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天街·番外·故鄉


    那是一個相當炎熱的盛夏下午,落地窗外陽光金燦燦的,重慶沒有半點風,我把空調開到十八度,假裝自己正在冬天裏享受難得的大太陽,並打著瞌睡,與劇組開語音會,而司徒燁毫無預兆地就這麽衝了過來。


    他的敲門聲總是很小心,先輕輕敲個兩三下,沒人開再敲一下,接著又是兩三下,仿佛生怕房子的主人對這突如其來的打擾表露出不滿。我戴著耳機,精神意識正在午睡的邊緣徘徊,瞥見司徒燁熱得全身汗,就像隻剛破殼的雛雞,一臉惶恐與愁容出現在門外。


    “我告訴你,我這次一定要——”司徒燁怒氣衝衝地說。


    我擺擺手,扔給他咖啡壺讓他去泡咖啡,神遊回了書房,繼續對付我的某些活兒的收尾處理工作。


    社交恐懼症患者末期的表現總是:能微信留言的,絕不即時文字溝通;能即時文字溝通的絕不語音;能語音的絕不打電話;能打電話的絕不見麵聊。電話是很容易引起整個世界坍縮的行為,這是要絕對禁止的。


    開語音會的時候我通常會打開電腦,登陸爐石傳說或者魔獸世界,要麽就打一盤dota、h1z1之類的遊戲,開始時心裏還有少許負罪感,直到我發現開會的其他人似乎也掛著語音通訊在各玩各的,於是便開始習以為常。


    司徒燁自己泡了咖啡,過來看了眼,嘴角抽搐,意思是一邊開會一邊打遊戲,居然還有這操作?


    我指了下屏幕左下角的好友列表,整個劇組裏現在剩下策劃在自言自語,剩下的美術總監、執行製片人、甚至b組導演助理……大家紛紛上線,排隨機副本排地不亦樂乎。


    司徒燁:“……”


    “好了。”終於開完會後,我關了語音,與司徒燁對視,司徒燁氣勢已經弱了許多,說:“我要分手!我受夠了!這日子過不下去了!”


    我開始收微信上打包的文檔,想了想,說:“這次又是因為什麽問題?”


    司徒燁正色道:“很多!很多問題!”


    “哦。”我撓撓頭,心想得怎麽給甲方省點錢是個大問題,至少別轉太多次場。


    司徒燁喝著咖啡,起初的義憤填膺已經徹底被房裏十八度的空調化解,他朝我吐槽了一大堆——包括林澤答應了他帶他去地中海玩,卻臨時因為工作原因不能成行。以及他離開故鄉很久了,總想回去看看,林澤也一直沒時間。這幾天實在太熱,於是司徒燁終於與林澤爆發了一場爭吵,翻出了好幾年前的舊賬。


    “關鍵不在於去哪裏。”司徒燁說,“是他答應的事一直爽約!這是態度問題,也是信用問題,你懂嗎?”


    “嗯。”我看著仿佛被機關槍掃過的滿是紅字的稿子,尋思著要不要幹脆把整個場景砍掉,但又怕原著粉成群結隊地上門來手撕了我,正在求生欲的邊緣徘徊時,司徒燁已從林澤睡覺不安分還指責他蹬被子清算到了戒煙幾乎從來沒有一次成功的罪行。


    “我覺得我們需要分開一段時間。”司徒燁認真地說。


    “一個下午夠麽?”我看了眼手機,林澤給我打電話了,這家夥知道隻要司徒燁不在家,那麽不是在我家,就是在來我家的路上。


    司徒燁把林澤的電話掛了,說:“不夠。”


    我說:“再加一個晚上?”


