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慶五金店開在路邊,和一個簡陋的洗車店比鄰。距離工地不到十公裏。


    紀征走進店裏,放眼掃視一圈,在店鋪深處兩排貨架中間看到一個年過六十的老人坐在櫃台後麵看電視,櫃台兩旁立著貨架,把老人左右兩邊的視線遮擋的七七八八,老人的視野區隻剩麵前的一小塊兒地方。


    而門口側對著櫃台,從老人的角度很難看到門外。


    正在播放的老電視劇烏龍山剿匪記正戰得熱鬧,老人有些耳聾,電視音量放得很大,放炮似的槍聲和人聲在小小的店鋪裏傳開,耳刮子似的刺人耳朵。


    紀征用力敲了敲櫃台,道:“大爺。”


    老人略一低頭,老花鏡滑下鼻梁,睜大眼睛看著紀征,聲音洪亮:“誰啊?”


    紀征道:“像您打聽個人。”


    老人不搭理他,接著看電視劇。


    紀征隻能繞到他身邊,拿出手機找到剛才拍的曹武的照片放在老人麵前:“這個人,您有印象嗎?”


    老人年紀大了,耳朵不好使,紀征本以為他會說記不清,不料老人眯著眼盯著手機屏幕看了一會兒,道:“來過幾次,記得。是那個……那個前麵住的吳國富的女婿,姓曹吧?”


    紀征點點頭,又問:“他最後一次來是什麽時候?”


    老人翻眼看著天花板想了想,道:“有些日子沒來了,四月連著下大雨的那幾天他來過一次。買了個扳手坐了一會兒就走了。”


    “什麽時間?”


    老人從抽屜裏拿出一本賬簿扔給紀征:“就是四月份下大雨的那幾天,你自己看。”


    小店每次售出貨物,老人都詳細記賬,細致到某事某刻。


    紀征翻到4月15號,那天生意不好,隻在上午賣出去兩桶玻璃水,其次就是在下午5點26分賣出的一副扳手。


    時間對的上,貨品也對的上,而且老人所言和曹武所言無出入。


    看來曹武當真和車禍無關。


    紀征離開五金店,剛回到車上就接到了龐律師打來的電話。


    龐律師說自己已經在路上了,問他在什麽地方。


    紀征打量一番周圍,道:“我已經到了,在菜市場門前等你。”


    此時的富周縣很不發達,一條僅供轎車獨行的公路蜿蜒曲折,坑坑窪窪,把地攤擺在路邊的小商販和行人擠占了半條街,紀征把車停在菜市場門前空曠的一角,坐在車裏等欒雲鳳的律師。


    二十分鍾後,一輛凱雷德從人群中擠出來,停在他的車旁邊,緊接著下來一個中等身材,身穿正裝的男人。


    紀征下車朝他走過去,伸出手笑道:“龐律師?”


    “是是是,你是紀征紀醫生吧。”


    紀征點點頭,道:“給你添麻煩了。”


    “沒有沒有,那咱們走吧。”


    海強幹貨店分為裏外兩間,外間布滿貨架,裏間是一間麵積小小房子,隻搭了簡單的灶具和一張鐵架床。


    紀征跟在龐律師身邊走進裏間,裏間空氣昏暗,小小的窗子投不進多少陽光,空氣中飄躥著類似於食物隔夜後散發出的複雜又難聞的氣味。


    一身黑衣的欒雲鳳坐在床邊低頭垂淚,她頭發蓬亂,身材枯瘦,四十多歲的年紀看起來像一個寡居多年的老婦人。


    龐律師搬了一張凳子坐在她對麵和她談了幾句,委婉地說起她拖欠律師所的費用。


    紀征在裏間看了一圈,在床頭的矮桌上看到一個星期前中級法院下發的判決書,以及紅皮賬本上寫著拖欠律師事務所的律師費。


    欒雲鳳從床鋪底下摸出一張銀行卡,手指在銀行卡上摩挲了幾遍,流著淚交到龐律師手中,一抬眼,看到了紀征。


    “你怎麽又來了?”


