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君佑回來的時候照舊是酉時剛過,青沐和青瑤打了水來給他淨手,又取了幹淨的常服服侍他換上,這才走進了西稍間來。


    “回來了?”璧容不甚熱情地抬了抬眼皮,繼續和秋桐做著手裏的繡活。


    “嗯。”沈君佑淨了手,坐到對麵軟榻對麵的楠木交椅上喝起了茶,茶葉是上回剩下的碧螺春,泡茶的水用的是清早從菡萏水榭那片湖泊裏靠案處的荷葉上采集的露水。


    牛飲解燥,慢品娛情。沈君佑喝茶向來都是儒雅的很,一杯茶總要不聲不響地把別人的性子磨沒了,他卻不過才剛喝了一半而已。


    譬如此時,璧容和沈君佑,一個坐在牆這頭的軟榻上安之若素,一個坐在牆那頭的交椅上淺嚐啄飲,卻是苦了秋桐,夾在兩人中間如坐針氈一般,進退維穀,手足無措。


    沈君佑那杯茶好容易一口喝見了底,撂下杯子衝秋桐吩咐道:“我記得家裏還有年平送來的日鑄茶,去煮一壺送過來。”


    秋桐可管不得自家二爺是否真的想喝茶,一得了命,立刻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塊尷尬之地。


    沈君佑既然先開了口,璧容也就不用再繼續裝淡定了,緩緩道:“今日家裏出了大事,想必爺早就聽說了。”說著,她的聲音不由冷了幾分,“這般大的事情爺可是把我瞞的緊,事先半分也沒有料到。”


    其實一開始沈君佑確實是不想她跟著操心,可後來看著她在自己眼皮底下偷偷搞小動作,竟然還叫夏堇去給關恒下套,威逼利誘打聽自己見了什麽人做了什麽事,他便不由得來了興致,想要和自己這個足智多謀的妻子鬥一鬥法。


    “看來你已經猜到了。”沈君佑毫不掩飾地笑道。


    “若不是太太氣急之下開了口,我可猜不到四姑娘竟然是裝病。”璧容說話時連眼皮也沒有抬一下。


    “哦?”沈君佑訝異了一聲,“倒是沒聽說太太說了什麽明白話,看來我這裏的消息不及夫人這裏的準確。”


    璧容暗自冷哼了一聲,事情隻怕都是你一早安排好了的,還談什麽消息準不準確。


    “能叫太太如此氣急,必定是早先不知情的事,或者說是被眼睛看到的東西蒙騙了過去,除了裝病我倒是想不出還有什麽旁的能叫四姑娘躲過了太太的手去。”璧容頓了頓,抬頭瞥了沈君佑一眼,“不過,我倒是沒想過四姑娘能有這樣的勇氣。”


    沈君佑聽她分析的頭頭是道,他這步棋走的十分隱蔽,旁人絕不會聯想到他的身上,此刻被璧容揭破,不由得對眼前人刮目相看。


    璧容說完了自己想說的話,抬起頭看了沈君佑一眼,“爺的計謀百無一漏,妾身沒什麽要說的,隻是眼下,妾身不想和爺說話。”


    說罷,停了手裏的繡活,收拾好了針線笸籮,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嗯?不想和他說話?沈君佑頓時呆住。


    他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在別人麵前吃了閉門羹,而且這人還是他的妻子。


    他知道她並不是一個柔弱乖巧的女子,反之她睿智、機敏,又能適時地懂得狡詐,借力打力,隻是太過聰明的人往往也很固執,並不容易妥協。


    這件事情他固然有錯,可是,也犯不著這般不依不饒的,何況妻子是個明事理的人,若是發發脾氣撒撒嬌也就罷了,以她的敏感不可能沒有察覺到彼此之間甚的氣氛都有些疏離了。


    難道說懷了孕的女子情緒都有些多變?沈君佑越發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遂搶先一步大步跨到她麵前,謙聲道:“好容兒,這次是我做的不對,你莫氣了,總要為咱們的孩子想想不是?”說著嗎,沈君佑伸手在她的肚子上撫了撫。


    這可不是哄一哄、認個錯就能翻過去的,還有,什麽叫作這次,中間似乎還差了個“幾”字呢!


    起初她也是覺得是先前自己的行為讓沈君佑擔心了,所以這幾次她都老老實實地在他麵前表決心,然後暗中打聽消息,可不想卻發現沈君佑早就洞察了自己的小把戲,而且每每都是故意布下了局引自己去猜,她心裏的內疚和感動頓時被憤怒取代。


    璧容打掉了他的手,一副護犢的模樣忿忿道:“這是我的孩子!”


    “容兒……”沈君佑頓時有些哭笑不得,嘴角微翕了半響,也沒能說出話第二句話。


    晚上用膳的時候,兩人麵對麵坐著,都是靜默無聲,璧容也不似往日那般給沈君佑夾菜盛湯了,沈君佑撫了撫額頭,心底萌發了一種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的懊悔感。


    沈君佑夾起一塊蹄髈,剔了骨頭討好地夾到了璧容麵前的泥金小碟中,笑著道:“怎麽,真不同我說話了?”


