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最終一役, 屆已三年了。


    那一天,東部磁極與西部磁極一起發出絕對穩定的頻率,自此, 怪物不再執著進攻人類基地,物質不再相互汙染, 人類在畸變中找到了不變。後來,那個頻率被稱作“鍾聲”。


    而發現“鍾聲”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瓊先生, 被永遠載入了人類曆史的裏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樓。


    青綠的藤蔓爬滿窗戶和欄杆,一直守護研究所的那株變異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種子灑滿研究所的土壤, 並在今年春天發芽抽枝。遠山覆蓋著一層雪白的薄霧,霧氣裏是鬱鬱蔥蔥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靜,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實驗室外的走廊上, 一張輪椅。


    波利·瓊坐在上麵,曠古的風穿過深淵, 爬上山巔,最後吹拂他滿頭的白發。


    在他身旁, 陸渢站著。


    “2020年的時候, 我15歲,在大學念物理係。”一道蒼老的聲音響起:“後來, 我經常夢見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講台,站在導師的辦公室, 站在運動場中央。我大聲告訴他們,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們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備。”


    他頓了頓,唇角浮現一絲無奈的笑意:“他們有時候信了,有時候沒有,但每天早上我睜開眼睛,看見的還是這個糟糕的世界。”


    “所幸,現在的世界還是那麽糟糕,甚至更壞,但至少不必數著日子等待滅絕。”


    波利·瓊低頭,他手中拿著的是一份《基地聯合日報》,封麵上頭是日期和時間,2164年4月。


    災難發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後,人類好像終於融入了這個相互廝殺的世界。


    很多人都會提起最後那場戰爭,北方基地選擇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則,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堅持到解析出穩定頻率的時刻。地下城基地選擇援助東部磁極,否則,磁極將會坍塌淪陷,無從發出頻率。這兩個決定的做出都基於人類內心的仁慈,並且險之又險地得到了勝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隻有一個戰機編隊,救援北方基地的隻有一千名空降兵。人類走向滅亡的最後一次掙紮,不是一場波瀾壯闊的戰爭,而是一聲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進化、滅亡,在世界的變動裏,雖自以為至關重要,卻一次又一次自證無力與渺小。


    是,人類這一族群,在事實上滅亡了。


    被“絕對穩定頻率”感染後,他們終於獲得了恒久穩定的免疫,有時候,一個概率,他們甚至能夠獲取怪物的基因,獲得那些強大的體征和形狀,而意誌仍然清醒。這可能是融合派的勝利——雖然所使用的並不是融合派的理論和方法。


    與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後,人類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強,不再那麽依賴數量有限的武器和裝備。他們開始用怪物的方式對抗怪物,用樸素的方法來攻擊和防禦。一部分人類選擇離開基地,回歸廢城,或在野外組建小型聚居地。


    總之,城市解體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們再也組織不出宏大的社會結構,或是軍隊——這種東西。以東部磁極、西部磁極、高地研究所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對他們虎視眈眈,他們不再覬覦人類的基因,或者說活到了現在的怪物,大多數都已經獲取了人類的基因,換一種角度,那個覆蓋全球的頻率下,人類獲得了穩定,怪物也獲得了穩定。人類在智力上的優越早已終結,這是無法否認的事實。


    鍾聲響起,人類活了下來,人類的時代宣告結束,他們好像開始作為一個普通的物種那樣,艱難地活在這個世界上。


    “有人說是下落,我認為這是上升,”波利望著前方,道:“我們隻是帶著新的成就與認知,重走一遍當年人類祖先走過的路程。”


    白樓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輕科學家在儀器間穿梭。


    忽然,一陣雀躍的喧嘩聲,中間一個年輕的小夥高高舉起了一個盛滿清水的燒杯。情形顯而易見:通過對物質頻率的采樣和複現,他們成功地用蒸餾水的頻率感染了別的物質,將燒杯裏烏黑的濁水變成了一杯清澈的純水。


    ——很多東西都在被重新定義,新的理論體係初現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確,但確實在緩緩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這些頻率到底是什麽,它代表一種物質的根本組成,還是隻是一個指代物質性質的名詞。”波利·瓊的聲音因為蒼老而沙啞,“獲取特定物質的頻率,繼而能改變現實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們仍然渺小,隻是用簡陋的手段獲取了真實世界一個浮於表麵的投影,但僅僅是一個投影,也足以暫時庇護人類自身。”


    麵對著無邊的曠野,他喃喃自語:“一百年,一千年後,我們會知道更多嗎?”


    陸渢將他的輪椅推到瀑布一樣的青藤旁。在這萬物複蘇的春天,形狀奇異的藤蔓上開了細密的白花,這些花朵形狀不一,色澤有深有淺,卻同時存在於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過於樂觀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後,是否還有人類存在,都是一個難題。”


    生存依舊險峻,陰雲仍然環繞。生育與繁衍問題仍然沒有一個行之有效的解決方法。


    波利·瓊手中因為經常翻動已經毛邊的《聯合日報》停在了第三頁,這一頁報道了兩件事情。


    第一則報道,一位機緣巧合與鳥類融合的科學家以鳥類的形態誕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鳥卻在一歲大的時候後突然變成了人類的形態。第二則報道,一位來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稱,當她生命來到盡頭的時候,願意走入辛普森籠,獻出自己的頻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了。”他合上《日報》,道。


    “一部分人終於活了下來。這麽多年來,我一直在詢問自己,我有沒有贖完自己的罪。”他說,“但我仍然無法麵對當年所做的一切,隻能等待死後,讓上帝評判正誤。”


    陸渢道:“您當年就是為此離開了基地?”


