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阿鳥仍然還留在東涼城。


    軍情分兩次送到,第一封軍情大半夜到的,狄阿鳥都已經要睡了,因為是不小的敗仗,底下人也不敢等他天明起床,把他喊起來交給他。他爬起來,湊到燈火下瞅,因為樊缺不自在,總結很是詳細,裏頭還有自查和分析,狄阿鳥讀得格外詳細,撈到一杆筆,還蘸著紅墨圈勾。


    他腦袋裏隻有一個念頭,東夏人少,東夏每一個人的xing命都很重要,東夏甲等軍府都是jing兵,損失上兩百的戰兵就是不可忽視的大敗。


    對外言語行為上,他不乏狂妄與驕橫,但私下裏,他看得很重、很重,這也是幾百數量的損失,大本營都不敢不立刻上報的原因。


    也許秦綱知道他背地裏一絲不苟地麵對幾百人的損失,會笑話他,但他卻不敢睡去,讀了一遍又一遍。


    讀是為了了解詳情,批勾是在樊缺的報告裏找到借鑒,甚至找到報告之外的東西。


    朝廷陳兵東涼城一動不動,就讓他有一種芒刺在背的感覺,更不要說陳國突然集中兵力的跡象。


    他發現自己好像陷入了一場人盡敵國的危險。


    盟友不像是盟友,敵人隻是他一個人的敵人。他在燈下緬懷戰死的將士,慘淡一笑,就像舔了一口傷。


    片刻之後,他就推門而出,低沉地招呼一聲夜晚輪值班的衛士,吩咐說:“給孤備馬,孤連夜趕往會寧。”


    出發之前,第二次軍情送到了,是趙過避敵鋒芒,調動敵人進行運動殲滅的建議,狄阿鳥沒有立刻就走,參考他的建議,在地圖上查看。


    片刻之後,他手邊多出來自己羅列的三條策略。


    上策,督促朝廷一起進軍。


    中策,快速繞過會寧,抵達涼北城。


    下策,用自己三萬人馬與拓跋巍巍作一場決戰。


    很快,他把上策給劃拉了。


    督促他會去督促,但是朝廷何曾能聽他指揮?督促朝廷,能夠主導輿論就夠了。下策?狄阿鳥不認為自己三萬人打不贏,但是與奄奄一息的陳國再拚一場,非他所願。他緊接著就把下策劃拉掉了。


    隻留下中策了。


    但是中策?


    他不知道梁北城作為拓跋巍巍的都城,敵人都作出了什麽布防和安排,微微冷笑著寫道:“調動敵軍最好的方式就是兵逼涼北,可聯絡西路博小鹿、祁連,假意一起攻打涼北城,而我軍主力……”


    密密麻麻寫了小半頁紙,然而這都是輔助他思維的,他往火上一湊,燒毀了,而自己穿上鎧甲,拿起掛在牆壁上的弓箭和寶刀,大步往外走去。


    衛隊已經點齊。


    李思渾也跑來了,狄阿鳥笑著跟他說:“怎麽?你也想去?你不要去了。定下來明天與朝廷的人去打馬球,你怎能跟孤走呢?”


    李思渾連忙說:“姐夫。你也說了你要一起出席呢?你不是也要走嗎?”


    狄阿鳥小聲說:“讓你留下有讓你留下的道理。他們有閑心打馬球,托思廣反複來問,你何不突然作驚人語?”


    李思渾小聲問:“作什麽驚人語?”