    司徒燁道:“你上哪兒玩去?帶我一起。我要重新考慮一下我的人生,好好做下規劃,你看,我東西都收拾好了。快,給我介紹男朋友,我知道你有優質資源。”說著拍拍自己的包:“至少你讓我在你家裏住幾天。”


    司徒燁的所謂“離家出走”計劃就從來沒有成功過,我關上電腦,與他對視片刻。


    “好吧。”我說,接著把筆記本一合,塞包裏,收東西,帶著司徒燁出門打車,司徒燁原以為我隻是去書城找資料,直到抵達機場的時候,才有點傻眼了。


    “去哪?”司徒燁說,“真的出去?”


    林澤的電話又來了,我拿著司徒燁的身份證去換登機牌,說:“林澤老師,你老婆跟人跑啦。”


    林澤:“你讓小燁快點回來,晚飯買的雞我不會做……”


    我一邊低頭給家裏的發微信,告訴他我出門一趟,大概三天後回來,一邊在電話裏頭朝林澤說:“我帶他試鏡去了,他決心麵對自己內心真實的**,要當個有效使用陰陽合同、年入上億的流量小生!”


    林澤:“……”


    “這到底去哪兒?上海?為什麽去上海?出差嗎?”


    “去劇組探班。”我說。


    “機票錢我轉給你……”


    “可以帶助理,甲方爸爸給報銷,住宿你跟我住標間好了。”我帶著司徒燁上了飛機,司徒燁一時有點興奮,又有點忐忑,更有點不安,畢竟家裏的雞還醃好了放在冰箱裏,嗷嗷待哺的林澤還等著他給做晚飯,居然就這麽被我拐上了飛機。


    “為什麽他有兩個布丁啊!”我看到司徒燁的飛機餐餐盤,頓時覺得人間實在是充滿了不公,“長得帥也不用這麽區別待遇吧!”


    抵達上海時,劇組的車鎮等在機場外,接我倆往東陽橫店影視城,司徒燁來過好幾次上海,卻沒去過橫店,一時對拍戲充滿了驚奇,看那表情就知道內心已經默默腦補了無數精彩紛呈的大戲。而作為偶爾探班的人,我一想到橫店那蟲子大聯歡的酒店就有種揮之不去的心理陰影。


    入夜時,司徒燁朝我小聲道:“我剛才聽到司機很緊張地打電話,說編劇來了,讓他們快點收拾東西別拍了,回去睡覺。”


    我:“……”


    “習慣就好了,還好沒讓劇組準備武器揍我。”我把他的腦袋按在座椅靠背上,安慰道:“你還是先休息吧,保留體力。”


    林澤又來電話了,問:“你們什麽時候回來,帶夜宵給我吃嗎?”


    我說:“我們在上海……”


    林澤:“不是吧,你真帶他去劇組了?!mmp,待幾天?”


    司徒燁湊過來,得意地說:“我試鏡去了!有個角色很合適,真要進演藝圈了!”


    林澤掛了電話,打司徒燁的手機,被司徒燁掛了,司徒燁一臉無憂無慮,發微信。我心想……明天你就笑不出來了。


    兩個小時後。


    “司徒。”我推推他,說,“起來了,到了。”


    司徒燁睡得像個小孩兒,一臉迷茫。


    當夜抵達劇組下榻的酒店時,我去挨個打過招呼,與導演約了時間,回房收拾下,司徒燁精神些許,橫店與他想象中的很不一樣,但一切也都充滿了新奇。看得出他很想去圍觀下拍夜戲,我是絕對不會想去喂蚊子的,如果不是有會要開,寧願在房間裏待上個兩三天再回重慶去。


    “被查房了嗎?”我問他。


    “查了。”司徒燁洗過澡了,頭發濕濕的,躺在床上,他是新疆身份證,還有個維吾爾族名,每次我們與林澤小兩口出門,總會被當地派出所上門問幾句,列行公事卻也讓人很鬱悶。


    我也在另一張床上躺下來,把筆記本放在被子上,開始修修改改,給刪掉的部分加點戲,否則最後時常不夠,砍戲、加戲、植入……一堆亂七八糟的內容,還要趕拍攝進度,一天內就要加出來,畢竟不可能整個劇組停工等你加戲改戲,實在沒辦法。


