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夏冰洋從未想到有一天他能當著黨灝的麵罵黨灝是傻逼。


    黨灝完全是被夏冰洋那聲‘傻逼’勒住了腳步,他站住,回過身,朝著夏冰洋喊回來:“你罵我啥?!”


    夏冰洋不想再和他喊話,隔著老遠對他招手。


    黨灝不動彈,紮了個馬步,做出隨時準備跑的架勢,盡管他很想衝回去和夏冰洋搏命。


    夏冰洋翻了個白眼,又低聲罵了句傻逼,然後把閔成舟的妻子楊紫怡叫過去,和楊紫怡說了幾句話。楊紫怡聽完點了點頭,朝著黨灝走了過去,邊走邊細聲喊道:“小黨,我有話和你說。”


    顯然,黨灝對閔成舟的家人是不設防的,他杵在那,一邊等著楊紫怡走近,一邊警惕的張望四周,為了照顧楊紫怡穿著高跟鞋,他還往前迎了一段兒。


    夏冰洋遠遠看到楊紫怡走到了黨灝身邊,把他交代過的話轉述給了黨灝,黨灝仍舊半信半疑,用他猜疑過重的目光遙遙盯著夏冰洋。


    夏冰洋看出他還是不肯信任自己,於是在黨灝如視仇敵的注視下從武裝帶上取下手銬扔了出去,手銬飛了十幾米遠,摔在地上鋪了一層的林葉上,緊接著,他又把自己的配槍也扔了出去,其次是手機,最後,他攤開雙手好整以暇地看著黨灝。


    黨灝遲疑了片刻,終於和楊紫怡一起往回走,走到一半,彎腰撿起了夏冰洋扔過去的手銬手|槍和手機。


    等黨灝走近,夏冰洋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黨隊,被你老部下貓追耗子追了這幾天,還真成了個耗子膽?”


    黨灝看著他這幅嘴臉,盡管已經卸下了對他的防備,但還是報複性的把他的配槍和手銬往自己兜裏裝:“不然你試試?我領著一個中隊的編製全城追著你跑。”


    夏冰洋訕訕地笑:“可別把我算進去。”


    黨灝揣好他的配槍和手機,又把他的手機關機,一臉嚴肅的盯著他:“難道你沒參與?”


    夏冰洋道:“你們單位的破事兒,我還真不想參與。”


    夏冰洋此時對他毫不客氣,但被他不客氣對待的黨灝並不意外,像是已經習慣了他無禮又囂張的態度。畢竟他支隊長官銜兒在身的時候,夏冰洋對他也就比現在多了一層假笑和假模假式的問候。其實黨灝很清楚,夏冰洋每次對他笑時都在心裏罵他。不過夏冰洋沒有站在上下階級的立場上罵他,而是單純的站在不待見他這個人的立場上罵他,就像剛才夏冰洋罵他‘傻逼’一樣,僅僅是罵他這個人而已,沒有連帶著他的權力和職位一起罵。


    他一直覺得夏冰洋虛偽,是因為他知道夏冰洋明明不待見他,卻還笑臉相迎。現在夏冰洋把臭臉擺在明處,他反倒比之前待見夏冰洋了一些。因為夏冰洋罵他罵的很純粹。


    黨灝把他扔下來的零件全揣到自己身上,用即謹慎又充滿懷疑的語氣問:“你剛才說你查到了殺死潘嶽的真正凶手?”


    夏冰洋看著他,知道他現在還以為自己是來‘詐降’的。夏冰洋皺著眉,由衷的感到納悶:“黨隊,咱倆明明沒什麽過節,卻連一點信任都沒有,你有沒有想過這是為什麽?”


    黨灝一臉冷峻地看著他:“別裝了,我知道你不稀罕。”


    夏冰洋嘴角撇出一絲苦笑:“對,你也不稀罕。”


    他和黨灝都是太自我,太聰明的人,他們不稀罕和對方培養信任感,哪怕一丁點。


    墓園不是說話的地方,他們跟著楊紫怡回了家。


    閔成舟去世後,楊紫怡帶著女兒換了一套較小的兩居室,並且開了一間舞蹈教室,用往日歌舞團首席的身份教一群半大孩子跳拉丁。楊紫怡把需要坐下來聊一聊的黨灝和夏冰洋帶回了家,家裏隻有她正在讀初中的女兒。


    她和閔成舟的女兒叫小冰,小冰出落的和她母親一樣纖瘦又苗條,五官已經有了些母親秀美的韻致,但夏冰洋在她眉宇間還是找到了閔成舟的影子,這讓他不敢和小冰對視。小冰待黨灝很親熱,可見黨灝早已在閔成舟的家人麵前混了個臉熟,或許不單單是臉熟那麽簡單。


    小冰的性格也像閔成舟,紮著幹幹淨淨的丸子頭,風風火火地從衣帽架上扯下她的校服外套:“媽,我去幫小黨叔叔買酒啊,還買以前小黨叔叔和爸喝的那種行不行?”


