先祖的宗廟。


    眾人念頭千回百轉,卻不知道該不該再恨他滅國了。


    齊齊格雙目含淚,不敢相信地問別人:“我沒有聽錯吧?”


    她沒有聽錯。


    狄阿鳥還有更重要的信息要傳達給他們,這又說:“生不能與君同殿為友,視為平生之憾,雖世事造化莫測,而終敵視相伐,彼此卻無私仇銜掛,戰場上堪稱對手,戰場下惺惺相惜,為英雄者最知悉英雄。君辭世而去,孤痛惋之,世間若無英雄,餘者寂寥矣?思君生前所思所願,孤亦有異乎?同道之人,各持一端罷也。世人張目,以拓跋神,長生天,昊天上帝相分,然三帝渺在上天,何人哉?何模樣哉?無人知之,孰能知不可為一帝化三,而世人稱呼各異?”


    大殿裏靜靜的,哽咽聲都被憋回去了。


    驚濤駭浪的一番話。


    狄阿鳥卻又說:“天下九州萬方,其族眾,其民不同俗,動輒因小故而征戰廝殺,雙眼蒙蔽,持他族之民而生吞活剝者有之。巍巍黃天,何視於此?


    “代與雍同源,史籍有所載。君所思願,為兄弟之分千年而重歸於一,自此相親相愛,不分彼此,實棠棣之華章,凡世之大願。故君雖不臣於天子,治國有失,然君之心胸,可平四海之爭,獲士之褒讚矣。君雖乘龍,棄百姓親族,而孤願代之。孤之入涼中,心決似鐵,將推君之所欲為,合二三族為一,故自告奮勇,而為三方盟,彼天子能持眾生平等,孤為之約陳民;彼陳民心思王化,而心懷疑慮,而孤為之諫天子,而不容分之彼此。孤生而與君同有共願,自是不敢負君,敢於君靈前起誓,孤有生之年,當照拂君珍愛之子孫,安居君珍愛之民……”


    大殿裏連根落針的聲音都沒有,呼吸好像都已經停了。


    眾人心裏卻又半點不平靜,用眼神相互交換,莫衷一是。


    東夏王狄阿鳥他似乎是在解釋他為什麽而來涼北,為什麽而堅持受降,為什麽來祭拜拓跋巍巍老汗……他說什麽?


    他說他是老汗的仰慕者。


    他說他小的時候,就在拿拓跋巍巍當榜樣。


    他說他和拓跋巍巍惺惺相惜。


    他說拓跋巍巍死了之後,他感覺到寂寞。


    他說他和拓跋巍巍有著同一夢想,隻是各持夢想的一端,手段不相同罷了。


    他甚至說,誰知道拓跋神,長生天,昊天上帝是不是同一神,隻是世間的人稱呼不同而已。


    他說,拓跋巍巍雖然不臣服於天子,雖然治理國家有不足的地方,但是合二為一的想法是世上的大願,可以拿來平靖四海爭端。


    他說,拓跋巍巍雖然死了,但是讓族群合並的想法,他狄阿鳥願意自告奮勇地推行下去,所以才來涼中城,帶著莫大的決心,來替拓跋巍巍實現他想實現的東西,若天子一視同仁,他就為天子約束陳民,若是陳民希望和靖康化二為一,他就為此監督天子。


    他說,因為兩個人的誌向一致,他願意在拓跋巍巍的靈前起誓,隻要他活著,就一定保護拓跋巍巍的子孫,就讓陳民安居樂業。


    滿殿的拓跋氏嫡親子孫都不知道怎麽好了。


    隻要汗位輪不到自己做,成為大汗的人真能做到這些,即便他不姓拓跋,關係又大到哪去?


    安靜一會兒,殿內有點亂。


    王曲曲都聽到了齊齊格粗重的喘氣聲。齊齊格見她看過來,苦笑說:“李景思肯定想不到他來了涼中,說些什麽,做些神馬。我也敢肯定,世上沒有人不會被他的甜言蜜語打動,隻要他想打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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