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稹沒來過曹家卻早聽說過曹府簡陋,但他萬萬沒想到竟然會如此簡陋。


    倒不是宅院小。


    自古功大莫過於救駕,其次才是從龍。


    曹文詔是救駕和保衛大宋江山的最大功臣。


    趙佶內心極不喜歡曹文詔和紀安邦這樣的沒情趣不會拍馬屁的粗鄙武夫,但也不會蠢得刻薄寡恩寒人心,在舍得賞賜的方麵很大方,賞賜中的大方重點福利必然是富餘沒大用的豪宅。


    隻是曹文昭和紀安邦一樣都沒要。


    紀安邦是光棍一條,無牽無掛,主要工作又是護駕,夜裏常常當班在宮中,不要沒用的那麽大的得操心打理才不會荒廢成鬼宅的大宅院。


    曹文詔則是住慣了老地方,懶得搬家,也拒絕了,但,他到底是馬軍司副都虞侯時得的房子。馬軍司雖然在政治地位上在殿前司之下,但馬軍在軍中的地位卻是第一重要。殿前司的日常主要工作是保衛皇帝,也就是擺設。馬軍和步軍是負責打仗的。皇帝和大臣心裏明白哪個才是最重要的。所以曹文詔這樣的核心支柱幹將當時隻是馬軍司副都虞侯卻也照樣實際待遇不低。


    曹府宅子不大卻也不能算小,隻是陳設太簡陋,人員配備也太寒酸,竟然沒有通常必備的專職管家,由親兵充當,總共隻七個親兵糙漢子,也沒有侍女,隻有個曹夫人身邊的丫環......曹府日常飲食竟然是曹夫人親自和丫環料理的.......最威赫的國公家啊!有點權的小吏家也不至於這樣.....


    譚稹知道曹文詔出身卑微底子太薄,靠打拚硬拚上來的,是國家太危難了必須依賴實幹能者保江山富貴,曹文詔這樣的還有紀安邦這樣的才能獲得出頭之日當上頂級武官,不然就是人死光了也輪不到他們人前顯赫......也就是曹家沒有底蘊,闊氣牛逼不起來,曹文詔也從不喝兵血,沒有田莊也沒商鋪收入,全靠掙工資......家中如此簡陋也就不足為奇。


    讓譚稹在唏噓中快活的是,鄙陋曹家竟然有這時節最難得的最美味果汁冰飲招待他。


    痛快喝了解暑的冰飲,譚稹渾身的燥熱一去,發昏沉的頭一輕一清,心情不免大好了不少。


    然後,他也不急於露出此來的真意,隻在那“隨意”閑聊。


    曹文詔也絕口不問這位皇帝的心腹大太監突然來被眾臣都自動無視了的自己家有何貴幹,悠閑地隨口應付著。譚稹若是不開話題,他也絕不沒話找話提,隻請譚稹品嚐他夫人的冰飲手藝。


    這麽聊天絕對是聊死。


    譚稹伺候皇帝伺候出特殊本事來,最能化解各種尷尬之類的場麵,卻也被這麽聊得想死。


    眼見曹文詔萬事不關心不關己的世外人樣子,譚稹隻好認輸,主動提起騎兵剿起義軍的事,說勳貴打得不錯。曹文詔不在乎的嗯啊隨意應付著,無動於衷。


    譚稹心中不禁起了疑慮,突然說穿了勳貴作死、五萬騎兵大軍全投了大理國......曹文詔這回有反應了,悠閑隨意無動於衷全不見了,他......呆住了,眼睛呆呆望著客廳門外沒有焦點,全身中了孫猴子定身法一樣,手中端著的冰飲已到了胸口前卻不知道放下或接著喝掉。


    “曹公!曹公?”


    譚稹連喚了數聲才把曹文詔喚回神來,那舉在胸前的冰飲卻脫手掉了當啷在地上跌得粉碎。


    譚稹仔細盯著審視曹文詔是不是裝的,卻啥破綻疑點也沒瞧出來,這才輕聲問:“國公爺,你難道不知騎兵叛國這事?”


    原本還有些呆滯的曹文詔聽到詢問卻猛然有了激烈情緒,古桐的麵色變得鐵青,本就極有威懾力的上將虎威眼睛變得甚至奔湧著無限殺機衝動,似憤怒的魔鬼要擇人而噬,越發瘮人心驚膽怯,以譚稹這樣的久經最可怕的皇威淩懾的人也不禁被這樣的眼神氣勢直接嚇住了,渾身發僵。


    好可怕的威勢!


    這真能大白天的活活嚇死人!