    她站在玄關,腳踩著運動鞋,腳尖用力往鞋裏鑽,伸著白天鵝似的頸子朝廚房喊道。


    廚房裏,黨灝正在修理有些漏水的水槽,楊紫怡忙著收拾水槽裏一些還沒洗出來的碗盤,沒聽清女兒說什麽,所以敷衍的應了一聲‘行’。


    黨灝聽到了,於是探出腦袋道:“小冰,不用買了,我一會兒得開車。”


    小冰單腳立著,彎腰係鞋帶:“那我買飲料。”說著扭頭去看夏冰洋:“叔......我叫你哥哥吧,哥哥你想喝什麽?”


    夏冰洋笑道:“我都可以。”


    小冰道:“那就雪碧。”


    她揣起鑰匙呼通一聲關上門走了,留下一道夾門風。


    夏冰洋在沙發上坐下,打量這套溫馨的小房子,楊紫怡的舞蹈室很忙,沒什麽時間做家務,但是家裏依舊被收拾的井井有條塵土不染。電視櫃上擺著一張照片,是閔成舟夫婦和小冰,夏冰洋的視線很快繞過那張全家福,移到其他地方去了。


    閔成舟的死和他無關,但他在見到閔成舟的遺孀和女兒時總有一股莫名的愧疚感,他很清楚這種愧疚感從何而來。


    黨灝在廚房裏叮叮哐哐的收拾水槽,很快,水槽通了,水龍頭嘩嘩流了一陣水又關上了。


    夏冰洋聽到楊紫怡說:“小黨,浴室的花灑總是時不時就不出水,你再去看看。”


    隨後黨灝用一條毛巾擦著手從廚房出來,斜了一眼坐在客廳沙發上的夏冰洋,往浴室去了。


    楊紫怡緊接著把一個切好的果盤放在夏冰洋麵前的茶幾上,道:“夏警官,你先吃點水果。”


    夏冰洋點點頭,沒動彈。


    黨灝在浴室裏喊:“嫂子,把陽台上的工具箱給我拿過來。”


    楊紫怡搬了張餐椅放在陽台上,踩著椅子去夠一隻立櫃上的工具箱。夏冰洋看了兩眼,還是沒忍住朝她走過去,把她從椅子上扶下來,一抬手取下立櫃上的工具箱,給黨灝送進浴室。


    黨灝見送來工具箱的是他,很冷淡地掃他一眼,沒什麽表示,打開工具箱拿出一把螺絲刀打開了花灑噴頭。


    夏冰洋對修理家具並不擅長,所以幫不上黨灝的忙,隻能給他遞一遞工具。他看著黨灝把噴頭卸開,放在眼前往裏望了望,又在牆上磕了磕,然後把裏麵的水垢清了清,最後把噴頭裝好,一擰開關,水嘩地一下就流了出來。


    黨灝修理好花灑,把浴室和衛生間每個管道以及水龍頭檢察了一遍,然後在整棟房子裏轉了一圈,把可能出水和漏電的隱患全都檢察了一遍,甚至把小冰房間掉了一半的窗簾都掛好了。


    “嫂子,我上次讓你換門鎖你換了沒有?”


    黨灝從小冰房間出來,拍著手上的灰塵,朝正在廚房裏做晚飯的楊紫怡問道。


    楊紫怡道:“還沒呢,我這幾天太忙了,換鎖公司的來了兩次我都沒能趕回來。”


    黨灝又回到小冰房間,拿出一支筆和一張便簽,他在便簽上寫了個電話號,然後把便簽貼在餐廳的牆上:“待會兒等我們走了,你打這個電話,這人是我一朋友,讓他給你加個班兒。”


    夏冰洋看到現在,心裏的愧疚感更深,他和黨灝都是閔成舟的同事,而且閔成舟生前的同事還有很多,他們之中除了黨灝,都疏於對閔成舟家屬的照料,甚至可以說除了黨灝,他們當中沒有一個人想過幫扶閔成舟的遺孀和女兒,哪怕是幫她們修理漏了水的水槽。


    這個功利的社會,無論你生前是誰,隻要你死了,你誰都不是。


    夏冰洋好像忽然懂了黨灝為什麽不待見他,雖然他不功利,但是他太‘目中無人’。他隻看到了黨灝和閔成舟之間的政治捆綁關係,他討厭這種捆綁關係,所以他不認為黨灝和閔成舟有什麽貨真價實的感情。但是他今天才知道,黨灝和閔成舟的‘捆綁關係’來自於他們貨真價實的感情。他為自己看低了黨灝和閔成舟而愧疚。


