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節是狼是羊


    皇帝的憂慮很快化為軍事上的行動。


    韜光養晦的劉裕被朝廷的使者一再催促,不得已又拿出兩萬兵馬,從東部接近高奴。


    這時的他,已經不再是五年前的他。


    在強大的陳國,北方的土扈特和日益穩固的東夏麵前,被他們追趕的殘敵,夾縫中生存的小部族,有野心、有眼界的會強行越過上郡,直接投降靖康朝廷接受安置,而沒野心的,則會跑來乞他收容,如今,他收容眾多生番,再加自己有心勵精圖治……軍事實力亦是今非昔比。


    他一出兵,第一個受他兵鋒所指的就是戰圈之外躲藏的拓跋久興。拓跋久興陰差陽錯,跑到了戰圈之外,一開始還想撕開東夏所布下的防線,紮進去和拓跋黑雲匯合,然而去找東夏防守薄弱的地方,頓時察覺出了異常,草原上是無邊無際的東夏將士和丁壯,借助小河阻隔,從西往東,已經紮得像鐵桶一樣。


    他自然不會再想方設法往東夏的口袋鑽。


    東夏見這兒有一夥漏網之魚,打了他兩回。


    打一回,他往劉裕的地盤裏跑一回,打一回,他往劉裕的地盤裏跑一回,反倒成了殺進劉裕家的惡賊。


    劉裕原先起了三萬兵馬,與其說是與東夏圍殲陳國,不如說是家門遭殃。


    拓跋久興本身有八千多兵馬,進入東夏損失一千多人,不過他出來後,卷帶上那些被東夏蕩散的小部族,兩個拓跋山口拓跋氏千戶的一部分部眾,兵力反倒增加了一倍。


    和劉裕交手幾仗。


    兩人反倒打出了感情。


    兩邊都是天一亮,就有默契地出兵列陣,出幾百人廝殺一把,再退回營地。


    劉裕不打拓跋久興,無法向靖康和東夏交代,也害怕拓跋久興到他的腹地抄掠,而縱兵惡戰,拓跋久興那兒有著接近兩萬的兵力,惡戰一場,必是大的消耗,而且飛快打贏了,還得去履行封臣的約定去幫助東夏作戰,誰知道到時候東夏怎麽驅使他?他為何要急於敗敵呢?


    拓跋久興也由著劉裕打,劉裕不打他,東夏的軍隊就會朝他傾軋,劉裕打了上來,東夏軍隊就不管他了。


    他是客軍,擊敗劉裕,也難以占領對方的地盤,還會使得東夏抽兵來支援劉裕,他和劉裕又有什麽可拚命的?


    兩個人,兩支軍隊,就這樣看著對方親切,假戰瞎耗,最激烈的程度也不過是,突然一方後退十餘裏,對方追上八裏,然後追了八裏的退後十裏,退了十裏的再追上八裏。


    拓跋久興和拓跋梟寵也出奇地沒有產生摩擦。


    百萬人馬集中於方圓幾十裏,除非是自己連在一起的陣營,否則什麽消息也傳不出去,傳不進來。


    被東夏用數量巨大的人群隔斷,整個軍隊上空就籠罩著一團疑雲。


    拓跋梟寵雖然傾向於去與拓跋黑雲匯合,但他們試過了,此路不通,兩次被東夏追趕,他也不堅持了。


    他與拓跋久興之間反而變得親密無間。


    他們本身是未出五服的兄弟,容易建立起信任,拓跋梟寵軍事能力要強,拓跋久興自然要依賴他,拓跋梟寵自己手裏沒有心腹和軍隊,也經不住拓跋久興扇忽,也甘心受差遣。


    每天日出日落,而戰場瞬息萬變,派人出去,究竟有沒有把消息送到拓跋黑雲跟前也都不知道,眼看著又是幾天過去,人家劉裕又增兵了兩萬,拓跋久興腦門的黑線立刻就多了兩條。


    老這樣,劉裕再不出力,也是死路一條。


    他叫上拓跋梟寵來帳篷吃飯,又請了些千戶,千夫長,把身體修養過來一些的巴依烏孫也請了來,一起商議怎麽辦好。


    段含章也參與了。


    她幹脆摟著個孩子,就坐在拓跋久興的身邊。


    形勢危急,如果在這裏戰敗,被狄阿鳥的人抓住,或者被劉裕抓住送給狄阿鳥,誰知道會有什麽下場?


    這個時候還矯情什麽?