    璧容倒是沒有拒絕他夾過來的東西,隻是仍舊不言語,自顧自地低頭吃著。


    “前陣子你不是叫夏堇去和關恒打聽我與家中何人見過嗎?不過不是我去見的別人,而是有人找上的我。”


    沈君佑話音一頓,瞥見對麵的人拿筷子的手頓了頓,一隻耳朵悄悄豎了起來,不覺啞然失笑。


    就知道你那天那句“不想再等了”是早有預謀,隻痕自己當時被那傷痛憐惜的氣氛迷惑了心神。璧容在心裏腹誹道,努著嘴繼續埋頭吃飯。


    “其實那日姚氏來見你之前的幾日已經找過我了。”


    三奶奶?她能有什麽事情?璧容條件反射一般地蹙起了眉頭,卻百思不得其解。


    “你方才不是還好奇沅娘為何肯說出真相來嗎?她那樣軟弱的性子,莫說根本不敢去找父親,即便太太真倒下了,心裏的畏懼也不會減一分的,隻是這件事上你卻當真是高看了我。”


    “你是說,三奶奶說動的沅娘?那麽,沅娘裝病的事情三奶奶早就知道了?”璧容驚呼了一聲,而後又搖了搖頭,“不可能,一直也從未聽人說過三奶奶和沅娘交好,何況沒道理別人隻說四奶奶的好,不說三奶奶啊,除非……”璧容喃喃道:“除非三奶奶不想別人知道!隻有將四姑娘孤立起來,才是太太願意見到的。”說罷,她猛地抬起了頭,目光閃閃發亮。


    “肯理我了?”沈君佑笑的極是開懷。


    璧容一愣,驀地狠瞪了他一眼。真是隻老狐狸,詭計多端!


    雖然使了些不正當計謀,但好歹趕在就寢之前哄得了佳人開懷,沒有淪落到孤身去睡外間大炕的境地,對此沈二爺已經相當的滿足了。


    看著裏側蜷成一團的妻子,沈君佑悄然歎了口氣,小心翼翼地將她的腿放平,又往下墊了墊枕頭,以免她轉天醒來頭昏。


    璧容本就沒有睡的很熟,翻了個身,緩緩睜開了眼睛。


    “爺,娘的樣子,你還記得嗎?”


    璧容並沒有叫姨娘,而是叫了娘,因為在沈君佑父子的心裏,她的身份永遠是妻子和母親。


    自己怎麽可能會忘了呢……沈君佑的眸子幽深的好似以往看不見底的泉水。


    “我記得娘親最喜歡穿白碧色的衣服,身上常常有一股淡淡的茉莉清香,小時候我總是喜歡撲在她的懷裏,每每父親見了就要劈頭蓋臉地把我罵一頓,不過即便如此,我還是一如既往。”


    沈君佑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中。


    “每到了這個季節娘親總是要牽著我的手去院子裏看父親爬到那棵大杏樹上摘新鮮的杏子下來,然後撥了杏仁碾碎了做那種很糯很糯的冰皮杏仁糕,娘親說那是外祖母在世時最喜歡吃的東西。”


    已經過了多少年他再也沒聞到過那樣的香味,再也沒吃過同樣味道的杏仁糕,再也沒,感受到那雙纖細的手牽著自己的溫度……


    沈君佑的手突然與她十指交纏在了一起,那寬大的手掌裏不知為何留著一些薄繭,隻是那掌心的溫度無論冬夏總是一如既往的溫暖。


    “其實,我也總是想起我娘……尤其是每年生辰的時候。”璧容的聲音一如方才的平淡,隻是眼睛裏流露出的黯然卻是做不得假的。


    “待明年你生辰時,我陪你去蘇州玩玩可好?”


    璧容有些驚訝地看著沈君佑,有些不敢置信。


    “你的手藝我嚐過,嶽母想必更是技高一籌了。”沈君佑笑著道。


    璧容順著他的話想起了當年跟母親學做赤豆圓子的事情來,“……我覺得和娘做的沒什麽不同,隻是等下了鍋,餡料卻盡數流了出來,娘笑我說這是赤豆湯泡麵團子。”


    “我怕是今世也不能見到嶽母的模樣了,不過父親書房裏倒是有一副娘親的畫像,你想看看嗎?”沈君佑突然道。


    璧容連忙點點頭,“嗯,好,我們明天就去看好不好?”


    暖暖的氣息帶著若隱若無的芙蓉香撲麵而來。


    沈君佑張開了眼睛,正對上那雙滿是期待的晨星般璀璨的眸子。


    他淡淡地笑了笑,把她攬進了自己懷裏:“快睡吧,如今風波才剛開始,明日還有許多煩人的事情在等著我們呢。”


    璧容歎了口氣,貼上了他的胸口,聽著耳邊那嘭嘭有力的心跳聲,原本一顆忐忑不安的心驀地平靜了下來。


    看來她這些日子情緒確實有些莫名其妙了,如此想著,沉沉地閉上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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