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聲是極淺的,有急有緩。


    卻因為空間裏氣氛靜謐,一縷一縷的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到底是誰鼻息裏出來的聲音。


    申璿眼睛已經哭得紅腫,眼皮抬起來看床邊坐著的老人的時候,有些累,眼白裏的紅血絲根根分明。


    她看著裴立手中端著的魚湯,那個動作,那麽小的一個動作,她卻看得清楚。


    清楚之後覺得鼻子分外酸痛。


    從嫁進裴家過後,這個老人是最早給她溫暖的人,然後是錦悅,錦瑞,跟著是梧桐苑的人。


    也許正因為有他的庇護,在別人對她刁難的時候,他站出來苛責,訓斥,所以她才能安好的活到裴錦程醒來。


    這時候老人臉上掛著淚水,眼瞳裏不再像平時裏那樣複雜看不通透,滿滿的都是悲殤。


    可是她的孩子……


    眼淚又流了出來,她說不出來話,一句也說不出來。


    “阿璿,小產也是坐月子,哭不得,以後眼睛得落下毛病,你聽爺爺的話,先吃點東西,啊……”那一聲“啊”,就像小時候爺爺哄她的時候那口吻,帶著哄,帶著點求,爺爺端著小碗,哄她吃飯,“小五乖,張嘴,啊……啊一口,真棒,小嘴巴張口,啊,啊,啊一口。”


    那樣的口吻……


    次次回想起來,又酸又甜。


    淩晨四點了,她沒睡,丈夫沒睡,爺爺也沒睡。


    裴錦程站在一旁,看著自己的爺爺端著湯碗,坐在自己孫媳婦的床前,希望她能喝一點湯。


    裴家向來對孩子的自理能力要求甚高,摔跤不準扶,自己爬起來。


    吃飯從會抓拿東西開始就自己吃,哪怕灑得到處都是,也不準人喂。


    裴家的男人必須很早獨立,絕不嬌慣著養,一小點病絕不準鬧得一家人雞犬不寧。包括錦悅錦優都是這樣長大。


    爺爺除了信佛信道的一些理論,他還信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他喜歡給孩子的成長中製造一些小磨難,以此來加強孩子的抗壓能力和應變能力,他說,沒有這樣能力的人,是不配當裴家的子孫的。


    從小到大,即便自己這個嫡長孫,也沒有享受過一次爺爺喂吃食的經曆。


    從來都沒有……


    他知道,爺爺的痛,不比他的輕,有更重的負罪感。


    “阿璿,吃點吧。”


    申璿撐著要坐起來,裴錦程趕忙拿了兩個厚枕給她墊在身後,小心的扶起她,“小心點,有傷。”


    申璿擦了眼淚,張了嘴,裴立一口魚湯喂進她的嘴裏,看到申璿吞了進去,裴立眼睛又是一紅,“阿璿,對……不起。”


    生叔站在一旁,他跟著裴立將近四十年了,四十年,風風雨雨,打打殺殺的走過來,裴立在他的跟前,幾乎一個不倒的神一般的存在。


    所以他哪裏都不想去,一家子也安排在裴家。


    因為離開裴家,他再也找不到一個可以讓他信服的人,無論對錯的信服,便是信仰,人一輩子,怎麽可能輕易找到信仰?


    這個人何曾對人說過“對不起”三個字。


    可今天晚上,他說了兩次。


    二十年前,他親手把自己的四女兒杖得奄奄一息,也未曾對任何人說過“對不起”,也未曾像這樣流過眼淚。


    當時三個兒子忤逆他,誓要把裴家分家,為冤死的妹妹討回公道。事實證明,離開裴家就算有翅膀也沒有軀幹,他一點點把三個兒子收服,把裴家那段秘辛壓下去。


    他跟在裴立身邊這四十年,親眼看著裴立一點點把裴家推向g城第一豪門的位置,把裴家的根基壓在南方,即使是三爺去世,沒了軍政勢力,又有幾個有軍政背景的家族敢公然對付裴家?


    不過是因為“裴立”二字在南方的威信,並不是誰都敢去冒犯的。


    明明昨夜禁園,最最痛心的是這個一家之主,現在卻要忍著自己的心痛要對孫媳婦說“對不起”,還數次落淚。


    這麽幾十年,除了四小姐,申璿是第一個讓裴立喂吃食的人……


    生叔站在一旁,心裏強壓著心酸,他似乎看到了裴立真的老了,他的腰背已經彎下,再也站不起來了……


    申璿搖了搖頭,嘴角牽了點笑,她從裴立手中接過碗,把碗放在床頭櫃,伸手抹了裴立臉上的淚,輕聲安慰,“爺爺,您沒有對不起我,是我不對在先。別難過,孩子還會有的,我和錦程都還年輕,再養半年身體,我們就再懷一個,到時候一定讓您第一個抱,好不好?”


