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萬貫,明日此時交付。”


    短短十個字,這就是信上全部內容。


    沒說以錢抵命,也沒威脅若敢不答應,或雖答應了卻錢交不夠,或是遲了,海盜就會凶殘屠城報複。


    但一切不言自明。


    信越是簡短,越是表明海盜內心的自信、強硬和狠辣。


    石符練情不自禁喜笑顏開的就是出錢就可以不死。


    他根本沒指望手下的軍隊和城裏的近十萬由天南地北的惡棍、刁民、甚至是潛藏的罪犯凶徒黑幫等組成的來滄州城淘金的冒險家居民能聯手奮勇抵抗住海盜進攻。盡管這些人絕大多數都是身強力壯好逞凶鬥狠的惡漢,也不缺武器。


    缺了城門,進城通道大敞,失去了堅城依仗,他更沒信心對抗能打跑遼寇的更強大更囂張海盜。


    他隻想著能不死就好。


    錢算什麽?


    隻要能活著,他就仍是天生高人一等的開國勳貴子弟大宋的官員,有權在手,損失的錢財總有辦法再撈回來。


    唯一發愁的是這錢財數額太大了。


    海盜顯然不清楚如今的滄州城已經不是剛剛過去的那個富得流油富名遠播的府城,還以為府城有錢才張口就是二百萬。


    海盜不象對南部那些城池那樣直接動兵洗劫滄州城,隻要錢,不搶人更不殺人,也許是打的剪羊毛的主意…..


    石符練腦子裏胡思亂想,一瞬間就冒出不少雜亂念頭。


    他小心翼翼探頭看看城外,看到海盜已經轉馬返回不遠處的營寨根本不屑等待城中答複。


    沒有奪命箭也沒有可怕的爆炸了,他輕舒口氣,敢站起來了。


    海盜顯然是有恃無恐,不怕城裏不滿足要求。城裏若敢負隅頑抗,那就直接進攻,自己親手掠奪想要的財富。


    以府城眼下的情況,想湊足贖金不容易。而海盜限定的時間緊迫。耽誤不得。


    他向城下大步流星走去,卻習慣性吩咐之前幸運沒死在箭下的東城當班將領盯緊敵人守好城池,被守將聞言不由自主翻了個白眼意思是都這樣了還守個屁,卻顧不得象往日那樣耍權抖威風教訓此將,也顧不得惺惺作態去關心中箭親信和馬屁將領的死活,急急忙忙騎馬去找鄭居中商量對策。


    以人為騎才更顯尊榮。騎馬顯不出人上人的權勢威風。


    世界統治者不知從何時喜歡上了坐人抬的轎子。而崇信儒家道德學說、信慈悲佛陀的漢人統治者卻是更熱衷於此。


    這真是個很能說明問題的巨大諷刺。


    但鄭居中等士大夫一反常態沒坐轎子,騎馬急匆匆趕來想查看個究竟,半路正好遇到石符練,急問詳情。


    城池能不能保住啊?


    保住個屁。趕緊拿錢贖命吧。


    石符練心裏吐槽,嘴上不能這麽說,隻默然把勒索信給了鄭居中。


    鄭居中急急看了信,和石符練的反應不同,先是喜上眉頭隨即又皺起眉頭。


    可以拿錢贖命,有機會不用死了。這廝又轉念心疼起錢來。


    海盜若是要個十萬八萬,借機刮刮城裏的百姓商家,給就給了,說不定還有不少賺頭。可這麽多錢…….


    不擇手段,甚至直接行凶殺富商搶劫才搜刮到的錢財若是全貼給了海盜,那這趟在富裕的滄州為官豈不是白來了?


    鄭居中舍不得陪出錢,看海盜是想要錢不要人命,他心裏生出僥幸心,立馬打起別的主意,所以怒哼了一聲,在馬上很有氣勢地一甩拿信的手罵道:“好個強橫貪婪的賊寇!當這滄州城是什麽地方?當我近萬邊城大軍都是擺設?”


    另一官員接過信瞅了瞅,先是一愣,隨即冷笑罵道:“二百萬貫?真是好大的胃口!”


    提心吊膽的眾官員一聽,頓時明白了海盜要錢不要命,這膽子和讀書人的臭脾氣又恢複了,紛紛諷刺喝罵該死的賊寇。


    他們文化高,罵人的話花樣也多,惡狠狠連連問候海盜的女性親屬都不帶重樣的甚至不帶髒字。


    那位提刑衙門的官員沒忘了聽到的那聲爆炸聲,急著又追問了一句:“城能守住吧?”


