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宿太尉注意的是,趙公廉和焦挺雖然在務農,但出行仍然騎戰馬,而且馬上掛著刀劍武器,還帶著個馬囊。不用說了,包裏裝的肯定不是下地好吃喝的東西,應該是盔甲什麽的戰鬥裝備。


    顯然趙公廉對自身的危險處境不是無知,更不是無備。


    連趙公廉下地幹活都是這樣了,可想而知,趙莊肯定是外鬆內緊,已經準備好隨時迎接敢攻擊來的大戰。


    這裏可能是在戒備在附近海麵遊蕩的海盜再次登陸突襲殺到趙莊,但顯然更是在防備朝廷和官兵。


    趙公廉果然不會愚忠朝廷,不會把家人和滿莊的追隨者的命運任由朝廷隨意拿捏擺布,不會等著束手待斃。


    準備好和官軍廝殺了,無疑是準備由官兵挑起撕破麵皮,走向朝廷對立麵,不是造反也必然反了。


    看看刺眼的光頭,看看戰馬刀劍,宿太尉對皇帝下的這道糊弄人的聖旨越發不看好了,但沒辦法,事還得試試幹下去。


    他不等趙公廉來到近前打招呼,搶先指著光頭滿臉驚訝痛惜叫道:“公廉賢弟,你,你這是為何?”


    說著一甩袍袖,重重嘿一聲,神色轉為悲憤沮喪無奈。


    趙公廉對宿太尉這個人既無好感,也無惡感。


    這人就是個有文化而可以從官場討生活的眾生,是無數以權為生的官僚中的一員,隻是水平不凡,混得級別高。


    弟弟趙嶽曾說過:這古往今來的官場,有一類人,你說他好,不見得他能幹什麽為國為民的善政,可你說他壞,他又有良知,做事有人性底線,講操守,有原則,他有知識,也可能有實幹之才,但一生沒幹過什麽亮眼業績,沒什麽突出的貢獻,也沒什麽轟動的感人肺腑的事跡,沒見識過他有什麽過人的膽識氣魄胸襟,甚至他一生就沒幹過務實的事,但就是會做官,不知不覺他就上了高位,甚至能成為一國的領袖級權臣大佬之一。你若說他有過人的政治智慧,那是過譽了,他就是在當官討生活。


    這種官就是在享受權力,混體麵方便的生活,這才是他當官的根本原則,為了當官而當官,能力和精力放在當官、當上待遇更好更體麵的更大的官上,當國家民族陷入危難時,他既沒能力挽救,也沒那個膽量血性和犧牲精神為國為民去奮勇赴湯蹈火,仍是明哲保身隨勢而為,國家沒倒,政權還可能有救時,他會堅持一下忠誠,可能振臂大聲疾呼幾句,事不可為,或主流堅持投降,隨眾溫順投降的也是他,耗費國孥,對國家發展大計無益,對改善民生無助,但他在官場總存在著且混得舒服。


    一個混字就清晰說明了一切。


    而官,尤其是大官是不允許混的,必須擔當起破除萬難領導民眾走向富強幸福的神聖責任。


    宿元景這樣的人,在趙公廉眼裏為民可,畢竟百姓絕大多數就是這樣子,但當官,他不合格,當新帝國的官他不配。


    這也是早就認識了並結過善緣,但趙公廉從不真熱心幫助宿太尉當大官謀要職大權,更不會拉他投入新帝國大業的原因。


    當然,趙公廉也清楚,宿太尉這一番言語動作表情也不全是演戲,良知在,他確實是在為國憂心無奈也在為他痛惜難過,為他的這部分真情實感至少是有一些的。


    所以,到了近前駐馬,他爽朗的哈哈一笑道:“太尉大人何必如此?公廉最近過得可是輕鬆自在之極。”


    他並沒有下馬,隻在馬上鄭重一抱拳見禮,又笑著說:“當年太尉在金殿上的仗義之舉,公廉至今記憶猶新,這份恩情難以忘懷。識趣急流勇退務農在家,從此不和官場再有牽扯,不想太尉卻突然大駕光臨到訪寒舍,怪不得今日喜鵲叫個不停呢。”