    狄阿鳥說:“你隻一個人去。到了球場,就說,我們東夏人忙著為雍人收複疆土,沒時間打馬球娛樂的,你李思渾一個因為敬重健大將軍,又要替我狄阿鳥踐約,獨自參加,打完就要奔赴戰場了。”


    他一扭頭,看到郭嘉衣衫不整,慌裏慌張地走來,要求說:“你找幾個人,給孤錘煉幾句能夠名垂千古的詩句出來,交給李思渾,讓李思渾當場砸給靖康國人。要讓王河上下,大江南北都能傳誦,要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們東夏男兒的風采……此外,你留在涼北城,要把駐守靈武的軍隊調過來。戰爭,怎麽能說幾萬人就幾萬人呢,老子還就不能增兵了?老子出兵少,那不是沒兵,對不對?一來害怕勞民傷財,窮兵黷武,二來害怕他靖康敏感,現在他靖康不著急,等著老子一個打,老子就調兵上來打給他們看。”他又說:“給孤原話告訴健布。”


    郭嘉卻埋怨說:“打成這樣怪誰?大王,你不願意退兵的,我們退兵可好?靈武留的軍隊並不多,你別再犯糊塗了。”


    狄阿鳥笑了笑。


    他淡淡地說:“孤說拓跋巍巍是進圈吃撐的狼,那就假不了,此時打狼不死,更待何時?西邊還有他拓跋巍巍的地盤,他往西一去,再過兩年,就又能殺回來。他靖康分明就是鼠目寸光。也許為了鉗製孤,回過頭來,他就能在拓跋巍巍元氣大傷的時候,保留住拓跋巍巍,行反複之舉。”


    郭嘉歎道:“一點不假。拓跋巍巍元氣大傷之後,也許再一個稱臣,把退還陳州當成台階,朝廷反而要保存他,豢養他,把他當成一把威脅我東夏的利刃。大王你聚殲三十萬陳國人,就聚殲得草率,過早地暴露了我們東夏的力量。現在他們要收複陳州,反倒是我們在打仗。”


    狄阿鳥說:“所以孤需要把陳國,把他拓跋巍巍摁死在羊圈為止。這是為將來計,誰都不能把孤阻止。”


    他又說:“孤為雍人複陳州,又有何不可?你我都是雍人,何必為他們那些反複無常去計較值與不值?”


    郭嘉恨恨地說:“大王說得沒錯。可就是心裏恨極了。”


    狄阿鳥笑道:“若朝廷處處順著你的心,你這樣的才俊怎麽能來和孤共事?孤要用此舉,匯聚天下真英雄真豪傑的信念。”


    他伸出手來,示意片刻,等郭嘉也伸出手,重重與郭嘉擊掌,大喝道:“孤此行可收天下高才俊傑之人心否?”


    郭嘉應聲:“大王敢為天下唱,真正的雍家英雄自當追思仰慕。”


    狄阿鳥哈哈大笑,一挽韁繩,上了戰馬,“駕”一聲,率衛隊絕塵而去。


    大王奔戰場了,後方大本營就努力運轉,讓兵力跟上,本來也要把李思渾的軍隊編入序列,郭嘉和李思渾一商量,卻覺得一人去打馬球,雖然挺諷刺,但是聲勢不大,幹脆就讓李思渾的軍隊也上去。


    天一亮,健布就摁捺不住,讓李思廣催促了。


    李思廣那邊不自在,不能常來東夏營中,但李思渾就自在多了,說過去住一晚就過去住一晚。


    健布也極喜歡這位後輩,發現他雖然年齡輕,卻戰功赫赫,更是起心拉攏,想讓他回國,勸說他父母在不遠遊。


    不過,李思渾戰場上的風采,他還沒見到,一聽說打馬球是李思渾,他是不好意思直接催的,但自個也跑得飛快。


    前ri聽了狄阿鳥一席話,健布對狄阿鳥更顯親近,還讓人把狄阿鳥的位置留在自己身邊。


    朝廷讓他陳兵在此,他心裏也大不滿意。


    敵人未滅,高束將士根本說不過去。


    他其實挺害怕狄阿鳥向他提起這一折的,他喜歡狄阿鳥喜歡到骨子裏,也就不想被狄阿鳥看扁,尤其是他在狄阿鳥身上找不到一絲政客的痕跡,狄阿鳥說他會把陳州歸還,別人都不信,但他信,他不但相信,他還肯定,就是朝廷撤兵,他狄阿鳥還是不改初衷,但是上命難為呀。