    她還記得紀征。


    紀征坐在她對麵一張矮凳上,如實道:“我想和您聊聊您丈夫的案子。”


    欒雲鳳看著他問道:“你是什麽人?警察嗎?還是記者?”


    龐律師正欲替紀征開脫,就聽欒雲鳳淒慘地笑了一聲,道:“算了,我不管你是不是來找新聞的記者,現在那些警察已經把我丈夫忘了,隻要還有人記得我丈夫就行了。”


    說著,她用力抹了一把臉上的淚,“你想問什麽,盡管問吧。”


    紀征打開手機的錄音功能,道:“我需要您回憶當時發生車禍的全過程,任何細節都不能遺漏。”


    欒雲鳳喝了幾口水,緩了一口氣,臉上帶著濃稠的哀怨和淒涼,氣若遊絲道:“4月15號早上8點,我和海強去給城裏一家酒樓送貨,那天酒樓要辦婚宴,這是一筆大生意。我和海強早早就從店出發去酒樓,按照廚師的單子配貨。貨單上有幾樣幹菜我們店裏沒有,我們跑了好幾個菜市場才配齊,然後就給酒樓送過去了。當時後廚裏沒幾個人,海強見他們忙不過來,就幫忙給他們搬貨打。本來我們上午就可以回來,結果一直折騰到下午三四點。從酒樓出來,我們找了個館子吃了點飯就往家趕。海強本來想帶我去買衣服,但是那兩天下雨,我擔心到了晚上路更不好走,就催著海強回來了,現在想想,還不如在街上逛逛,晚回來一會兒,就不會——就不會——”


    欒雲鳳說著說著,泣不成聲,捂著胸口無聲地嚎啕,似乎隨時會昏厥過去。


    紀征把水杯推倒她麵前,沒有勸阻她,等她自己發泄了一會兒。


    欒雲鳳漸漸止了哭聲,張開的五指捂著臉,始終沒有放下來,接著說:“我們動身回家的時候已經快5點了,我忙了一上午,很瞌睡,海強讓我睡一會兒,我就在車上睡著了。我一直睡著,直到海強撞到人,車子晃起來,我的頭磕在車窗上,我才醒。我撞到了頭,剛醒過來就昏過去了,隻聽到外麵有輛車在按喇叭。”


    欒雲鳳的肩膀微微顫抖,哽咽道:“那不是我們的車,我們的車喇叭聲沒那麽大,那絕對是一輛大貨車啊,海強絕對是和別人發生了車禍,才會不小心撞到雷紅根,發生車禍的時候絕對還有第二輛車!”


    她口中的第二輛車最有可能是停再路口的曹武的貨車,但是他已經調查過了,曹武和車禍沒有關係。


    欒雲鳳這麽肯定的說車禍現場還有第二輛車,其實她沒看到,她隻是聽到了車的喇叭聲。紀征此時按照自己的專業去分析欒雲鳳的每句話,懷疑欒雲鳳的記憶出現了混亂,或者說她不願意接受現實,就放大了記憶中的信息,希望為她心中善良的丈夫抹去罪責,也不是沒有可能。


    “你在車禍前一直在睡覺?”


    紀征問。


    欒雲鳳放下手,露出被眼淚洗過的枯瘦麵頰,無力地點了點頭。


    “除了那聲喇叭,你什麽都沒聽到?”


    聽?


    欒雲鳳僵直的眼珠微微一動,轉過臉看著紀征說:“我睡著沒多久,好像聽到海強在車上打電話。”


    “打給誰的電話?”


    欒雲鳳沉思著搖搖頭,道:“我沒聽清,隻聽到他說了一句‘這就回去’。”


    這就回去……


    紀征眼前迅速閃回718省道被隔離屏障分開的兩條單行道,以及雷紅根伏屍在由西向東的公路上的一幕……


    他似乎抓住了什麽疑點,但是想現在獲得的線索太少,無法成型。


    “你丈夫給誰打電話?他要回哪裏?在電話裏都說了什麽?”


