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離天虞山脈數千裏外的一座小山的山洞裏,一個道士打扮的中年男子生起了火,照亮了這陰暗的洞內。


    若是沈言昭在的話,一定能認得出來這個人正是王玨的師叔――在琉湖鎮以魂飼火的人。


    中年道士坐到離篝火不遠的地方,盤起了雙腿,閉眼打坐。不多時,一道細白的霧氣從他的頭頂升騰起來,慢慢消融在空中。


    他的道行本來也不是沈言昭這種小輩能夠傷到的,奈何在多年前接了件不太好的差事,事情沒辦成,倒是把自己給搭了進去。好在委托的人預先將自己的七魄分出來給他,否則他當時不死也得成個廢人。


    中年道士睜開眼睛,從懷中拿出一麵小旗子,非金非石的一根杆子上套著紅色的三角旗。他口中念了句咒,旗子上便竄起一道黑色的煙氣。他猛地張口一吸,那黑色的煙氣便被他吞到了肚子裏。


    而後,中年道士像是吃飽喝足了一樣,麵上浮現出了一絲舒緩的笑容。


    這三角旗還是他前幾年從一個修習鬼道之人手裏搶過來的,叫役鬼幡。那人也是一個十足的怪胎了,他還從未見過修習鬼道的人心思還如此純淨的,就連收歸在役鬼幡的魂魄顏色都是純白的。有了這麵役鬼幡,他便再也不用擔心沒有魂魄補充身體的情況發生,隻需要拿出來招幾下,附近的遊魂便都會前來。


    他也難得地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生活。


    中年道士又將役鬼幡晃了兩晃,裏頭飄出來六團黑煙,蜷成球狀,排列在了他的麵前。他把役鬼幡塞到懷裏,手上拈了個訣,口中念念有詞。六團黑煙很快變換成了一個看上去很是奇怪的圖形,但沒過幾息又相互撞擊,形成了另外的一個圖形。


    他所在的邪風一脈技藝主要分成兩類,天行和地行。天行指的是占卜之術。地行指的是鬼道功夫。.tw[棉花糖小說網]可既然是名為邪風,自然是與這世間大多數修真門派不同的,甚至是截然相反。他們這一脈在千年前亦曾鼎盛一時,但被人罵了多年的邪道。也確實幹了許多殘害生靈的事情,被幾個門派聯合討伐了。雖然並沒能滅門,但延續到他這一代,也就隻剩下了他和他的師弟兩人。


    他們分別繼承了天行和地行,但因理念各不相同,在師父死了之後,便各自過著自己的生活,三五年才短短聚上幾日,而後又和陌路人一般各過各的。


    就連他師弟的死,他也是相隔了好幾年才聽聞的。他對他師弟的死並不感到可惜。他感到可惜的是他師弟收的那個叫王玨的徒弟在他死後不知所蹤――那或許是邪風天行的唯一繼承人了。像他雖然也能有用一些占卜之術,但都偏向鬼道,不如天行那樣準確。


    就在他思緒飄飛的這麽些時間,那六個黑色的黑煙球反複變換了數次圖形,終於停下固定住了。


    中年道士對著這個圖形端詳了一會。臉色驀然大變。


    ――這是必死之卦。


    鬼道能夠動用的占卜隻有這麽一種,而且會耗費相當的鬼道之力,十二個時辰內占卜上一次便已經是極限。


    必死之卦啊……


    中年道士搓了一把自己的手,指尖蹭開了一點點的皮。他盯著皮下露出來的新皮看了許久。


    鬼道修行者的力量和自身的容貌成反比,越是厲害的人容貌就越是年輕,每增長一階的修為,便會如蛇一般全身脫皮。換來的是力量更加強大的,更年輕的肉體。


    他先前因施法失敗遭到反噬,已經變成這樣的容貌許久,後來又被沈言昭重創,到如今好不容易是要進入下一階段了,卻卜出來必死之卦。


    難道上天就當真這樣不眷顧他嗎?


    他歎了一口氣。站起來往洞口走了幾步,看著天上稀稀落落的幾顆星星。他的占卜之術比不上自己的師弟,就準度來說,可以說是大大不如。但唯獨有一點,占卜其事從來都是共通的一條法則――好的不靈壞的靈。


    他心頭仿佛有大石壓著。雖然身體才剛剛吞噬了靈魂充滿了飽足感,但卻提不起精神。


    就在此時,遠處似乎傳來了短笛吹奏的曲子,十分悠揚好聽,帶著一種叫人懷念的感覺,吸引著中年道士。他的眼神迷蒙了片刻,腳步又是抬起,走出了洞口。


    這裏地處偏僻,周邊甚至都沒有城鎮村落。又是夜晚,四周靜謐得本該就隻剩下蟲鳴,又是哪來的笛聲?


