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罕古……】


    微生茉在心中默默地念道,右手按著樹幹,那溝壑縱橫、十分粗糙的樹皮在她的掌下,透著十分溫暖的氣息。


    這氣息,既讓她覺得熟悉親切,又感到隱隱的悲傷。


    微生茉收回手,沉默片刻,問道:“罕古……罕古是誰??”


    少女道:“罕古是我們的父神,他創造了我們,創造了包括人類在內的飛禽走獸,山海湖川。世間的萬事萬物,正是因為他,才從虛無中誕生。”


    這話實在荒謬,就像哄孩子睡覺的毫無邏輯的床前故事。但奇異的是,微生茉心中卻生不出懷疑的感覺,麵前的少女,就像那顆名叫“罕古”的巨樹一樣,讓她覺得極為熟悉。或者說,這少女比那個罕古更叫她覺得親密信任。


    這種感情傾向毫無來由,又似乎是理所當然。


    “那麽,你又是誰?”微生茉問。


    “我嗎?”少女笑了笑,伸手輕撫著微生茉的臉,歎息般地說:“我就是你啊,微生。”


    微生茉:“……”


    她沒有說話,臉上明明白白地寫著“你當我是白癡嗎?”這樣的信息。


    少女道:“十萬年前,原界發生了一場劇變,眾神隕落,原界崩潰,時空碎裂,所有的生靈在一瞬間湮滅,唯有你有一線生機。為了保護眾神的神格,守候到他們重新蘇醒的時刻,你以自己的本體為祭,以百萬年的神力為橋,剝離靈魂中的感情、記憶、知識,創造了你的偽神格――也就是我,然後以最純粹最本源的靈魂裹挾著所有的神核,從時空裂縫中逃逸,在宇宙中飄蕩,直到在你如今的本體世界中重新轉世。”


    微生茉:“……”


    她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對方好像回答了一個問題,結果就是引出了更多的問題――原界是什麽?發生了什麽劇變才會讓所有神明都隕落?為什麽時空也會碎裂,讓所有神明丟盔棄甲隻保留一個神核惶惶逃命?照她的說法,難道自己曾經也是神明?那這神明混得也太淒慘了,讓她想要驕傲都驕傲不起來。還有“十萬年前”、“百萬年”什麽的,她現在到底能算是多少歲?偽神格變成了麵前的少女,父神變成了身邊的這顆大樹,那麽在那場所謂的“劇變”之後,又過了多少年呢?那她現在所擁有的那種奇怪的力量,還有時不時會穿越到異世界的行為,難道都是因為曾經那個神明的身份所帶來的後遺症?


    想問的太多,一時反而不知道該說什麽。有些問題,即使追根究底得到了答案,對現在的她來說太遙遠了,也沒什麽意義。而且就算得到了答案,也不一定就是真相。


    所以最重要的是,眼前這個自稱是她的“偽神格”的少女,她所說的一切,真的可信嗎?


    微生茉對麵前的這個人卻是有從心底泛出的信任感,但焉知這種感覺不是什麽詭異的力量所造成的影響呢?微生茉突然想起莫延曾經說過的一段話:


    【目之所見,耳之所聞,鼻之所嗅,體之所觸,所有的一切都可能是假的。記憶可以偽造,愛情也可以被控製,願意為之赴死的血緣至親,刹那間就可以讓你一忘皆空。你以為你憑借自己的意願做出判斷,其實早已在別人潛移默化的影響下扭曲了意誌。】


    她甚至記得,那個人說這句話時坐在紫羅蘭花架下的石凳上,身著青衣,因為剛剛沐浴過,所以滿頭的發隨意披著。他懶洋洋地半躺著,似睡非睡的模樣,午後的陽光透過紫羅蘭花瓣折射出如夢似幻般淺淡的藍色,讓人看不清他的神色。那一幕場景是如此清晰地銘刻在記憶中,以至於她甚至能說出,風起時,那一朵僅有四瓣的藍色小花是如何飄飄忽忽、優哉遊哉地落在他衣襟上的。


    微生茉陡然想起蘇醒之前發生的事:法海那老和尚拿出金缽,佛光照身,極大的痛楚中,她本來以為已經消散的白素貞的靈魂突然冒出來,開始極力與她爭奪身體的控製權,兩相交攻之下,微生茉猝不及防,差點被踢出身體。極度虛弱中的她,當看到小青和莫延先後為了保護她而身負重傷生死不知,極度憤怒擔憂中,似乎……失去了意識?


    “莫延!”微生茉一把抓住少女的胳膊,急切地問道:“莫延……還有小青他們,都怎麽樣了?”