    “你想家嗎?”我改著劇本問他。


    “想啊。”司徒燁刷著手機,出神地說,隨手扔了手機,唱道:“我要來唱一唱我們的家鄉,我們的家鄉是最美的地方,連綿的雪山、優美的草場,草場的下麵是城市和村莊——”


    這旋律實在很動人。


    “我要來唱一唱這裏的人們,這裏的人們勤勞又善良,這裏的人們心裏最渴望,渴望你見到戈壁太陽……”


    “假如你失去了生活的方向!假如你善良勇敢又堅強!隻要你站在這片土地上,他們會扯著嗓子大聲對你講,你難道不知道嗎,這裏是新疆,是我們出生的地方……”


    媽的不想寫稿子了,新疆男生與西藏男生都是天生的歌手,抑揚頓挫,仿佛隨時都可以奔放地唱起來跳起來,每次司徒燁唱起歌,我就想跟著一起蹦躂,司徒燁還開了個伴奏,我們倆開始互相扔枕頭,把房間搞得亂七八糟。


    “睡了,三點了。”我說,“我真要掛了……”


    司徒燁關了燈,黑暗裏,我忍不住說:“空了讓阿澤帶你回家走走吧。”


    “他答應過我。”司徒燁還在看手機,說,“回我的故鄉看看,出來流浪太久了。”


    距離他上一次離開家,已經過了足足六年,但林澤與他心裏都清楚,哪怕回去,逃走的司徒燁也不能再回家,隻能看看故鄉的藍天,看看故鄉的雲,看一眼連綿的雪山與草場。


    “愛情與故鄉,哪個對你來說更重要?”我又問他。


    “當然是愛情,還用問麽?”司徒燁答道,“阿澤不知道吃晚飯了沒。”


    我知道他氣消了,畢竟“家”總有著神奇的魔力,吵吵鬧鬧,充滿了人間煙火,但當我們離開時,就總會忍不住地想家。


    “哪怕一輩子不回去,”司徒燁在長夜裏翻了個身,抬起手,看著自己的手指,出神地說,“也是我自己選的,雖然想念故鄉……不過,實在不行,就這樣吧。”


    “我們離開這個世界後,靈魂都會回去。”我說,“這倒不用擔心。”


    司徒燁確實很喜歡蹬被子,第二天我被清潔敲門叫起來時,他的被子已經扔到了地上。我把他費力地弄起來,他打著嗬欠,露出潔白漂亮的牙齒,到處看看,一副想咬人的模樣,頭發有點亂糟糟的,脖子上掛著相機,跟我去劇組。


    “沒事不要拍現場。”我提醒道。


    司徒燁非常聽話,嗯嗯點頭,橫店一刀白天就變了個模樣,吵得讓人受不了,我帶他經過群演麵前,去和導演、男女主打招呼,並假裝沒看到他們提防的表情,生怕我又給加什麽奇怪的戲捉弄人……司徒燁大部分用手機拍點景色,並對攝影的機器相當好奇。


    劇組開機時間大多每天之水四五個小時,大部分人都有點狂躁,司徒燁的好奇心與笑容有效地調節了暴躁的氣憤,轉了一圈下來,我拿著咖啡和導演討論良久,驀然發現大家似乎都挺喜歡他,畢竟他一來不八卦演員,二來顯小,休息時攝像與燈爺還主動朝他解釋了不少拍戲的注意事項。


    “什麽感覺?”我問問司徒燁。


    “太熱了。”司徒燁說,“要被烤熟了。”


    “你別離燈太近。”我提醒他。


    “拍戲真的太辛苦。”司徒燁看著男配身上一層層的古裝衣服,還戴著頭套,今天橫店氣溫足有三十八度。


    “夏天談自然光好。”我告訴他,“植被顏色鮮明,這樣不用經過後期調色,冬天拍戲的話,所有東西都蒙著一層灰灰的色澤,不好看。你想試下跑個龍套麽?問下副導演安排?就怕演上好幾天。”


    “不了不了。”司徒燁馬上說,“我就想學習下。”


    林澤的電話又來了,明顯坎肩司徒燁發的一大堆橫店的朋友圈照片,問我:“試鏡怎麽樣?要大紅大紫了嗎?”