    宿太尉一聽這個,心中歎惜一聲:果然,人家肯出麵想見。也僅僅是處於往日那點情麵。


    而往日那點仗義相助的情分,人家在京城當小相時就以各種途徑和方式償還過了,早不欠自己什麽了,今日登門傳旨的事也就另當別論了。沒有情分好講,一是一,二就是二,就看人家到底是什麽心思,願意不願意妥協了。這也屬於公是公,私是私,公私分明,不能以私人的情義說事和定事。國家大局,朝廷危機,人家都未必在乎。強拿情義說事,人家也不會聽。


    不論怎樣,能和趙公廉當麵談談,這已經是個機會,甚至是種勝利成果。


    在盛情邀請後,宿太尉很自覺地命令部下衛隊就在橋西等著自己,不得惹事生非,沒他的命令更不得擅自強闖過橋去尋他,他隻帶著貼身小廝和那個不能拋下的太監隨趙公廉主仆進了趙莊。


    對聞名遐邇久已的趙莊,宿太尉也難免有些好奇,進莊堡後就遊目打量不已,沿途沒遇到幾個人,看到的幾人也都是衣著普通甚至貧賤,但看到一排排房前都晾曬著衣服被子什麽的,有生活跡象,似乎莊上仍住滿了人,不是傳聞的被殺光樣子。


    趙公廉注意到了,淡淡解釋說:“如今的莊上人家多是夏季躲避遼寇而南下的滄北民眾。這空了,他們一看這有地方安身,房舍比他們在滄北的家好,住這遠離遼寇兵鋒和滄北苦寒,也不缺地謀生,出於對我家的信任就索性留下了。”


    “大人看不到幾個人是大家都外出幹活了。現在,我不是官了,一樣要種地納糧服勞役,又負債累累,不但不能讓莊戶們過上富足輕鬆自在的生活,反而會格外勞累他們,卻是連累了這些不嫌棄我家仍追隨著不走的百姓。”


    宿太尉聽了這話,又是一歎。


    他更清醒了,滄趙家族落到這步田地,生計本就艱難,被巨大的債務逼壓著,怕是心中醞釀著滔天怒火悲憤不得發泄,若是官府再不長眼,那些勢利小人貪官汙吏欺上門來尋釁滋事搞什麽征糧征丁強行攤派,甚至敲詐勒索,滄趙豈會不殺人造反。


    他瞧出來,趙公廉對國事沒有絲毫興趣,對不可能沒聽說的河北東路軍民叛逃一事絲毫不關心不在意,怕是痛恨朝廷很深,至少是心灰意冷,以超脫的姿態冷漠袖手旁觀,誰管它官府難受不難受,管它大宋江山倒不倒,全不相幹,決不再伺候朝廷。


    想勸說趙公廉,唯有設法打動滄趙老太君一條路了。


    那可是位極睿智的老人,骨頭硬,主意也極正的,怕也不是好說服的。


    宿元景大感頭疼,心中暗恨:我倒是招誰惹誰了我?憑什麽朝廷和那些爛官小人作孽,卻要本官來當說客遭這個難。本官無辜受累。該難受該痛苦的那些人卻仍然可以悠然自得的當他的官耍他的權威和陰謀……真是不公。真是該死的!


    趙公廉不能拒絕宿太尉探望家中老人尊長的好意,隻得歉意一聲先入內問候祖母見是不見。


    讓宿太尉長出一口氣的是,老太君也給麵子。


    他坐那喝著香茶,對趙莊被搶光了卻仍然能拿出上等茶葉招待他絲毫不感到奇怪。


    不多時,等見到同樣聞名遐邇的老太君出來了,宿太尉一瞅老奶奶卻就是一愣。


    遭受了大難和重大打擊的老奶奶並沒有想像的那樣寒酸和憔悴衰老不堪,穿著仍然是華貴錦服,隻是頭上隻插著支木釵,除此再無任何裝飾,但麵色紅潤飽滿,精神極好,素麵朝天,臉上卻皺紋幾乎看不見,頭發都有光幾無銀絲,眼睛更是有神。


    她在長孫小心翼翼攙扶相伴下很是穩健地走出來,臉上也無愁苦絕望或什麽悲憤之色,嘴角甚至還有淡淡的笑意。


    “宿元景見過老太君,願老太君福壽康泰。”


    “太尉大人太客氣了。貴客快請坐。”


    老奶奶沒說什麽不是誥命夫人了草民之婦擋不起太尉大官如此見禮,話說得熱情,流露著一股子感激的情分。


    顯然,老奶奶也是在感念宿太尉當初幫了她兩孫子一把的事,才會有今日的格外熱情。


    好個氣魄非凡的老人!