    譚稹在心中驚駭呐喊著,下意識立馬就聯想到一個人來......那是滄趙餘孽趙小二。


    當年,趙嶽輕身闖京城,大鬧金殿時就是這樣子,孤身一人在虎穴卻反威壓滿朝,壓得從凶狂瘋狗一樣的遼使到包括皇帝在內的整個大宋高官朝臣無不驚駭畏懼,竟無一人敢迎其鋒。


    譚稹是在場親眼目睹了那個全過程的,而且是在皇帝所在的高台上能看個更全麵仔細的。


    趙嶽,孤身小小少年,當時展現出來的那股子霸氣雄風威能,尤其是那股子天下舍我其誰的灑脫自如自信無敵氣勢風範,已至於事後很久很久了,譚稹也仍然時不時就會想起而暗暗驚歎......


    或許,經曆了那次事件後,朝中仍有不少大臣沒把趙小二當回事,覺得不過是借助了其兄長的勢力和大宋當時尷尬凶險被動的局勢二者共鳴形成的最有利機會才敢那麽囂張威風自信。但,最善於察言觀色和觀人取勢的太監譚稹卻是心裏明白:那少年是頭強悍之極的猛虎,其能決不在其兄之下,而且必定比其兄更可怕甚至能可怕無數倍,尤其是在戰爭方麵。


    趙廉有統帥大才卻本質是君子讀書人,政治領袖型人物,行事至少講氣量風度麵子形象。


    趙嶽卻不管這個那個,誰招惹了他,誰和他家結了仇,他就會不管不顧一定要成倍的至凶殘之極報複了,能當場當即報複了的決不會多拖一秒,更不會換個場合再說。就是幹,就得報複。


    他又是那麽強大不可製,當真是氣吞萬裏如虎的牛犢。


    這樣的人簡直無所畏懼,也隻有親情孝道,比如他孝敬的當時還活著的祖母才能管住他。


    趙廉是個堪稱經典的長兄如父式好大哥,在堅定維護弟弟這方麵做的那真的是世人沒話說,隻有敬佩或羨慕,但即便這樣,他也未必能有效管住他這個弟弟。


    趙嶽和其兄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無疑是自有一套信奉的生存法則。人生觀念信仰不同,差距太大,趙廉未必能和弟弟說得來,以趙廉的驚才絕豔能力也必定在很多事上說不動弟弟。


    譚稹總感覺滄趙小二信奉的人生法則是類似野獸生存的法則。


    他能有這種感覺正是因為他是太監。


    皇宮大內,人間最豪華神聖莊嚴的地獄,這的遊戲規則實則就是人在幹的野獸生存法則。


    趙嶽不是生活在皇宮大內,在同樣的野獸生存法則下行事自然和太監宮女們大不同。


    他,隻務實利,可以不守這個那個世俗陳舊規矩,可以根本不在乎世人怎麽看他,顯然,他心裏壓根兒就瞧不上虛偽虛榮浮躁輕狂卻愚昧無能等這種那種缺陷的懦弱麻木不仁世人,行事揮灑自己的個性,直麵自己的真麵目,不屑虛偽矯飾,要的是自己活得痛快而家人康泰幸福......這種生存模式無疑是凶險邊關造成的,卻是最經典標準的被家中長輩維護和寵壞了的自私豪門紈絝。


    誰又能說趙嶽不是一種人生榜樣呢。


    世人多罵他諷他瞧不起他,那是不了解趙嶽之能之強,更主要的是學不來做不到趙嶽那樣。天下芸芸眾生,沒有趙嶽那樣的超級豪門強大家勢,更沒有趙嶽自身就有的那種能力和膽魄。


    趙公廉無疑是當世最頂尖的強者,是政治大人物。趙嶽則是比趙廉混世能更強的,是隻為自己活著的最頂尖強寇,這種人若是沒被世俗早早弄死就必然會成為打破天下打破世俗的梟雄。


    譚稹心裏是這麽看趙嶽的,無形中對趙嶽甚是畏懼,尤其是在現在趙嶽輕易瓦解了朝廷的圍剿並吞並了精銳禁軍.....他盡管不是生活在趙嶽的陰影下,卻聰明的從不多嘴說趙嶽壞話。


    當宦官的生存第一原則是機警苟著,第二條是麵善心毒......依靠別人勢力苟活著爭取盡量活好點,同時避免與可怕的強人結仇,這些全是宦官本能的習慣。


    宦官在外往往很囂張,那得看對誰。


    當然,有宦官自覺混得太有勢太得意了,敢目空一切到對主子皇帝也並非真敬畏。


    比如曾經的號稱大內瘟相的梁師成,活得夠得意夠囂張,然,死得也絕對夠慘.......


    譚稹當這個大太監這些年在波瀾巨變中見識了以前沒聽說的太多事,越發活得警惕清醒。


    這無疑是個風雲詭譎的時代,在這片殺氣蒸騰的祖地上,殺氣凶霸陳腐虛偽陰毒都統統掩蓋不了思想轉變的生機,昏天暗地的血雨腥風中又飽含著溫情流動,此當必有鐵血俠士甚至震世救世的霸王風流出現。


    在譚稹的心裏,那個鐵血俠士霸王風流必然是滄趙家的小二,餘者都不足論,一時猖狂爾。


    此刻,他猛然驚駭看到在曹文詔身上竟然也有那種恐怖之極的鐵血威勢........