    小冰回來了,跑的滿頭細汗,她把小瓶的雪碧遞給夏冰洋,大瓶的雪碧放進冰箱,然後進廚房幫母親摘菜剝蒜打下手。


    夏冰洋拿著雪碧走到陽台,撐著陽台欄杆往外看,這才發現天色已經暗了,樓宇和街道亮起了稀疏的燈光。聽到身後有腳步聲走近,他回過頭,看到黨灝站在小冰房間門口,對他使了個眼色,隨後進了小冰的房間。


    夏冰洋進去時,看到黨灝坐在寫字台前,用眼神示意他坐在寫字台前另一張椅子上。夏冰洋把椅子往後拉了拉,習慣性和他保持距離,在椅子上坐下了。


    黨灝看他一眼,把揣在身上的手|槍手銬和手機全都掏出來放在寫字台上,道:“你想跟我說什麽?”


    夏冰洋把被他劫持的物件兒一件件往身上裝:“先說說你是不是殺潘嶽的凶手。”


    黨灝抱著胳膊,十足的戒備:“你不是說你查到真正的凶手了嗎?為什麽還問我是不是凶手?”


    裝好手銬和手機,夏冰洋把配槍塞進槍套裏,用從未在黨灝麵前露出過的真誠又嚴肅的表情說:“我想聽你說。”


    黨灝皺著眉,貌似在猜度他此時到底有沒有他表現出的那麽真誠。他這麽小心,是因為他在夏冰洋的真誠中看到了為數不多的信任,這讓他很驚訝。


    “......我說的話,你也信?”


    麵對黨灝的試探,夏冰洋陡然有些不耐煩,明明他一貫最擅長和他人皮裏陽秋的來回試探,夏冰洋道:“這麽多廢話,你就直接說你是不是。”


    或許是因為夏冰洋少見的坦率,黨灝暫時放下了對他的戒備,正色道:“不是。”


    夏冰洋極快地問:“那你怎麽會出現在案發現場?”


    黨灝也很坦率:“9月20號下午四點鍾,我收到潘嶽的短信,他說他有重要的事跟我說,讓我去他家裏找他。我到的時候他已經死了。”


    “你在潘嶽家裏待了二十分鍾,那二十分鍾裏,你在幹什麽?”


    “找真正的凶手。”


    “找到了嗎?”


    “如果我找到了,我現在會坐在這裏接受你的審問?”


    夏冰洋不認同他說的‘審問’,於是模糊不清的擺了擺手,又問:“既然你不是凶手,那你跑什麽?你難道不清楚,隻要你跑了,你的罪名就會被落實嗎?”


    黨灝嘴角撇出一絲笑意,用一種怪異的表情看著夏冰洋,說了一句夏冰洋曾說過的話:“難道我不跑,我的罪名就不會被落實嗎?”


    一時間,夏冰洋無言以對。


    黨灝的胸膛忽然一癟,像是泄了口氣,看了看小冰的房間,不無沮喪道:“閔局也是被冤枉的,他沒有殺人,但他最後的下場卻是死在了咱們這些人手裏。”


    夏冰洋皺眉;“你和閔局不一樣。”


    黨灝卻道:“有什麽不一樣?一樣,所有人都一樣。”他眼睛往下一低,更加沮喪:“你知道閔局臨死前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麽嗎?”他看了眼夏冰洋,苦笑:“他對我說;小黨,你千萬要記住,別信同行,永遠都別信。”


    別信同行......


    這句話讓夏冰洋心裏一震,一冷,隨後便是和黨灝同樣的萬分沮喪。


    閔成舟當了半輩子刑警,他的青春和生命都獻給了‘警察’兩個字,但當他的生命走到盡頭的時候,他卻得出‘別信同行’的感悟。


    黨灝道:“你以為閔局突發腦溢血是意外嗎?廳裏那幫人不眠不休的審了他三天,熬鷹一樣的審,把他審到精神極度緊張,又把他丟給法院的人做測謊......他不死誰死?”