    裴錦程轉身走出病房,他又靠到門外的牆邊,他安慰她的那些話,她又拿出來安慰爺爺。


    他知道,她一定心痛死了,可她還要安慰爺爺。


    他以為她會跟爺爺大鬧一場,鬧到爺爺無話可說為止。


    但她說,是她不對在先……


    她失去了自己的第一個孩子,但她卻對朝她下手的人說,是她不對在先……


    申璿靠過去,靠在裴立的肩頭,裴立顫顫的伸過手,好一陣才試探著拍著她的背,“阿璿……”


    申璿的頭搭在裴立的肩頭,眼淚滴在他肩頭的衫子上,“爺爺,您做得對,這麽大個家,要把幾房人管在一起,不容易,我犯了錯,就該罰,這樣以後錦程做了家主,才不敢有人把我做錯的事拿出來頂撞他的威信,爺爺,您沒做錯,別難過……”


    裴立撫著申璿顫動的後背,心痛難忍……


    他拿了紙巾揩幹申璿臉上的淚珠,端起魚湯,一口口的喂她,直到魚湯被申璿喝得幹幹淨淨。


    裴立走後,裴錦程才又進了房間。


    看申璿不願和他講話,他也不再說什麽,她的左手輸著液體,他便在她的右邊睡下來,替她蓋好被子,她的右手撫在小腹上,他便把手搭上去,放好。


    讓她的手,慢慢的暖起來……


    .................................................


    當晚,裴立一病不起。


    已經是翌日下午,裴家的人才聽到風聲,紛紛過去看望,生叔閉門,稱老爺說誰也不見。


    一時間原本風平浪靜的裴家突然間有了風雨飄搖的感覺。


    到處都能嗅到一股蠢蠢欲動的味道。


    汪鳳鳴領著裴錦瑞從沁園回到自己的苑所後,馬上關了門,拉著他坐到沙發上,急急問,“錦瑞,老爺子的家主大印還沒有交給大房吧?”


    裴錦瑞坐好後,“爺爺一向把權利看得重,而且交家主大印不是該有儀式的嗎?媽,你是不是記憶力減退了?”


    “錦瑞,如果老爺子這麽過去了,你有大印呢?”


    裴錦程怔了一怔,“媽?”


    “裴錦程本來就不該醒!家主之位本來就該是你的!”


    “……”


    “錦瑞,這時候已經很關鍵了,老爺子這麽多年可從來沒這樣過,怕是不行了。會不會跟你姑姑有關係?要不然再下點猛藥?”


    “……”裴錦瑞沉吟須臾,“媽,爸受傷的事,你忘了?姑姑的事,不要再拿來做文章了。”


    裴錦瑞嘴上這樣說,可是心裏已經開始打起了算盤。吸空卻哭聽。


    汪鳳鳴一聽,一時明了,恍然大悟,“瞧媽媽這腦子,關鍵時候就是不中用。”1dago。


    .............................................................


    裴立躺在床上,唇色蒼白,生叔照著醫生開的藥,分配好,然後去倒水。


    “阿生……”


    生叔剛走出幾步,裴立便閉著眼睛綿著氣息叫道。


    “誒,老爺,我在。”


    “阿生啊……”裴立抬了抬手。


    生叔已經重新走回到床邊,蹲下身來,把頭支過去,聽裴立想說什麽。


    “老爺,您說,我在。”


    “阿生,我死了後,你一定要好好看著禁園,她若不知悔改,這輩子隻要你活著,就不能把她放出來,不能……”


    生叔鼻子一酸,“老爺,您別說胡話,這幫孩子,還得您自已看著,我一個下人……”


    裴立搖了搖頭,“我會跟錦程說,錦程他會把你當伯伯看,你不是下人,我何曾把你當過下人?”


    生叔當沒聽到一樣,笑著理了理裴立腋下的被子,“老爺,您還健實著呢,這一口氣,順過去兩天就好了,咱們過兩天出去走走,等心情好些了再回來,您看成嗎?”


    “阿生啊,我這口氣,怕是順不過去了,我的兒啊,女啊……”裴立聲音哽咽,“還有我的重孫……”


    這是生叔這輩子都沒有見過如此脆弱,不堪一擊的裴立,忍了好幾天的眼淚,終於流了出來,“老爺,這不是您的錯,您都是為了他們好,這二十年,很平靜,裴家在南方的聲望也很高……”


    “咳……”裴立嘴角抽了幾下,突然一咳,咳出一口鮮血。


    生叔大駭,“老爺!”


    裴立驀地睜大眼睛,枯老的手張在空中,抖著指向門口,連氣顫聲,“去!去!把錦程叫過來,錦程……錦程叫過來……”


    ...這一更是昨天晚上碼好了,剛剛抽上班時間改了錯字發上來的,今天還有更新,如果中午老板沒安排我做別的事情,我會趁午休的時間碼點,下午抽時間改錯字,但如果中午沒時間就晚上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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