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旨老宦官明白自己今日是遇到女高手了。


    這個女子還膽大到根本不怕死,和她那嘴笨拙卻本事強悍的丈夫一樣強悍,不愧是軍人的老婆,硬骨頭,有種,而且還聰明有決斷力的很。


    曹文詔的卓越軍事才幹或許有老婆成就的因素。


    曹文詔倒是好福氣,出身卑賤貧困卻能娶到如此美貌又能幹的婆娘。怪不得這女人不生孩子,他也不休妻也不添小妾呢.......


    老宦官沒白這麽老,很快想通了不少事,而且極曉得這次差使的陰險用心及輕重。


    自己是帶著兵過來的,但,那必定隻是皇帝和朝廷特意用禦林軍搞的隆重正經的儀式形式而已,做給京城人看的,肯定是哄騙難知內情的京城小百姓尤其是廣大禁軍都相信朝廷對曹文詔是極敬重的,對其不幸陣亡是極其痛惜的,演示曹文詔沒白為國家奉獻犧牲,都看看,曹文詔死後得的是隆重追封了王爵的破規格哀榮,死得真值了,也就等於說軍人在皇帝和朝廷心中分量極重,很有地位,不是死不足惜的丘八,國家是很尊重軍人的,皇帝極珍惜軍人對國家的犧牲和貢獻。如此傳到更難知內情的地方軍人耳中更能把天下的軍隊感動哄騙得願意為大宋王朝賣命。


    為什麽會派自己這樣的宮中混吃等死小雜魚老宦官來宣旨呢?


    就是老,在世人眼裏才顯得對曹家尊重。


    為顯得真是那麽回事,哄騙住世人和曹家,自己還被特意安排著臨時穿上了高品太監服.......


    誰知,這輕易騙住了百姓,也蒙住甚至感動了沿途遇到的值班禁軍,卻糊弄不住曹夫人。


    曹文詔這婆娘膽子真夠橫的,既不按規矩接旨,也敢直接露出對朝廷和皇帝的不敬,但,因此就能喝令禦林軍捉拿了曹府滿門問罪?


    別說臨時混充太監的雜毛老宦官沒這個權力,就算他此時有了明王朝廠衛公公那種職權、威風、驕橫敢幹的霸氣,在這個時候他也絕不敢把追封變成滅曹府的劇變,就是皇帝此時親自在場主持,他也隻能強忍著怒氣殺機,得暫時委屈著自己繼續耐心哄騙安撫或威脅住曹夫人令其願意配合朝廷紮紮實實走完過場唱完這處專門演給天下人看的君臣相得相重的曆史大戲。


    否則,衝突一起,甚至演變成禦林軍當場鬥殺曹府親兵,鮮血飛濺,曹家屍體鋪地,甚至曹夫人也死在鬥殺中,那樂子就大了,事情會變得無法收場......追封王爵的用心惡毒卻最能哄騙世人的好戲就會變成一場鬧劇,會成為宋王朝最大醜聞和又一個大笑話。若是鬧成了那樣子,皇帝和眾大臣的精心算計就白瞎了,不但不能起好影響,反而起大反作用,全天下的軍隊必然都會對皇帝和朝廷寒心到恐懼防範的程度,影響之惡劣鬧出將領主動帶頭造反或反叛投敵的大事不稀奇。


    自己今日必須順利把旨宣完,其它事以後再計較。接旨細節是顧不得講究了,想用皇威恐嚇曹家趁機刁難敲詐大撈一把也玩不得了。否則,鬧起來就壞了皇帝的事。自己一切玩完......


    宦官這種曆史角色其中最擅長的本事之一就是變色龍,能屈能伸,見機行事。


    這位在這方麵的本事也不差,


    他,唾沫自幹不算事,端正態度,緩和場麵,憑著奇厚的老臉又把事圓回去了。


    曹夫人卻毫不掩飾對老家夥的鄙夷,毫無恭敬儀式感地站那聽完旨意,直接道:“我夫婦本最底層的貧賤人,福太薄。我丈夫連國公的榮華福都承受不住,人不在了,何敢擔王爵福?”


    竟是不受王爵追封。


    老宦官心裏暗暗大叫麻煩了麻煩了,某也真是倒黴,老也是罪,竟攤上了這狗屁差使.....