    中年道士的眼中瞬間恢複了清明,皺著眉頭環視著四周。四周自然是一個人都沒有的,隻有低低的蟲鳴聲縈繞在耳邊。可那曲子仿佛是盤踞在他腦海一般,即便是封閉了聽覺也依然能夠“聽到”。


    就在這時,中年道士感覺到自己的體內有什麽東西在輕輕地衝撞著。


    他的麵色驀然大變!


    這是他以前從委托人手裏占去的部分七魄!


    他的修為根基基本就是建立在這七魄填補了他體內因反噬而重創的那塊靈魂的基礎,若是這七魄不在了,那他這麽多年盡心竭力堆砌起來的根基將不複存在!


    不――


    不止是他的修為,他也會迅速地老去死去!


    這絕不能發生!


    中年道士從懷中摸出了役鬼幡,念了一段比方才長了許多許多的咒語。役鬼幡黑氣大盛,無數黑煙從其中衝了出來,直奔中年道士的胸口。


    中年道士原地接收著這些魂魄,身子微微顫抖,承受著這些魂魄入體時的撞擊。他要用這些魂魄來壓製住那個人的七魄,絕不能――


    他腦海中這個念頭才剛剛升起,身體內的七魄卻因為蜂湧入體的魂魄壓迫而更劇烈地反抗,一瞬間便突破了黑煙魂魄的重重包圍,化作七道流光從中年道士的身體中衝了出來。


    中年道士仿佛是在那一瞬間便力竭了,他軟軟地倒在了地上,滿頭烏發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地變白,臉上身上的皮膚也像是脫了水一般變得皺皺巴巴的。


    七道流光在空中轉了一圈,便朝著空中飛去,漸漸消失在了天邊。


    ……


    肖語白將歸魂曲來回吹了十幾遍,賀長風看著她的眼神越來越不耐。他能夠清晰地感受到身體內有什麽在躁動著,像是要有什麽東西要來了。


    歸魂曲仿佛是誘導劑一般,讓他體內的某樣東西躁動迷戀,但理智上卻又無法接受,就在原地展開了理智與感性的拉鋸。


    就在這時,天邊飛來了七道流光,落在了他的身前靜靜地漂浮著。


    肖語白麵上一喜,手口仍是穩穩地吹著曲子。


    賀長風體內的躁動突然就停止了,身體內回歸一片平靜,一種難以言喻的平靜。他不敢置信地看著這七個光球,腦袋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卻已經告知了他――這些都曾經是他身體中的一部分。


    賀長風不可自控地伸出了手觸碰了一下離自己最近的光球,那光球輕輕顫了一下,而後慢悠悠地融進了他的指尖。以此為信號一般,剩下的六個光球也分別飛到了他身上的某處,一齊融了進去。


    在這些光球進入了賀長風的身體後,肖語白便停下了吹奏,手上仍然捏著短笛,略有些緊張地看著賀長風。


    賀長風的身體慢慢被從體內放出的白光籠罩了起來,像是為他加上了一層殼,濃稠且明亮的白光吞噬了他整個身形,連輪廓都無法分辨出來。肖語白忍耐著這有些刺眼的白光,目光一刻都不敢挪開。


    她靜靜看著,直到白光如長鯨汲水一般收入了賀長風的身體中。


    此刻的賀長風,變成了一個她既熟悉,又不熟悉的人。那張年輕的容貌,僅僅存在於她那遙遠的,年幼的記憶中,並且總是伴隨著另一個她懷念的人出現。


    肖落平,她的哥哥啊。若是你能夠親眼看到這一幕,該有多好。


    隻是享受了短短兩年的兄妹情分,她卻用了這麽多,這麽多年來為他彌補。她反反複複告訴了鍾離元和許多次,她是為了肖落平。可到了這一刻,她卻忽然有些不確定了。


    “師父。”她垂斂了眼瞼,對著麵前這個恍若新生的男人行了一禮。


    賀長風找回了清明的腦子,皺著眉頭問道:“你消失了整整一年,為的就是這個?”


    肖語白點了點頭,說出了她曾對他人解釋了無數遍的那個理由:“師父是因為兄長才變成這樣的,作為肖家的人,弟子也有責任……”


    “責任?”賀長風笑了兩聲,越過了肖語白走到了他最愛的搖椅上坐了下來,像個老頭子一樣閉眼享受著,卻渾身上下都感到了不對勁。“你和肖落平一樣,都是死心眼的孩子。”


    肖語白不語。她不習慣眼前的這個人,年輕了幾十歲的聲音雖然還用著從前那樣的語調說話,卻無論如何都不是一樣的了。她心中雖然做過了準備,但仍是無法和先前那般對待他。


    “肖落平死,是因為為我擋了一擊而受到了重創。他的死,是我的責任,是我理當背負的。你拜入了天虞門下,還糾結了這麽些年,究竟是為了什麽?”


    “弟子隻是希望師父能夠恢複修為。”


    為了什麽?


    怎麽人人都這麽問她?


    這叫她要去問誰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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