    拓跋久興還沒說話,她先開個頭。


    她威嚴地掃視一番,脆生生地問:“諸將都怎麽看待這一仗?究竟我們陳國會贏,還是東夏會贏?”


    陳國現在太大了,無論疆域還是人口。


    眾將雖然知道這支軍隊的形勢不妙,卻不認為陳國會戰敗,畢竟三十多萬的軍隊,再不濟也能拚個勢均力敵。


    這一討論,幾乎一小半都肯定,狄阿鳥最終會戰敗。


    但還是有一些經過大腦的將領。


    他們給出一個兩可的答案,那就是戰爭的結果要看靖康國和拓跋汗爺誰先來支持。


    拓跋久興和拓跋梟寵也是傾向於這個觀點的,否則他們要是一門心思認為陳國無論怎麽打,肯定能勝,也不會召集眾將商量。


    眾人之中隻有巴依烏孫不說話。


    東夏藏兵包蘭的消息就是他帶回來的。


    他說了藏了很多的兵,眾人沒有想到會這麽多,把幾十裏草原都快擺個滿。上次在東夏境內,他是力主立刻撤走,而最後的結果是這個結論是對的,有了上次的印象,段含章要求他必須說:“巴依烏孫千夫長,你來說一說。你不要有顧忌,我們這裏的人深陷絕地,都是一條繩子的螞蚱。”


    眾人就把眼神集中到他身上。現在,這些往日作威作福的將領貴族破解不了局勢,已經毫無主張,紛紛鼓勵他:“巴依烏孫千夫長,你投靠了小汗爺,咱們就都是一家人,還有什麽話不敢說嗎?光是你九死一生從包蘭逃回來,告訴我們狄阿鳥背後藏的有兵,無論什麽主張,誰也不會懷疑你什麽。”


    巴依烏孫硬著頭皮說:“我怕東夏會打贏。”


    不愧在草原上縱橫多年的人物,他說得相當得體,不是判斷誰會贏,而是“怕”。


    段含章卻是毫不留情,問道:“你認為東夏能贏,你的理由是什麽?”


    巴依烏孫猶豫了一下說:“東夏王狄阿鳥用兵如神。他押了這麽多的人上來,必是有心得勝。”


    拓跋梟寵立刻揭破他的含蓄:“誰打仗不是有心得勝?你別藏著掖著,一根舌頭三段,你也是有名的巴特爾,何話不敢說?”


    主張“拓跋巍巍先來,陳國就會獲勝”的將領也有人反駁他:“他用兵如神,那我們汗爺呢?”


    巴依烏孫被逼到份上,反倒鎮定了,說:“狄阿鳥國內的敵人,不是被他殺光了,就是屈服於他。他給中原人做兒子,娶了中原皇帝最寶貴的女兒,手裏囤積數不清的從中原來的糧食,將士身上穿著中原人給他的鎧甲,手裏拿著中原人給他打造的兵器,這些鎧甲和武器,比中原普通士兵自己用的都犀利。開三石之弓的巴特爾,五十步外朝他的將士,叮一聲,釘都釘不進去,更不要說射殺……”


    他帶著恐懼問:“草原上缺衣少食,有多少巴特爾能開三石之弓呢?”


    他把絕大多數的人都鎮住了。


    這是個不爭的事實,東夏軍隊作戰不但勇猛,箭紮臉上,眼睛都不眨,而且他們武器好,甲好……人都能吃飽。


    拓跋久興悲憤地說:“我們是拓跋神和蒼狼的子孫呀,而他卻是兩腳羊的後代,狼還能打不過羊嗎。”


    這話意氣用事了。


    巴依烏孫不敢駁斥他,拓跋梟寵卻敢,開口道:“阿哥。你別說這些沒用的。他也是一頭狼,隻是他善於偽裝,中原人以為他是同類。誰知道他是誰的後代?這草原上的人,多少人不知道自己的祖先是誰?他阿爸說是他們是雍人,還不是貪圖中原富庶,中原人能給他官做,為什麽夏侯武律不拿著他雍族的身份宣揚呢?汗爺不也說我們和雍族同源嗎?除了我阿爸他們一小部分人相信,你和我信嗎?我們都不信。”


    這些爭執也許是最沒用的,但卻又是最有用的。


    在這些遊牧人看來,狼吃羊,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是天敵,這也是他們骨子裏一股頑強的信念。


    每當遊牧人和中原人作戰,他們心裏就是這樣蔑視的,這足以在劣勢中支撐著他們作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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