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天旺從沈記布莊出來,喜不自勝,因不願多做耽擱,便讓劉家茶攤的劉老漢給宋金武捎了個話,緊揣著灰布包袱,徑自快步走回了家。


    走到門口那棵老槐樹下,見福哥兒和豆芽正蹲在樹下玩,把包袱背到背上,大步跨過去,一手揪起一個,夾著腋下,哈哈大笑著走進院門。


    天業正坐在院子裏背書,見二哥大笑著進來,又夾著侄子侄女,這邊嗬一下癢,那邊拿胡子蹭蹭,甚是有些喜極而狂,不明所以。


    秀蓮正在院子裏搓著玉米粒,見了鄭天旺便道:“二叔回來啦!咋樣,可把錢都拿回來了?掌櫃的沒克扣吧?”


    “誒,這沈記布莊不愧是大商戶,不光一文錢沒差,還多賞了一兩銀子哩!”鄭天旺亟不可待地道。


    秀蓮聽了也吃了一驚,連問道:“呀,給了這麽多,年掌櫃可真是個好人呐!”


    “不過,我倒聽年掌櫃說是他東家吩咐打賞的。”


    “你別說,這大門大戶就是不一樣,可是識貨哩!”想著,不禁對沈記布莊更是好感倍增。


    “可不是嗎,我還真不知道這繡花也能賺這些錢了,倒是比豆芽她娘織布要強的多哩!”


    “你沒聽那老人兒說嘛,這巧手的繡娘能養活一大家子了。”秀蓮嘴裏說著話,眼角含笑,看著有些眉飛色舞,自豪之色溢於言表。


    鄭天旺連連點頭,想自己到鎮上做一天幫工也隻得三十來文,給村裏的蓋處泥瓦房,倒是還多點,忙活小一個月約麽能賺個一二兩。自家大哥更不必說,陰天下雨也不見間歇地往地裏跑,勤勤懇懇幾個月,待收了東西,卻也隻夠自己一家人吃飽喝足,鮮有餘糧。


    容姐兒一女子,半月不到便賺得他們兩三個月的入賬,鄭天旺想到自己以前還暗暗嫌過人家吃白飯,不禁有些汗顏。


    “今個兒是好日子,咱們且去跟娘說一聲,晚上加個葷的。”


    福哥兒在一旁耳尖地聽見了忙邁著小腿跑過來,甚是積極地道:“我和小叔叔去買肉!”


    “你個小饞蟲小心讓殺豬的當成了小肥崽子!”鄭天旺好笑地把福哥兒抓起來抗在肩上,又牽了豆芽,跟秀蓮一起進了大屋,把錢原封不動地交給鄭母。


    鄭母笑嗬嗬地接過了錢,兩塊一兩的銀錠子,另五百九十文大錢用紅繩捆著,鄭母一枚一枚地細數了兩遍,才從當頭把繩結解開,拿出上次給的銀錢一並串好。


    秀蓮織的兩匹素絹刨去兩斤棉花的成本約麽能賺三百文左右,鄭母數了一百五十文與她,餘下又數了四百五十文並一個銀錠子遞與璧容。


    璧容連連推辭,道:“娘這是跟我見外了不是,一家人怎麽還分得這般細,我留銀錢也是無用,且一並攢了日後與業哥兒上學吧。”


    “咱們家一向如此,你哥哥嫂嫂賺了錢我也隻留一半充作家用,如今我閨女本事,自己就能養咱們一家子了,娘心裏高興呢。”


    璧容還是不依,再三推辭,鄭母卻是背過手去,就是不接,秀蓮在一麵看著麵上發笑,幫著鄭母把銀子塞進璧容懷間,一遍勸道:“姐兒快些拿著吧,權當是娘給你存下的嫁妝錢啦!”


    璧容聽著臉漸漸發紅,嗔怪著瞥了秀蓮一眼,心道:且暫時收下,日後作了束脩讓天業快些去學堂拜了先生。


    九月下旬,秋風漸起,翠綠的田野裏成片的大豆搖動著豆莢,聲聲作響,真有“大豆搖鈴千裏金”的意蘊。隨著大豆的收割,花生、紅薯等作物也相繼成熟,田野裏一片蓬勃之景。


    因著一夏天雨水充盈,糧食產出頗豐,大有豐收之勢。好在秋日氣爽,氣候也連天多雲間晴,蹲在地裏也不似夏收那會兒燥熱難耐。


    每日天一亮,鄭天洪哥倆就扛起扁擔去地裏摘豆莢,因著地裏的花生也急需代收,沒過幾日秀蓮便也跟了一同前去。


    因著鄭天旺的一句話,家裏的人便一盡阻止她跟著一道下地,連坐在院子裏剝豆莢,也不免被連聲囑咐,生怕她磨傷了手。


    劉氏的身子已懷了三月有餘,肚子微微開始顯懷,許是前陣兒在屋裏躺的日子久了,今日便在院裏放了小木桌子,坐在靠背椅子上跟璧容一塊剝著豆子。


    璧容跟她嘮著天,越發覺得劉氏懷了身子後性子倒是變了許多,都說孕婦和孩子心意相通,如今看劉氏這般,暗自心道這肚裏的娃娃準是個謙和好相處的。


    “姐兒如今都十七了吧,眼看著再沒幾月就出了孝期了,也該談及婚嫁了。”劉氏道。


    “這種事情也不是我說了算的,都是命裏注定的事兒,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哦?姐兒可是有了對著心思的了?”