    石符練瞅著這群士大夫,從外表的衣冠楚楚中察覺了衣冠不整的倉皇狼狽相,聞著在炎熱中格外濃烈的酒味和脂粉氣,看看潮紅的一張張臉和驚嚇後仍然迷離的醉眼,心裏明白這些人之前肯定是聚在一起幹士大夫自詡風流最喜歡幹的無恥勾當。


    這些士大夫一向瞧不起武官,更鄙視他這種勳貴之後。他也瞧不起這些自鳴清高隻會誇誇其談的士大夫草包。


    這都什麽時候了,這些人還不忘擺出士大夫那套虛偽自大嘴臉?


    瞧你們連轎子都不坐了惶急跑來查看情況的樣,剛才是誰嚇得要死?是誰騎馬準備隨時逃跑?


    一聽說錢可換命,有了生機,又抖起來了。你們趕場隨機應變唱戲呐?


    他有心嘲諷嚇唬這些士大夫,想看到這些人變臉再露出驚懼醜態,故意語調格外沉重道:“城門破了。海盜隨時可以殺進來。這些強盜可比遼寇還凶殘,隨興即殺人,可沒有遼軍殺我大宋官員多少還有的顧慮,海盜殺官向來肆無忌憚,也熱衷。”


    “啊?”


    鄭居中等驚駭不已,紛紛驚問:“怎麽說破就破了?”


    “破了趕緊堵上啊…….”


    石符練瞅著這些文官轉瞬沒了士大夫的高傲偉岸又露出嘴炮狗熊樣,心中憤恨:“你們還敢質問我堵不住城門是不是將軍?”


    他冷眼瞅著叫的最凶的那位,都懶得按官場規則稱呼官職敬稱,直接道:“這位大人好勇氣,不愧是曉大義不惜捐軀報國的士大夫,有資格在小將麵前擺譜。我不配當將軍。你能耐不怕死,那就請你親自動手以身作則帶動人手去頂著威力比咱們大宋朝的火藥大不知多少倍的古怪爆炸威脅把城門堵上吧?”


    看那官員被嘲諷得怒容變色惡狼般盯著自己,他冷笑一聲:“嘿嘿,海盜那玩藝足以開山裂石。弩箭也比我們的可怕。你瞪我較勁幹什麽?趕緊去把爆炸製服了,堵住城門保住城池別被轟塌呀?”


    “海盜派人專門盯著城門,正等你這樣的大德驍勇有能義士去降服呢。製服爆炸,我石符練從此不當官,甘願為你奴仆當牛做馬。這滿城的人也會感激你,敬佩你,說不得朝廷重賞會升你大大的官,還能青史留名。機會難得。你可得抓緊了。”


    那官員臉上掛不住了,又不敢賭氣去堵城門,趕緊裝作氣得不行,戟指罵道:“你,你,石符練,你可是守城有責的將軍?”


    石符練是開國勳貴之後,靠的是祖宗萌蔭皇帝的信賴,不用多看士大夫的臉色,被當眾指著,他自知是庸才卻也是自恃天生的身份優勢要臉麵的,被遼寇和海盜逼成這德性也感覺憋屈,所以火氣竄出頓時怒了,冷冷道:“你說錯了。戰爭來臨,守城有責的可不止是武將。你這樣的平常幹說不練的文官同樣有保城責任。必要時同樣需要上陣殺敵,同樣要聽從軍法管製。”


    他按劍瞅著還指著他的手,厲聲喝道:“放下你的狗爪子。”


    “否則休怪我按戰時軍法先剁了你的爪子,教教你懂得應該怎麽尊敬總管本府兵馬的將軍。”


    那官員看到石符練惱怒的眼睛都紅了,生怕這勳貴紈絝衝動下找借口真拔劍報複,縮了,卻下不來台。


    鄭居中意識到危機,沒心思聽文武吵架內訌,揮手打斷道:“當務之急是趕緊商討出個對策。咱們回府再說。”


    如此也算給了那人台階,指著的手這才順勢收了。


    石符練卻不去了。


    這廝狡猾,準知道去就要聽鄭居中的分攤出銀子,可不想傻乎乎地被這些心眼既黑又多的士大夫聯手架秧子逼迫多拿錢。


    鄭居中豈肯放過他,連忙招呼。


    但石符練以守城要職在身此時不得離開城防為由,頭也不回地走了。


    氣得鄭居中等文官暗罵這廝無恥狡猾,卻也無可奈何。


    平常能以文製武壓製武將,這時候兵都聽將領的,文官對武官來硬的不行。


    萬一這廝黑了心,蠱惑帶領軍隊把文官和屬從都殺個幹淨保障無人能事後舉報,再抄了家,把錢財送了海盜保了命,事後就說城破了,文官沒本事殺出重圍全體蒙難,以此上奏皇帝,這理由很強大,也很可信,能脫罪。那死得才叫黑冤。


    盡管這種可能微乎其微。但從來不忌憚以最大惡意揣摸人心險惡的士大夫們卻不得不防。


    鄭居中舍不得錢財,起了僥幸心,有了別的心思,能和同樣心思的文官們商討出什麽好結果?