    他強忍著心慌和陰厲衝動不耐煩,皺眉剛要說點什麽。


    曹夫人卻根本不聽他嗶嗶,又說:“夫君已去,對得起皇帝和朝廷了。這京城官宅,我一個對國家無用的小婦人豈有資格繼續住下去?我懂,這京城也不適合我曹家存在。我家是南方人,我丈夫曾經常說軍人大丈夫當馬裹屍還,卻沒屍還,隻有一罐灰,當按我夫君之願回老家安葬。請回稟官家,就說是我堅決推辭不受直說的,王爵追封就不必了。沒那福。還有,我那誥命也辭了。本是草根,回歸草根是本分。做回民婦才活得踏實。也不需要朝廷做什麽。我今日就走。”


    老宦官活這麽老了,經曆的事太多了,卻仍然被曹夫人弄得再次呆了。


    他不禁琢磨嘀咕著:本還以為是橫起膽子耍脾氣趁機逼朝廷,好獲取真正的和更大的實惠好處呢。不想竟然是這樣,竟然連能白吃高品到近乎頂尖待遇的誥命身份都不要了,你是不是傻.....


    不等他那早固定了最市儈最現實的腦子轉過彎來。朝廷所賜給曹夫人的誥命服等一套東西已經由曹府親兵捧著強塞到老宦官懷中。


    另一邊,有親兵已牽著朝廷專門配備給官員家用的騾子拉著車過來了......這曹夫人竟然事先已經收拾好了,現在說走就走,不是開玩笑,更不是耍手段玩以退為進要挾皇帝......


    看看就這一輛馬車就能搞定曹府搬家回鄉,盡管這馬車是創造自滄趙家族的那種四輪的,寬敞,能拉很多東西,同時還能舒服坐人,但,這也能看出曹府是真的很窮啊!


    當朝頂級國公的家竟然寒酸到這地步,還真是卑賤窮酸出身,毫無底蘊,也不會當官發家......


    來的二十四個威武禦林軍瞅著這情景,一個個的表情各異,驚愕張大嘴巴的,疑惑不解的,驚駭鄙夷的,眼神閃爍的,神情驚愕夾雜憤然與同情的......也不知這些人看到堂堂最頂級上將國公之尊卻落得這麽個下場,他們內心裏到底會是何滋味會有什麽思想觸動......


    曹夫人瞅著正對著馬車瞪眼發呆的老宦官,清冷淩厲的聲音又響起。


    “這匹好騾子健壯正當年,確實好用,是朝廷配給上將國公府專用的。現在,我丈夫不在了,我也不是誥命了,我家沒了官身,是不是這頭騾子也得交還朝廷啊?”


    這似是不懂朝廷在騾馬製度上的規矩而發出的疑問,又似是借騾馬對皇帝和朝廷再次嘲諷。


    “啊?”


    老宦官從呆滯中驚回了神,轉頭就看到了曹夫人美貌臉龐上那對靈動眼睛中蘊含的凶光煞氣。


    老東西不禁驚得一哆嗦,卻急眼了:“曹夫人,你不能這樣啊。”


    “不能哪樣?”


    曹夫人冷淡地問著,“你是指這騾子?”


    “沒關係。也還給朝廷就是了。不會讓你為難。”


    有親兵立即過去打開了車廂,準備卸下東西不用馬車了,好把騾子交給老宦官帶走。


    在場的所有禦林軍和老宦官再次一呆。


    馬車裏......空蕩蕩的,


    無非是些被褥衣服,這些最占地方,也占了車廂中大部分空間,還有的就是一眼可見的兩口鐵鐵鍋、幾隻碗等廚房用具和半袋子糧食。


    車裏應該也有錢,卻肯定沒多少。


    就這點東西,分開了由曹府六個年輕的壯漢子親兵背著確實就足以帶走了。曹夫人和那唯一的丫環顯然也不是養在官宦家的最常見的嬌弱弱那種小女子,屬於能幹活的健婦,不怵於長途跋涉靠雙腿走路返鄉。


    最諷刺的是,


    皇帝朝廷除了給曹家一紙空名的追封以外就啥也沒有了,沒有成堆的布綿和成箱的沉重錢財賞賜,也沒有應該由朝廷製作並隨宣旨一同送來的下葬王服大斂服,似乎,這些本應該有的重賞,朝廷會以後送來。至於聖旨中壓根就沒提到有什麽錢財實物上的賞賜,這隻有曹家人才能知道,外麵的人又聽不到旨意,能知道什麽?隻會瞎猜測賞賜不會少了......結果呢,啥實際的東西也沒有賞,曹家也沒了這些拖累,反倒輕輕鬆鬆說走就能走,根本不用馬車拉著搬家。