    朝廷現在讓他駐紮在這裏。


    他自認為自己和狄阿鳥是一類人。


    收複陳州,那是雍人必有的信念,那是雍人的千秋大業,雍人的範圍甚至超出了朝廷本身。


    這次打馬球,他其實也想和狄阿鳥商討一下,看看有什麽辦法能夠說服朝廷,盡快把仗打完,別老虎未死,獵人一人一手鋼叉,相互瞪著,最後老虎跑了,獵人打了起來。


    因為他重視,靖康軍隊也重視,為了遴選馬球手,緊急大比馬術,動員極大。


    一說馬球要比賽了,各軍隊的將士都急不可耐,想著不讓將士觀看也不合人情,讓哪支軍隊上來,不讓那支軍隊上來也不合適,最後幹脆各軍抽調。


    天一亮,將士們就唱著歌,排著隊,一塊一塊地把球場周圍鋪滿。


    ri上三竿了。


    對麵東夏一方的人卻沒露麵。


    將領們忍不住了,去找健布詢問:“東夏王不會突然宣布不比了。”


    健布笑嗬嗬地說:“東夏王從不失信於人。還不是人年輕,想別開生麵。等著。”


    快中午了,對麵煙塵大作。


    高揚的塵土可以看出來這支騎兵的躁動和士氣。


    然而,靖康將士幾乎全安靜了。


    最先躍出地平線的人是一排白旗。


    白旗?


    經過一陣安靜,靖康將士開始sāo動。


    健布站起來了,將領們也全都站起來了,隨後一片一片的將士站起來。


    隨後,他們不意外了,或者說變成另外一種意外了,就像是從一個極端,走進了另外一個極端。


    沒錯,確實是白旗,但白旗上卻是鮮血一樣的紅,淋成“決一死戰”四個字,迎風烈烈晃動。


    健布便又笑了。


    坐下來與諸將道:“看到了沒有。這就是他的目的。”


    騎兵們也漸漸清晰,馬隊極為有序,奔馳得大地像怒鼓一樣被擂。


    他們很多人都披著白sè的戰袍,戰袍上又是觸目驚心的紅字“決一死戰”。


    李思渾一馬當先,手持兵器,直奔馬球場,把人嚇了一跳。眾將都想著東夏人不會是突然翻臉,上來打仗來了。


    他們有點sāo動,又被健布製止了。


    健布的臉龐也有點兒嚴肅。


    想了一下,健布讓人去叫李思廣,讓他上去看一下。


    人還沒叫到。


    李思渾又有舉動了。


    他把軍隊停留在遠處,一人一騎一白衣,身上飛舞著四個血淋夫人大字,飛馳到眾將麵前的空地了,用力將長槊往地上一紮,馳馬上前,拱手道:“快來比賽。比賽完,我們東夏人立刻就奔赴戰場了。我把槊紮這兒,就是為了圖方便,你們別讓人動,我一會兒好拔了就走。”


    李思廣還以為李思渾在耍二杆子,上來就嗬斥:“你這是要幹什麽?你們大王呢?他怎麽不來?這是在蔑視朝廷嗎?”


    李思渾大聲喝道:“豈敢?豈敢?”


    他朗朗解釋說:“我們東夏人忙著打仗,怎麽有空打馬球。隻是健布老將軍曆來得到我和我家大王的敬重,因大王與他有約,不敢不來。快點兒。打完馬球,我們就奔赴戰場了,我們每天都在吃著東夏百姓的糧食,我們每天都在看著陳州百姓在偽陳的統治下受苦,我們每天都在奮發jing神,想著要為天下雍人光複舊土,哪裏會有閑人,有事兒沒事兒打兩把馬球作樂呢?”