    譚稹原本是瞧不起曹文詔的,一個隻會玩命打仗的鐵憨憨而已,沒當回事,現在卻心一悸,心態立馬改變了。看著曹文詔的目光仍然是審視卻不自覺的多了敬畏。


    曹文詔卻沒回應譚稹的話,坐在那沉悶憋了好久才緩緩長出了一口氣,捏緊的拳頭也鬆開了,可怕的鐵青臉色和眼神也慢慢恢複了正常,顯然是把某種激蕩的憤恨與失望強壓了下去。


    他甩了甩手,慢慢扭頭正視著譚稹,聲音有些沙啞卻平和淡淡道:“某身體欠佳,整天閉門不出,安心養病,幾與世隔絕,我能知道什麽?某也不想知道什麽。都與我無關。”


    “國公爺,你這.....你這是不是有些消極呀?你可是咱們大宋的頂梁柱。”


    曹文詔聽了這話笑了,不是自嘲,卻也不是自豪,就是對平日閑扯一樣時那種隨意一笑,然後說:“如今,遼國已是沒牙的狼群。西南?偏居一隅山民小國爾,底魄不足,不是我國真正的威脅,屬於咱們不必怕卻也不要輕易得罪的存在。沒必要樹立西南這麽個敵國。其它的麻煩,癬疾之患,甭管它鬧得多大多囂張,隻要朝廷謹慎些對待就都不是問題,解決掉隻早晚事而已。”


    譚稹愣了一下,不禁脫口而出:“國公竟如此樂觀?”


    “樂觀?”


    曹文詔笑著搖頭:“不是某樂觀,而是咱們國家的實力擺在那。別的不說,隻說人口,近三千萬之眾呐,還多數是漢子,如此龐大的刁民凶惡人口,誰有那胃口能吃得下?誰特麽敢呐?”


    “我們有如此的人口根基,還有廣闊優良的土地和先進的耕種技術,其它的都是小問題。沒女人?可以去搶。那是問題嗎?搶,誰能搶得過咱們國家?”


    “海盜是不會管咱們打誰的。隻要按時保障應上貢的,還有不侵吞西南這樣的和海盜關係近的上貢番國,其它的就百無禁忌。就看朝廷怎麽做能做到哪一步了。都不是大事,何必悲觀?”


    這番話說得譚稹不禁眼前一亮,不禁讚歎一聲:“誰說國公爺不通國家大事?就國公爺這見解,滿朝文武誰能有?何止高明遠大了十倍!”


    曹文詔笑了幾聲,仍是那種非自嘲也非自豪,很隨意地搖頭說:“高明遠大什麽?朝中能人無數,大智者無數,非是他們缺乏遠大眼光,往往隻是懶得去做而已。”


    “老譚,說心裏話,某家心裏是高看你一眼很尊重你的。你,很不錯了,可稱太難得了。宦官,卻有氣量,有良知,行事有操守底線,有手段還通軍事,真上陣了不是熊包甚至能是優良指揮。這很難呐。你卻正是這樣的人才。某家真的很讚歎。你,非常人呐。可惜了你......”


    譚稹活這麽久從來沒聽到過大人物這麽評價他讚賞他。


    以他那黑厚之極的臉皮一時間竟然也湧起紅潤來,露出羞澀,哈哈著連稱不敢當。


    曹文詔仍是那副萬事不關己不以為意樣,隨意道:“大宋到了如今這地步已經沒什麽大的危機了,隻要不自己拚命荒唐作死,江山政權就不會丟。某家對大宋已經沒什麽大用了,休說什麽大宋頂梁柱的話。有我沒我都一樣。就象這次鎮壓起義,弄個真懂軍事的人去就沒有問題。”


    “老譚,某是個武夫粗人,不懂政治,但某在軍影響力大無形中成了朝中大臣憂慮的對象,這點事某還是能看明白的。這種猜忌,客觀講很有必要。大宋確實再經不得內耗大折騰了。”


    “某不耐虛來巴去的,也不瞞你。”


    “前幾日,某婆娘對某說,夫君既對國家已無大用了,在這京中無所事事還被猜忌,出個門都要顧忌,過得太悶太不自在太沒意思,不如咱們棄官回老家鄉下去。反正如今棄之無主的田地不缺。咱家也不需要國家照顧田產房舍,就尋個山腳荒村住下,種田打獵,那何等自在快活。


    家人一樣的親兵兄弟們也能活得鬆快。


    憑咱們的本事再無憂慮,也能給弟兄們想法成個家.......某聽後大為心動,越想越有理。


    某是武夫啊,打獵快活才是我最擅長的。家中弟兄們聽了也都大為讚同。都是粗漢子,確實玩不了政治,也不耐煩官場那些複雜事。種田打獵才是俺們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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