    我說:“製片人正誇他呢,很有資質,他也願意接受各種潛規則,你覺得呢?可以的話我就找經紀人朋友開始安排了。”


    司徒燁頓時一口水噴了出來。


    林澤:“……”


    “司徒燁要是進演藝圈,”我又說,“就不差錢了,你也可以辭職,每年拍兩部戲,剩下時間可以到處玩,不用為生計奔波,多好?”


    “我在浦東機場了。”林澤說,“你給我個地址,我自己坐車過來。”


    聽到這話我十分意外,把地址發了給他。


    晚飯前司徒燁自己出去逛,我被一個朋友拉去吃飯,給他打包了晚飯後,林澤來了,司徒燁還不知道,正端著飯盒,眉飛色舞地告訴我他傍晚混在許多來探班的明星粉裏,偷拍了幾張路透,並保證絕不發在網上,隻自己看看。


    林澤敲門進來,司徒燁沒想到他突然會來,馬上靜了。


    我說:“房間今晚讓你們,我找朋友玩去了。”


    林澤說:“我在前台說找你,結果正好碰上你們製片人。”


    “啊……”我說,“製片說什麽了?”


    “我說我是記者。”林澤打趣道,“她就說給你們項目宣傳宣傳,要宣傳麽?”


    “呃。”我說,“她不會想上你的專題,你們這些專捅社會新聞的,一捅一個,上完都要被廣電封殺了。”


    製片人要知道林澤是什麽記者,馬上會想辦法把他送走,求他千萬別來采訪才對。


    林澤坐到司徒燁身邊,說:“準備什麽時候出道?”


    我把門關上,房間留給他倆,晚上去一個經紀人朋友處借住。第二天他倆給我發了消息,告訴我自己在橫店逛去了。直到三天後,劇組送我走時,他倆才牽著手,回機場與我會合等飛機。


    “不出道了吧?”我問司徒燁。


    林澤去買卡飛了,司徒燁擺擺手,說:“還是回去當我的老師教小孩兒算了。”


    “外人看著光鮮,”我打趣他,“一行有一行的辛苦,阿澤已經做得很好了,讓你做喜歡的事,還可以常常在家休息。”


    司徒燁沒說話,想了想,朝我說:“謝謝,偶爾來一次還蠻好玩的。”


    “明星都很帥吧?”我問他,“是不是看見了明星?”


    “有一些。”司徒燁道,“真的都好瘦。”


    我又問他:“有喜歡的明星嗎?”


    司徒燁一瞥遠處的林澤,嘴角帶著笑意,搖搖頭:“看起來很帥。”


    “和阿澤比呢?”我又問他。


    司徒燁不說話了,我在旁哈哈地笑了一會兒,司徒燁伸手來抓我手機,說:“這種話錄什麽!”


    林澤買了咖啡回來,一臉莫名其妙,看司徒燁在搶我的手機,籲了口氣,說:“等天氣涼快點兒,叫上你家那位,一起去烏魯木齊玩吧。”


    我說:“正好去看看景,我還沒去過新疆呢。”


    林澤說:“就是狗不能托管太久。”


    司徒燁道:“冰箱裏的雞放了好幾天,估計不能吃了。”


    林澤說:“第一天你出來的晚上我試著做了下,做得好難吃,最後全倒了。”


    我突然想起有關狗的問題,笑著問他:“你的狗吃得多又拉得多,還喜歡翻箱倒櫃地扒東西,確實不好伺候,這幾天你把狗放哪兒了?”


    林澤:“寄養在你家了。”


    於是,我的笑容凝固了。


    ——北城天街·故鄉·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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