    健布臉sè極難看。


    比賽馬球,趁機交流軍事,這是他提出來的。


    結果到場上,成了東夏國要打仗,靖康將領們吃著喝著百姓的東西,坐著看陳州百姓受苦,不想著收複舊土,一心打馬球作樂。


    他心裏極恨,把馬鞭都折了。


    對麵東夏數千將士齊聲高喊:“速比馬球賽。刻不容緩。急為天下雍人複舊土。”


    大喊數聲。


    靖康將士罵聲一片。


    健布又頹然坐下來了,他如何不知道怎麽回事……朝廷能讓他坐在東涼城邊上玩馬球,又如何不能讓別的軍隊也坐下來?狄阿鳥隻有三萬軍隊入陳,他不是沒有辦法了,會來這一手?


    他憋得臉漲紅,一股憤恨氣在七竅中生煙,卻又不知朝誰。


    一名將領討好說:“簡直是奇恥大辱,把他捉起來,等東夏王賠禮道歉來領。”


    健布怒吼:“你混蛋。”


    一時之間,他也隻能怒吼,主將台前已經亂成一團,聲音一小,就被淹沒。他大聲咆哮:“道什麽歉?道什麽歉?為雍人複故土還要道歉嗎?什麽大辱,誰給我們的大辱?自找的奇恥大辱。”


    李思廣趁他們紛亂一團,左右馳騁,給將士們高喊:“我們大王說了,非有意唐突諸位,奈何軍情緊急,當收複陳州為重。等他凱旋回師,為示慶賀,再與諸君賠禮加賽。他說了,這一歉,不道給中原朝廷,隻道於諸士兵,爾等離鄉背景,來為雍人光複陳州,奈何在異鄉蹉跎,既不能建功立業,也難以令家中得悉生死。你們肯定憋屈。所以,這裏替我們大王,向將士們致歉,他說了,他急赴戎機,不能到來,就是想著怎麽讓你們早點回家。”


    將士們一波一波滾動,聲音雜亂,卻又匯集得巨大。


    健布坐在椅子上,木無表情,馬鞭斷在手邊,兩手握拳,指節發青。


    李思渾有點忘稿,還從懷裏把紙張掏出來看上,又慢又穩當地走馬,一遍一遍讀道:“雖然我們在戰場上稍有勝利,但不一股作氣盡複陳州,縛拓跋巍巍於馬前,就有功敗垂成的危險,我們還要給敵人喘息再來的時間嗎?”


    李思廣嘴角流露出一絲笑意。


    他肯定,他妹夫狄阿鳥成功地把輿論給倒向了,又是一個翻雲覆雨呀。


    頃刻之間,健布就會麵臨不戰的壓力和自己良心上的苛責,很快,朝廷也會遇到壓力,天下群情洶洶,何人敢擋正義的車輪?


    李思渾回去了。


    他嗓子有點啞,給自己灌口水,拔起長槊。


    士兵們催促一樣高歌:“……靖康恥猶未雪,雍人恨,何時滅……”風烈烈,聲慷慨,想起這數十年來,靖康在戰爭中受到的苦難。健布也兩眼發紅。


    大棉人兵臨城下,拓跋氏侵占陳州,東北夏侯武律和龍青雲肆虐,一度戰亂。靖康之恥,雍人之恨,狄阿鳥,一馬當先,在為天下唱也。


    他諒解了狄阿鳥的失約和突然給予的難堪,輕聲歎氣。


    歌聲太雄壯了。


    不少人都在問歌詞,想必很快就有將士學會,當他們回到中原,王河上下,會有人傳唱,大江南北,也會有人傳唱……如果沒有人知道此曲的作者,便會含淚一言:“此曲。東夏王狄阿鳥光複陳州所作也。”


    李思渾拔槊而去,麾下將士調轉馬頭,絕塵不見,隻留下“千裏赴戎機,看我東夏數第一”的豪言,在天空中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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