    夏冰洋心裏慘淡,看著黨灝,無言,沉默。


    黨灝把臉揚起來,對著天花板,拒絕讓夏冰洋看他的臉,但夏冰洋仍看到他眼睛裏有什麽東西在閃著光。


    黨灝長歎了一聲氣,才接著說:“我知道你一向看不慣我,你覺得我靠著閔局才升到現在的位置,在你眼裏,我就是閔局的狗腿子,說好聽點叫什麽?哦,親隨,我是閔局的親隨。”他冷笑了兩聲,又道:“他們那些人啊,總是把簡單的問題複雜化,我是閔局的親隨沒錯,但是閔局提拔一個親隨,隻是想培養一個他信得過的人而已。在咱們這個行業裏,找一個能互相信得過的人可真是太難了......你和他們不一樣,你雖然看不慣我,但是你不嫉妒我,因為你壓根看不起我,你覺得我和閔局拉幫結派,把警察這個行業攪混了。但是我們隻是想找個信得過的人扶持著往前走。”


    他低下頭,這下夏冰洋很清楚的看到他眼裏有層淚光。


    黨灝盯著夏冰洋看了一會兒,搖頭笑道:“你的確和那些人不一樣,你不功利,不可惡,但是你太善良,太天真,太聰明......你比他們更可氣。”


    他用力指了指夏冰洋,像是在發泄怒氣:“你不僅自持清高,你還心比天高。”


    夏冰洋撐著額頭看著他,勉強笑道:“這是報複嗎?報複我罵你傻逼?”


    然後黨灝又指了他一下,說:“傻逼。”


    黨灝很文明,氣急不過罵‘犢子’,現在聽到他罵傻逼,夏冰洋覺得很痛快,他想和黨灝碰一杯,但手裏隻有一瓶雪碧,他把雪碧打開,自己喝了一口,然後遞給了黨灝。


    黨灝喝了兩口飲料,道:“罵你兩句,我心裏舒坦多了。”


    夏冰洋笑道:“所以我們倆現在有信任了嗎?”


    黨灝又喝了一口飲料,才道:“有一點了。”


    夏冰洋點點頭,道:“那你告訴我,潘小雅是誰?”


    黨灝很平靜地把飲料瓶放下,看著他說:“我想先知道,你查到哪了?”


    夏冰洋道:“查到潘嶽在療養院裏養了個女孩兒,那女孩兒頂替了潘嶽遠方親戚潘小雅的名字。潘嶽被害當天把這個女孩兒帶回了家,潘嶽死後,這個女孩就不見了。我懷疑這個女孩兒是殺害潘嶽的凶手。”


    黨灝淡淡地笑:“你為什麽覺得我會知道這個女孩兒的身份?”


    夏冰洋道:“因為我查到你給潘嶽轉過兩次錢,一次四千。那兩筆錢都是從閔局的賬戶裏劃出來的,閔局從12年開始,一共給潘嶽打了24萬8千塊,按月份除,恰好是一月四千。我就不得不懷疑你們每月打給潘嶽的四千塊是支付的某種費用,潘嶽是開療養院的,初次之外沒有其他的副業,你們給潘嶽打的這筆錢,很有可能就是在支付某個人在療養院的費用。而潘嶽的療養院每個病人都有直接的付費對象,除了被潘嶽帶回家的潘小雅,她是潘嶽的遠方親戚,她的住院費從來沒進過療養院對公賬目。所以,夠清楚了嗎?”


    黨灝用不掩讚賞的目光看著他:“你的腦子夠清楚。”


    夏冰洋道:“你有的是機會誇我,現在說說潘小雅的真實身份。”


    黨灝:“比如?”


    “比如她和閔局是什麽關係?”


    黨灝又垂下眼睛,神色有些黯淡:“你對了,也錯了。這個女孩兒和閔局沒有關係。”


    夏冰洋以為他在說謊:“沒關係?閔局會給一個和他沒關係的人花24萬塊錢?”


    黨灝道:“錢不是閔局的。”


    夏冰洋聽不懂了,皺著眉看著黨灝,等他說下去。


    黨灝道:“閔局受他一個朋友所托,把這個女孩兒送進潘嶽的療養院,並且從他那個朋友手中拿到了一筆錢,用來支付女孩兒治療的費用。”


    聽到這裏,夏冰洋有所預感,但還是問清楚:“治療什麽?”


    黨灝的語氣有些沉重:“這個女孩兒患有精神病,很嚴重。”


    夏冰洋心裏驀然有些發寒,緩了片刻才問:“把這個女孩兒托付給閔局的人呢?”


    黨灝驀然歎了聲氣,道:“他已經死了,凶手就是這個女孩兒。”


    夏冰洋一怔:“什,什麽?”


    黨灝抬起頭看著他,眼神裏有夏冰洋熟悉的對死人的緬懷:“這個患有精神病的女孩兒叫邊小蕖,六年前,她殺死了她的舅舅。”


    夏冰洋心猛的一跳,莫名的恐懼摻進血液裏從胸口流向四肢百骸......他僵住了,連呼吸都停了,窒了片刻才問:“她舅舅......是誰?”


    隨後,他聽到黨灝說出了一個他已經有所預料,但萬萬不敢親耳聽到的答案。


    黨灝道:“閔局的一個老同學,叫紀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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