    對她問句中的停頓,匆忙之間掩飾的意味太明顯,少女意味深長地瞥了眼微生茉,不過沒有說什麽,而是把那個她一直托著的氣泡往前遞了遞,示意微生茉去看。


    微生茉感到奇怪:隻是一個氣泡而已,難道能像巫師的水晶球一樣預見未來嗎?忽然她心中一動,放出精神力去看,卻陡然一驚!


    她看到了一個世界!


    那個……她為白蛇,莫延為許仙的世界。


    那個他們花了很多心思設計改建的宅院憑空消失了大半,以他們當時的戰場為中心,出現了一個直徑有近百米、深度也至少有三十米的大坑,來往的百姓遠遠地繞著那個大坑走,躲閃之間,臉上流露出敬畏和驚懼的表情。遠遠地,有幾頂朝中官員才會乘坐的轎子停放,周圍是手按橫刀、眼露精光的衙役士卒在護衛,一些和尚道士打扮的人哆哆嗦嗦地在官兵們的注視下查探情況。


    李公甫渾身泥濘地在深坑中來回尋找,挺拔雄偉的身軀似乎一下子就顯得蒼老了。幸存的一個偏房裏,發鬢散亂的許嬌容正在睡覺,睡夢中也露出哀色,淚珠不間斷地滑落。在她身邊,睡著一個小小的、皺巴巴的嬰兒。


    被打回原形、妖力十停去了九停的青蛇此時隻有手臂長短,它死氣沉沉的纏在道旁的一棵槐樹上。遠處,一戶人家正在送葬,紙錢飛舞中,隱約可見靈幡上寫著的“張”字。


    法海在杭州城外的一座破廟裏。這個和尚突然老了五十歲一樣,眼神渾濁,兩頰凹陷,蒼白而毫無光澤的胡須稀稀落落;皮下的血肉好似被抽空了一般,鬆弛的皮膚如破布般掛在骨頭上;他的左臂自肩膀以下發生了可怕地變異,焦黑幹瘦,宛如一截被烈火焚燒以後剩下的枯木。法海五心朝天坐著,因為皮膚垂掛的緣故,看上去一臉愁苦萬分的模樣。但他的氣息卻絲毫沒有為這場變故或者命不久矣的身體狀況而擔憂怨憤的意味,而是越來越平和安定。


    微生茉惆悵片刻。但找來找去,卻沒有看到最想看到的那個人,不由把疑問的目光投向“偽神格”。


    少女道:“你可能不記得了。那時候,你爆發出本源力量,摧毀了周圍的一切實物,法海和青蛇也是險之又險才逃過一劫。而白素貞和許仙的肉身都在衝擊下化為齏粉,他們本人的靈魂已經步入輪回。至於莫延,他的靈魂已經回到了原來的世界。”


    “原來的世界?本體世界嗎?”微生茉關心則亂,不假思索地問道。


    少女揮揮手,從那河流中突然又飛出一個氣泡。微生茉一怔,然後會意地接過來,探入精神力――仿佛磁石間的相互吸引,她一下子就找到了自己的目標:紅色短發的少年坐在某個大學的階梯教室裏,講台上一個老教授正在講課,而他托著下巴,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盡管那外貌跟她記憶中的幾次“莫延”的形象都不同,但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見他平安,她不由露出了一絲笑容,因而沒有發現身旁的少女正默默地看著她,眼中的神色如深淵幽潭,不辨其意。


    微生茉念頭一轉,便看到他的父親微生然正和霍瑜擁在一起,眼中流露出憐惜寵愛的神色;霍瑜的獨子蕭宇在一個公園的籃球場打球,天野芽衣抱著外套,坐在場邊的小台階上等他;視角再一轉換,便看到在法國的母親齊瑤正坐在一家小咖啡館裏,在她對麵是一個金發碧眼的外國男人,兩人的眼神笑容之間,透露出淡淡地默契和愉悅。


    原來即使沒有她,他們的生活也不會有任何改變……不,可能會更好也說不定。


    微生茉有一點失落,但也僅僅是一點失落而已,並沒有她本以為會產生的、那種子女認為被父母遺棄而會有的傷心失望甚至是怨恨。


    摒棄了那些軟弱的情緒,微生茉突然發現一點不同:代表白蛇世界的那個球形氣泡,在許家宅院的正上方有一個小小的裂口,就像是被針戳了一下一樣;而他們本體世界的那一個氣泡,卻並非正球形,而是略有些扁,橢球麵上,還布滿了地麵龜裂般的紋路。如果說前者是略有瑕疵的彈珠,那麽後者就是軟趴趴的、在碗沿磕了好幾下的雞蛋。


    ――這是怎麽回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夢·遊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與沫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與沫並收藏夢·遊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