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璉惟知以淫樂悅己,並不知作養脂粉。又思平兒並無父母兄弟姊妹,獨自一人,供應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貼,今兒還遭荼毒,想來此人薄命,比黛玉猶甚。”


    平兒是鳳姐的“心腹”,這是賈府上下公認的。鳳姐是太陽,平兒就是月亮;鳳姐是恒星,平兒就是行星;鳳姐是楚霸王,平兒就是她的兩條膀子,替她舉起千斤鼎。兩個人雖然不是平起平坐,一枝兩開的姐妹花,卻是你離不了我,我也離不了你的一對紅顏知己。


    平兒可憐,說到底不過一個奴才,什麽榮耀都是假的,沒有身份、沒有地位是真的。


    鳳姐抓到賈璉偷情,千不該萬不該,他們偷情居然還議論平兒好,鳳姐不好,等鳳姐死了把平兒扶正。西諺說,偷牆根能聽到最真實的東西。果然,平常恩恩愛愛的夫妻想不到背地裏這麽怨毒。鳳姐二話不說,大巴掌就掄上來了。賈璉火上來,也把平兒揍一頓。可憐平兒誰也惹不起,隻好自己出來找刀子尋死吧!


    事情鬧到賈母那兒,老太太罵賈璉,連平兒都饒上了:“平兒那蹄子,素日我倒看他好,怎麽暗地裏這麽壞。”


    這時候就可以看出平兒的人緣兒來了,若是她不招人待見,尤氏這些主子奶奶們寧可當啞巴,也不會給她說好話,賈母也就沒機會給平兒平反:“原來這樣,我說那孩子倒不象那狐媚魘道的。既這麽著,可憐見的,白受他們的氣。”


    賈母這話說得公道。這是個見過世麵的老人家,看人有一套,平兒果然不是那狐媚魘道的。很奇怪,現在的社會,不媚不叫本事,不妖不叫精彩,平兒這樣的人擱到現在,得叫人嘲笑不會利用資源,不會享受青春,一輩子死守三分之一個男人,可惜了。所以說,不要拿現在的眼光來看古人,人一生下來就是身不由己的,命運把你安在哪個時代、哪個地域,你就得遵循哪個時代的道德標準。


    所以,你看平兒冤得大哭,誰都勸不好,還是賈母遣人安慰了她,她自覺麵上有了光輝,方才漸漸地好了。這又該拿奴性說事的人說她沒骨氣了。可是,她就是一個奴才,你不讓她這樣想,怎樣想呢?就像你是一個小科員,突然被局長賞識了,你不覺得榮耀些?


    很奇怪,人們為什麽要在丫頭婆子仆人的身上討論有沒有奴性呢?奴才沒有奴性,該有什麽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賈政等一幹主子尚且是皇上家的奴才,見了皇上山呼萬歲,見了當了貴妃的女兒,都得要恭恭敬敬跪下去,你怎麽不讓他推翻帝製,自己當家做主人?就連寶玉這麽一個叛逆的種子,還要大肆頌聖,豈不更是奴性十足?平兒等人有奴性,這是時代和社會限製———你怎麽能想像得到青春盛年的司棋因為和表哥偷情被攆?放在現在,如果兩人不上床,都不正常!


    <strong>平兒衝著哪個“俏”</strong>


    平兒日常工作都是圍著鳳姐打轉的,可是,曹雪芹不是派給她一個“俏”字嗎?她的“俏”勁衝誰使?除了賈璉,再也沒有合適的對象。


    從這話又生出一個話題來,若是平兒生來就是貴族小姐,嫁給了賈璉,鳳姐生來是個丫頭,陪著平兒嫁了過來,那麽,又該怎麽唱這出三人轉?依她們兩個人的個性特點,平兒會處事,有心計,但是心態平和,估計就是老公偷情,她也不會大打出手;而鳳姐就是當了丫頭,也不是省油的燈,敲山震虎,借劍殺人,站幹岸兒,推倒油瓶不扶,全掛子的武藝全都招呼上,到最後謀平兒的朝,篡平兒的位。所以說,一種境遇,造就一種性格,一種性格,造就一種命運,這是一種連鎖生態。


    接著說賈璉。


    賈璉是個淫人,這個不須多論。但是平兒也是一個癡人,雖然這個男人隻有這麽一少半屬於自己,可是,不衝他癡,衝誰癡呢?賈璉跟鮑二家的私通,第一次還留下偷情的證據:一綹青絲。結果被平兒發現,幫賈璉瞞過鳳姐,然後指著鼻子,晃著頭笑道:“這件事怎麽回謝我呢?”說實話,平兒就“俏”過這一次。


    俏便俏了,賈璉摟著她求歡,她又不幹。她又不是性冷淡,又正當青春盛年,難道不覺枕席寂寞?若是能夠“一擊得中”,生下個一男半女,自己的地位就不再是通房大丫頭了,結果她卻臨陣跑了。為什麽?


    她對賈璉沒感情嗎?賈璉被他爹賈赦痛揍一頓,平兒氣得大罵:“都是那賈雨村什麽風村,半路途中那裏來的餓不死的野雜種!認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來!”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聽見平兒咬牙切齒地罵人,卻是為的爹揍兒子,她心疼———那也是她的人!


    可是,疼便疼罷了,眼前放著大活人,又不肯去親近。說到底,平兒不是不想枕席之歡,也不是不愛賈璉,實在是害怕小姐這個特大號的醋缸、醋甕。鳳姐和賈璉夜夜恩愛,她自己孤衾獨枕,心裏不知道什麽滋味。


    說實話,正史、野史、小說,凡是涉及到妾室的事,百分之九十都是狐媚子。像平兒正大光明的算得上珍稀動物。她是個聰明人,眼看著陪過來的四個丫頭死的死,走的走,死的不用說了,走的為什麽走?她必定是把這些人的結局全部看在眼裏,於是把這顆求溫暖的心給淡了下來。她明白:隻有一心伏侍鳳姐,才是最安全的存身之道。


    這個姑娘實在可憐。隻是這種可憐平日被掩蓋在風風光光的外表下麵,就像華麗綢袍有一個破布裏子,沒有人能注意得到,隻有一個人,是品香高手,留意在此:


    “賈璉惟知以淫樂悅己,並不知作養脂粉。又思平兒並無父母兄弟姊妹,獨自一人,供應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貼,今兒還遭荼毒,想來此人薄命,比黛玉猶甚。”


    平兒一定想不到,她居然有寶玉這個隱藏在深處的知音,也算不枉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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