    “嫂子瞎說啥呢。”璧容嗔怪著看了她一眼。


    “我瞧著宋家的那位對你可是有意思呢,雖說帶著個孩子,但是家裏條件不錯,又和你兩個哥哥熟識,姐兒是啥意思呢?”劉氏直言道。


    “哎喲,二嫂怎麽也和大嫂一般呢,我可是不要在再同你說話了。”璧容一直挺看好劉氏說話直來直去,沒有那般拐彎抹角的磨嘰,卻不想對著這種事也是如此,當下臉微紅著起來跑進廚房。


    劉氏在後麵無奈地搖搖頭,心道真似了那句話,皇帝不急急死太監。


    前日裏收的兩畝菜地的黃瓜、蘿卜、豆角等蔬果,鄭天洪拿到鎮上賣過兩回,還剩下幾麻袋堆在全數堆在廚房後麵的糧房裏。


    前日裏劉氏嘴裏無味,喝粥醃菜總覺味同嚼蠟,一次鄭天旺從鎮上給孩子們買回來一小包鹽漬梅子,幾個孩子嫌又酸又鹹都不愛吃,反倒是劉氏吃了胃口大開,鄭母瞧了喜笑顏開,嘴上隻念著:“酸兒辣女,老二家的肚裏定是個小子!”


    璧容進了廚房,惦著今日醃些酸味小菜。


    撿了幾根鮮嫩細條的黃瓜洗淨切段,碼進缸裏,撒上粗鹽放到一旁擠水分,約麽兩盞茶的時間,倒出缸裏榨出的水分,拿了幾瓣蒜拍成蒜泥,又切了一把紅尖椒扔進去,放上兩勺糖,幾大勺醋沒頂,淋上少許麻油,攪拌均勻,方蓋上蓋子,放在地上醃上一宿。


    想著今日的晚飯,索性又洗了幾根直溜的,底下墊上兩根筷子,一麵從右向左直刀切成薄片,切完後再翻過來,依舊從右向左切斜刀,切後輕輕一拉,便成了一串蓑衣黃瓜。隨後依舊是放上醋、鹽略擠出水分,在芝麻醬裏滴了兩三滴香油瀉開,與辣椒丁、蒜末一同淋上。


    果然,劉氏一嚐果然覺得口齒生津,胃口大開,嘴上念道:“姐兒可真是知我心思,眼下什麽大魚大肉都不上這盤子酸辣黃瓜好吃喲。”


    璧容笑道:“我下午還醃了一壇子酸黃瓜,特別多放了幾勺醋,明兒一早就給你端上一碟來。”


    劉氏聽了兩眼冒光,連連稱好,瞧著真是嗜極了酸。


    鄭母也吃得樂嗬,想著劉氏肚裏的乖孫,便道:“老二家的既是愛吃,明個兒就叫容姐兒多做些,好在家裏的黃瓜剩的也多,夠吃著呢。”


    璧容連連點頭,又道:“我明日且看看再弄些旁的,蘿卜最是順氣防風寒,酸豆角就著粥喝或是炒菜也都不錯。”


    翌日一早,劉氏吃了早飯就巴巴地跟著璧容上了廚房,幫著洗洗切切,打打下手。農家婦人大多健壯,即便懷著身子也是洗洗刷刷忙個不停,生產之時反倒氣力足,生得順利。


    紅青白三色蘿卜切成細絲,放上香油,混在一起煞是好看。又應著昨日說的給她做了酸豆角,直到聽見門口敲門聲,劉氏這才磨嘰著出去開門。


    開門一見是宋金武,想著璧容,嘴上忍不住調侃幾句,“喲,這麽個忙時候,虎子爹咋來了,怎麽沒跟俺家你兩個哥哥一塊挖花生去呢,莫不是……來找我家姐兒吧。”


    宋金武尷尬地咳嗽兩聲,道:“趕著收也收不完,索性等大夥都忙完了再雇人幫著收吧。”


    劉氏抱著兩手正在一旁好笑地瞅著他,等著他說下文,宋金武朝院裏瞥了兩眼,抬眼間讓劉氏瞧了個正著,一張黝黑的麵上立即泛起了紅,結巴著道:“我,我今個兒上山趕巧撈了幾隻河蟹,便想著,想著拿幾隻來給你們嚐嚐,嚐嚐鮮……”


    劉氏在旁憋著笑,伸手接過網子兜,見宋金武還站著不動,調笑道:“還有事兒,要不,我讓姐兒出來?”