    皇帝和大臣們欺負曹家隻剩下個女人,欺負曹家人出身都太貧賤沒底蘊沒見識而不懂.....玩得太虛太明顯了,卻還以為隻一個空頭王爵的追封就能把曹夫人徹底震住感動住蒙住,沒半點擔心會玩砸了,隻等著看笑話好盡情嘲弄曹家人的太鄙陋無知太好耍,確實是太自負做得太過分了。過分到連朝廷最起碼的體統都不顧了。卻根本不以此為意。


    皇帝和大臣不顧體統的這麽搞又不是第一次了。


    這種刻薄冷血惡心人無下限的事,有一次就會有第二次。


    一旦破了思想上的限製,以後就會再無這方麵的顧忌,隻會對不喜歡的官員變本加利這麽搞,耍這種欺辱專門玩人汙辱人尋求一種病態的發泄與快樂,然後這會成為朝廷新傳統習慣。


    趙佶這幫當權者如此堅定又這麽搞,也是宋國太窮了,有限的財富還不夠他們自己享樂揮霍的,都在回憶昔日大宋富裕繁盛之極時那糜爛快活之極的日子,都在總忍不住抱怨現在當官當權能得的好處能享受的內容都太少了,哪舍得把大把的錢財浪費在死掉的已沒用的人家上。


    而曹夫人一副破罐子破摔豁出去了,別說是這個臨時冒充太監的卑微雜毛老宦官了,就是童貫或趙佶的貼身大太監譚稹在此,他也絕不敢讓曹家人背著鋪蓋象逃難的人那樣離開京城。


    “別介。”


    老宦官急眼地哀叫一聲。


    他在宮中奮力混了一輩子也沒混出個道道來,卻正是卑微而越發陰毒沒人性,但此刻哪有什麽毒計和皇家奴的皇威脾氣可耍。


    急得快哭了,若不是手拿著聖旨,他就會撲通一聲下跪懇求。


    這次的任務若是搞砸了,他這卑微比較困苦卻也萬萬舍不得丟掉的老命指定就沒了。


    “國公夫人,哦,不是不是,是王妃,尊貴的曹王妃呀,這恩賜的聖旨已下,事就定了,哪是臣子說不受就能不受的?


    大將軍已經是開平王了。您就是辭掉誥命也是王妃的待遇。這還有什麽可說的?


    區區騾馬算什麽。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您就是回歸鄉下甘願當平民,官家給您的待遇也絕不會少了,隻會令當地官府格外更得多關照著。這追封,您不能推辭啊。您也不能這麽說走就走。


    您可不是一般人,就算想出城逛逛也不能隨意而為,回鄉?那必須皇帝恩準才行。”


    “還有,還有,最重要的是曹將軍葬禮後事,這必然得在朝廷主持下隆重舉行完。不能虧待了為國捐軀的上將軍。


    完成了葬禮後,王妃您才能考慮回鄉的事。那時官家體諒您,可能會答應.....”


    曹夫人聽著吧啦吧啦,冷哼了一聲:“你回去稟報皇帝。國家艱難,財力緊張,有限的錢財還是用在要緊處吧,比如讓活著的軍人能活得好點。我自己家也沒那財力搞那些身後事。活人還顧不及呢。我曹家沒人才了,對國家沒用了。人死了死了。就不必搞那些虛頭巴腦的事了。”


    說著,她的聲音越發流露著一股子女軍人一樣的淩厲:“死者早早入土為安才是最高的尊重。我早早回鄉安葬骨灰,能完成遺願。朝廷也省了錢財省了事。如此兩便有什麽不好?”


    “你回去告訴皇帝。有這頭騾子能載我回鄉,以後還能用來耕地拉車養活我家,這已經足夠我滿足了。我真的別無所求。也不敢求。這世道,能踏實活下去就是最大幸運。我不是對朝廷有什麽怨言,隻是懂得做人的道理。此時不敢對朝廷奢求什麽,回到老家也決不敢生事。”


    她的聲音低沉下去:“官家可以派人盯著嘛。我隱姓埋名隱居山野荒村,帶著這幾個兄弟家人一樣的親兵種種田打打獵,日子肯定能過得自在不那麽艱難。這也是我丈夫最想要的生活。”


    說完了,她再不理睬老宦官,和丫環徑直上了車,在六個親兵駕車和步行護衛下出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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