    宿元景打心眼裏不得不讚歎佩服一下。


    從老奶奶身上,他分明看到了孟子所讚美的威武不屈,貧賤不移等等高尚特質,就是有這份心胸氣度和自信。


    見禮已畢落座,宿太尉一瞥趙公廉居然並不坐而是恭謹安靜微笑著侍立在老太太身邊,而老奶奶一邊客套著請他喝茶解渴,一邊卻時不時看看身邊的長孫,滿臉的滿足笑意,滿眼的慈愛寵溺,他再一想傳說的這老太太驕縱小孫子趙老二胡作非為,但最寵愛的卻是大孫子趙公廉,不禁恍然大悟:老太太精神好,不是不在乎災難打擊,而純粹是有心愛的長孫安生生在眼前孝順。


    宿元景不禁叫聲苦也。


    老太太如此疼愛長孫,又看事看得明白,極有主見,豈會答應讓長孫出仕當什麽官再踏入凶險官場被無數陰謀詭計算計著冒這個險。趙公廉能刮成光頭決心斬斷官場,怕正是有這老太太的態度在。


    忍著牙痛,宿太尉打個哈哈道:“看得出老太君和公廉賢弟的祖孫之情不是一般的深厚。”


    “哎呀,看到這一幕,本官就不禁想起我家祖母來。當年,她老人家對我也是如此寵愛,可惜家祖母身體不是那麽硬朗,不夠長壽,去逝有年,如今早已物是人非,再享受不到這份寵愛,我也不能再好生孝順她老人家了,真是令人唏噓歲月無情。”


    老奶奶顯然愛聽這個,笑嗬嗬道:“讓大人見笑了。老身驕縱頑皮的小孫兒,就是疼愛那愛胡鬧的小猢孫,就要他一生平凡卻平平安安,自自在在,快快樂樂的,誰想欺負他陷害他,我也不答應。但說到最寵愛的,也不瞞大人,還得是我這長孫。”


    “公廉是老身一手帶大的,這感情自然不是頑皮小孫兒能比的。他又是如此有出息而孝順,樣樣讓我滿意,又是長孫,是我滄趙家族要當家立戶的頂梁柱,老身自然格外重視偏愛些。”


    “那是,那是。人之常情嘛。老太君又是如此睿智有風骨,實乃天下奇女子,無人不敬仰佩服,必能名載史冊流芳千古。”


    宿太尉狠勁一通誇,想把老太太往國家大義清史留名上吸引。


    老太太卻淡然一笑:“什麽奇女子不奇女子的,苦難熬出來的生存本能罷了。”


    “太尉大人,我知你今日屈尊登門拜訪之意。你也知我愛惜長孫之心。坦白的說,我不會再讓公廉出去當什麽官再陷進官場凶險了。我們家的人實在不適合當官,公廉不笨,但性子使然擺弄不開官場那些複雜莫測的人心和事,就老實在家務農就好。所以,請太尉勿談國事。我家是草民,擔不起那些。國家大事與草民也不相幹。”


    “老身出來是想當麵感謝太尉當年的義助之恩。大人位高權重,想必也事務繁忙,時間金貴著呐。如此,老身就不多陪了。大人也早些回去忙該忙的大事。可不敢在這簡陋鄉下多耽誤大人的時間。”


    老奶奶客氣卻很是幹脆決絕地堵死了宿太尉的嘴,說完了又鄭重吩咐大孫子:“公廉啊,咱家不比以前了,拿不出什麽能感謝宿大人的。你看著能操持點什麽好好招待大人,啊?”


    “孫兒曉得。”


    趙公廉恭敬應著祖母,向宿太尉歉意一笑,扶著祖母又回了內屋,過了一會兒出來後搓搓手,顯然不知說什麽好。


    宿太尉一歎,搖頭道:“賢弟別為難了。我來不是貪圖吃喝招待或金銀財寶什麽的好處。你我之間沒庸俗到那份上。唉!你知我來意。你這一辭職可引起大宋大災了。可看你祖母的態度,我知我說什麽怕也沒用。可我還是要說。”


    他拿出聖旨,展開了拍拍:“聖上知你委屈,封你為靖國公,掌滄北四軍州軍事。此外還賞賜十萬貫以酬功,也算間接緩解一下你家的債務壓力。你看聖上自始至終絲毫沒問你的罪,連怪都沒怪你一聲,聖上可是從未有過象對你這樣的體諒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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