    宋金武紅著一張臉連連擺手,道了句“不用不用”,便急急忙忙地走了。


    劉氏一關上門,便再也忍不住地大笑出聲,隻笑得腰酸,引來鄭母嗔怪地攙著她在院裏裏遛了幾步。


    璧容在廚房裏聽得真切,暗罵著劉氏嘴皮子壞,專門欺負老實人。不禁又想到宋金武幾次三番為自己出頭時,那般剛強粗獷,怎麽也說不上讓自己替他鳴不平。想著自己前後兩相矛盾,不禁然竟有覺得臉上微燙,暗自低笑著搖了搖頭。


    入了秋的河蟹個個肥美,兩爪雖用繩兒捆了,卻也一副凶惡麵相在盆裏動來動去,璧容隻是不敢碰的,隻待秀蓮回來再料理它。


    劉氏自然也同大夥那般笑她膽小,聽得多了,璧容也自不理會,隻道:“這些事情家裏總有人做就成。”


    劉氏聽了氣笑道:“日後出了門子咋辦,也巴巴地回家裏讓你大嫂收拾完了再拿回去?”


    “咋的又扯上這事了,嫂子再這樣我可不跟你說了。”


    “好好好,你臉皮薄,我不說了就是了,反正你是逃得了和尚呀逃不了廟,早晚的事呢!”劉氏見璧容又急的跳腳,這邊打著茬:“你且好好看著我給你露露手藝把。”


    那日自見了秀蓮一根柴火燉肉的本事,璧容便不敢對這些農家婦人小覷,隻想著農家閨女自小便在家裏幹活,這些年下來,定是各有各的絕活兒。


    璧容看著她蒸了黑米,與香菇丁蔥末混成了黑米糕,把河蟹擺在四邊,因不能蹲下,便囑托自己燒著大火,約麽蒸了不到一盞茶的時間,掀開蓋子,頓時香氣四溢。河蟹清新,米糕晶瑩,見之不禁饞涎欲滴。


    待眾人回來,見桌上的色香滿溢的河蟹,俱都驚訝不已,劉氏便道:“虎子他爹送來的。”


    秀蓮一瞧就知道定不是璧容做的,笑著道:“喲,那今個兒咱們可是有口福了,弟妹料理海貨可是一絕。”


    劉氏突地站起來,舉起茶杯,誠懇道:“以前是我心眼小,逮著點事兒就死拽著不放,我也不會說那些好聽的,便以茶水謝過大嫂這麽些年擔待我罷!”


    眾人瞧劉氏今日竟主動和秀蓮握手言和,俱是驚訝不已,尤其是鄭天旺,見劉氏似變了個人一般驚得筷子都掉了,腹裏直嘀咕著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秀蓮顯然還沒反應過來,鈍鈍地接過茶水,小口喝下。


    鄭母見兩人和好如初,樂嗬嗬地連聲喜道:“好!好!今個兒你二人清了隔閡,往後咱們家便擰做一股氣兒好好把日子過紅火嘍!”


    鄭天旺在一旁怪裏怪氣地指著螃蟹腦袋,道:“今兒你們這幾隻螃蟹是立了大功,明日還得叫金武在上你老窩裏撈幾隻來,隻不定還能有啥好事呢!”


    “這麽大人還潑起來了,當著你閨女也不怕丟了臉麵!”鄭母無奈地嗔罵道。


    “嗨,俺家招娣兒正吃著歡呢,才不會嫌他老子呢,是不丫頭?”說著,鄭天旺拿胡子蹭蹭豆芽,豆芽吃著正起勁,也不管問的啥,隻唔唔地點著腦袋。


    “不過,說起這喜事,天旺還真沒說錯,這宋金武再送上幾回,隻怕喜事就真近嘍!”劉氏掩著嘴,偷偷拿眼打量著璧容,璧容瞧見她把話題轉到了自己身上,細一琢磨,隻覺劉氏滿腹鬼胎,狡詐的很,羞紅了臉。


    翌日,鄭天旺下地時見了宋金武,一臉怪笑地看著他,隻笑的嘴角抽搐,直到鄭天洪吼了一句,這才背過身子抖著肩膀去挖花生。


    宋金武一臉疑惑地問鄭天洪,鄭天洪道:“甭理他,昨不知吃了什麽,抽上風了!”


    鄭天旺聞聲回過頭來:“可不是吃了你送來的河蟹嗎!”


    宋金武更是不明所以,隻得問道:“味道可還不錯?大娘嫂子若是喜歡,我今個兒再去山上撈幾隻。”


    “喜歡喜歡,容姐兒可喜歡的很呐!”


    宋金武這才反應過來,心道這兩口子可真是一窩裏的,調笑起人來都是嘴上不留情啊!


    “你小子今個兒找打是不!”鄭天洪竄過去照著鄭天旺的後背猛拍一下,鄭天旺也不覺得疼,隻對著宋金武快步離開的背影嚷道:“多撈點啊,隻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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