    麵對紀征的連續提問,欒雲鳳無由感到緊張,無措揉搓著雙手,道:“我我我,我真的沒聽清楚——”


    紀征溫聲提醒她:“你丈夫的手機還在嗎?”


    欒雲鳳驀然一怔,立即跳起來:“在在在!”


    她從櫃子裏拉出一個邊角殘破的紅木箱子,裏麵裝的是龔海強的遺物。


    紀征看到她從一件綠色絨衣下麵拿出一台長虹手機,手機還有電,很順利的開了機。


    欒雲鳳坐回來,把手機遞給紀征,“你找找,看有沒有記錄。我眼睛疼,看不清楚。”


    紀征找到通話記錄,立刻看到最後一通打來的電話是‘富天酒樓劉師傅’。


    “這個人是誰?”


    紀征指著備注問欒雲鳳。


    欒雲鳳道:“就是我們供貨的酒樓,劉師傅是酒樓的大廚,4月15號我們就去給這家酒樓送貨。”


    紀征點開那條記錄,發現劉師傅和龔海強通話的時間是5點53分,通話時長為2分鍾。


    紀征播出了劉師傅的電話,按下免提放在桌上。


    響鈴了很久才接通,一個男人小心又遲疑地‘喂?’了一聲。


    紀征給了欒雲鳳一個眼神,欒雲鳳清了清喉嚨道:“劉師傅,我是欒雲鳳。”


    劉師傅‘嗨’了一聲,道:“小欒呐,我以為鬧鬼了呢,啥事?”


    欒雲鳳看了紀征一眼,替他編了一個身份,道:“警察想跟你說話。”


    “警察?警察找我幹什麽,我可什麽都——”


    話沒說完,紀征打斷了他,道:“劉師傅是嗎?”


    劉師傅一噎,道:“是是是。”


    紀征道:“你是不是在4月15號5點53分給死者龔海強打了一通電話?”


    “有這事。怎麽了警察同誌?”


    “別緊張,我隻是想了解你們都說了什麽。”


    “沒說啥呀,他們兩口子送來的那幾袋子腰果都變質了,用不了,我就告訴大海,讓他回來解決。”


    欒雲鳳憤怒地看著手機,低聲道:“他一直都這樣,我們送去的貨都是最好的,他就欺負海強老實,找茬兒扣我們的錢!”


    劉師傅聽到了,道:“大妹子,你這麽說可就不講——”


    紀征把手機拿起來放在耳邊,道:“說正事,劉師傅。”


    劉師傅的態度瞬間蠻橫起來:“沒啥好說的,他們的貨有問題,我讓姓龔的回來給我個說法,就這麽簡單。”


    “龔海強怎麽說?”


    “能怎麽說,屁顛兒的回來給我換貨啊。”


    紀征道:“說清楚,說仔細,把龔海強對你說的話一字不落的重複一遍。”


    劉師傅氣焰瞬滅,道:“我就說腰果發黴了,讓他趕緊回來一趟。他說剛過老橋洞,在前麵路口掉頭,讓我等一會兒。”


    老橋洞、掉頭……


    老橋洞不到十公裏處有一十字路口,可以掉頭,加上當天暴雨影響,龔海強的車速應該不會40邁,那他從老橋洞開到十字路口掉頭需要10分鍾左右。


    而車禍發生在6點零3分……


    “喂?警察同誌,沒事兒了吧?”


    紀征直接掛斷了電話,放下手機,雙肘支在桌子上,雙手交握抵在下顎,陷入了沉思。


    暴雨天……


    在車上接電話的龔海強……


    718省道斜坡下藏屍的老橋洞……


    十公裏外的十字路口……


    由西往東的單行道……


    伏屍在公路上的老人……


    還有最重要的一個線索——調頭。


    龔海強真的調頭了嗎?如果他如同在電話裏和劉師傅約定那樣在十分鍾後調頭,那麽整樁車禍就將被改寫。


    但是現在沒有人可以證明龔海強是否真的調頭了——


    他正沉思著,思緒忽然被手機鈴聲打斷。


    電話是小薑打來的,他接通了:“什麽事?”


    小薑道:“紀醫生,閔警官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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