    他們要出城和海盜談判,盡可能降低贖金,誰也不願意去凶殘的海盜麵前冒險,就把主意打到了不是一夥的老通判身上。


    老通判年紀大了,這些日子身體不爽利告病在家休息,在本城身份又高,權勢地位僅在知府之下,卻有在政治軍事司法等方方麵麵的製衡知府重權,大宋朝盤根錯節的官場結構就是防止有人攬權獨大造反,眾官員身份權力不夠,不能象對其他官員那樣強逼老通判出頭,鄭居中為了切身利害隻能屈尊親自上門試著委婉逼迫勸說。


    知府頭一次上門拜訪。老通判熱情接待了鄭居中,臉色不太好,坐椅子上靜靜聽鄭居中賣弄唇舌說大義講大局……..


    鄭居中說了半天,見老通判始終無動於衷,心中發急,天又熱,講得還口幹舌燥,不停地喝上的茶水。


    這茶水他以前從來沒喝過,居然能這麽香甜可口,也不知是天氣原因還是心裏作用,越發愛喝。


    等一殼茶讓鄭居中喝盡了,老通判這才笑著瞅瞅這位上司,嘴角露出一絲嘲諷之意,淡淡問:“不知大人準備拿出多少銀子讓老夫去應付海盜啊?”


    鄭居中聞言一陣尷尬,但伸出一根手指,毫不臉紅道:“老大人你也知道如今咱們府城不比從前了,倉促之下隻能拿出十萬貫。就這些錢還是老夫和眾大人搬出自家家底加上東拚西湊才能湊成的。”


    說著還搖頭感歎:“唉!海盜凶惡難擋。國難當頭。為滄州城的百姓免遭塗炭。本官和諸位大人隻能舍小家為大家了。老大人就不必出錢了。你身份夠了,年老德高麵子大,又是老滄州,熟知滄州變化,能代表滄州,說的話,海盜也容易信服,非是來時日潛並不了解滄州的本官能比的,就隻能勞煩你出麵交涉一番。這也是老大人你危難時應盡的職責。”


    他連哄帶逼。


    老通判撚須嗬嗬輕笑幾聲道:“你我都是明白人。知府大人就不必說什麽大義職責唱高調了。”


    “十萬?”


    “海盜要二百萬。你讓老夫帶個零頭去,這是想讓老夫去試刀送死啊。”


    他說著,不屑地冷笑一聲,看都不看鄭居中一眼,甩袖子直接進了後堂,把鄭居中涼在那時尷尬惱怒。


    作為朝廷專門設立的製衡地方地區級一把手的官員,老通判的職責就是和知府唱對台戲的,根本不怕鄭居中發怒報複。


    滄州城中這些官員再心黑膽大,也絕不敢聯手私自把通判官弄死,至多設法罷掉官,搬去眼中釘。


    別看鄭居中是從二品高官,滄州通判隻是五品官,級別堪稱天差地別,但通判相對知府,老頭就有資格甩鄭居中的臉。


    強逼不得。鄭居中隻能恨恨離開。


    他自不會死心,和眾同僚罵老通判老家夥不識抬舉,起心報複,但目前隻能商議著強派了個機靈的小官出麵。


    那小官也是個貪鄙怕死之徒,天良喪盡的壞事幹的不少,代表某次等權貴來滄州狠撈好處,也有靠山卻反抗不得眾上官聯手逼迫。


    他隻能大著膽子,懷著僥幸,帶著裝作好不容易湊成的十萬貫金銀首飾出城去了海盜營。


    可他沒想到,


    海盜在營門前就查看了交付的錢財,錢照收,卻根本不給他講話的機會,直接拉到城前對著城門按倒一刀砍了腦袋。


    他事先得到鄭居中等教導並精心編織的借口全無用處。


    什麽趙公廉轉任清州,滄州城的富商也跟著去了。什麽滄趙商務如今不行了,連帶滄州也不再繁榮有錢……..


    這些爭取少拿錢贖命的理由根本沒機會說出來。海盜沒人在乎理由,隻看錢財夠不夠二百萬。


    被強逼著來押送錢財的家夥嚇尿了,卻沒人賞他們一刀。


    守營門的海盜軍官喝聲:“滾回去告訴眾狗官,要錢還是要命,拈量清楚。過時不候。滾——”


    滾能撿回條命也值了。連滾帶爬回了府城交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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