    “是,我終究無法麵對自己的內心,無法認同審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陸渢,“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沒做過什麽。”陸渢道。


    波利搖了搖頭。


    浩蕩春風吹過山巔,藤蔓花的清淡香氣散在風裏。


    “你們麵對了我當年無法麵對的一切,而你堅持了最長的時間,”他抬頭,握住陸渢的手,“人類利益高於一切,感謝你們讓基地與人造磁極堅持到了最後,這才是人類獲得勝利的最終原因。”


    陸渢道:“謝謝。”


    “我聽說他們開始編纂《基地編年史》了,一百年後,人們會怎樣評判審判庭?”波利望著東方發白的天際,那個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蘊含一種悠遠的寧靜:“有人會批判它,有人會讚揚它,唯一能夠確定的是,所有人都會記得它。”


    他繼續道:“更會記得你,孩子。”


    陸渢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絲絨狀花瓣上。


    陽光將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簾微闔,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瓊方才所說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暉光也照亮了他黑色製服上暗銀的紐扣與鑲邊,他身形挺拔,著裝嚴謹,臻於完美的五官、異於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無一不給過路者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新生藤蔓纏繞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樣站在一片湧動的春色裏,卻又和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裏,走廊中,很多人都會悄悄轉頭打量他。最後一代審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結的仇恨與不解的謎團。北方基地裏眾說紛紜,有人說他死於暗殺,有人說他飲彈自盡,唯獨研究所的人知道,審判者永遠留在了這裏——卻沒有人知道緣由。


    “看著我,孩子。”波利輕聲道。


    陸渢看向他。


    那雙灰藍色的眼睛雖然渾濁,仍然明亮,那是太過澄明透徹的睿智、善良與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間一切表象。


    “有時候我覺得你解脫了,有時候卻沒有,”波利道:“三年過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發展,你仍不能麵對往事嗎?”


    “不。”


    ——答案卻出乎意料。


    陸渢直視他,語調平靜,毫無猶豫:“我沒有罪。”


    “沒有一個審判者會說出這種話。”


    “人類利益高於一切。”陸渢微微側過身,無盡的晨暉裏,一個背光的剪影,“我從未動搖過信念。”


    “你卻活在痛苦中。”


    “我曾經為審判痛苦過,”陸渢道:“現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從未見過那樣溫和平靜的孩子,”波利閉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從不可知之處來到人間,像是為了受難。但人間的苦難不會損傷他的任何本質。我時日無多,隻想再見到一次活著的他。”


    長久的沉默裏,他們看向背後的實驗室。


    一牆之隔的那個地方,年輕的助手在忙碌記錄著數據,他們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麽特殊的日子。從窗戶望內看去,雪白的地麵上橫放一個透明方形櫃,像水晶棺。晶棺裏麵盛放著淡綠色營養液體——在營養液體裏,雪白的菌絲肆意生長鋪陳,相互纏繞,結成一張雪白的繭,隱隱約約像一個人體的形狀。


    它長得很快,從一顆棗核大的孢子,變成長而綿軟的菌絲聚合體,也像那隻忽然變成人類嬰兒的幼鳥一樣,在某一天,它呈現出了人的體態。


    在無數個夜晚,陸渢俯身,透過層層疊疊的菌絲,看著那個熟悉的輪廓。


    “那是他嗎?”他問波利·瓊。


    “他是一朵無性繁殖的蘑菇,本體和孢子毫無區別。我隻能告訴你,基因毫無差別,頻率永恒一致,它們在生物學的意義上是同一個。”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輕聲說:“你們古老的傳說中有鳳凰在烈火中獲得新生的故事,其實對於那些結構簡單的生物來說,確實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續生命的途徑。”


    “……他會記得嗎?”


    “我不知道,”波利搖了搖頭,“這取決於靈魂或記憶是否也是一種既定的頻率,一朵蘑菇從降生就知道自己應當汲取什麽樣的營養,它的記憶來自哪裏?我傾向於在宇宙那個未知的度量上,它們是同一個生物。你不必為此掛懷。”


    陸渢將目光移向遙遠的天際,一貫冷淡平靜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記。”


    “為什麽?”


    “我和人類基地隻給他帶來過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遠感受不到這些。”


    波利搖了搖頭:“你又怎麽知道這個世界對他來說是什麽樣子?”


    陸渢的嗓音輕輕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結果。”


    波利沒有說話,一片沉默裏,實驗室裏忽然發出儀器嘀嘀的響聲,實驗人員的呼喊聲,乒乒乓乓的物體落地聲。那些聲音斷斷續續傳過來,讓外麵的人能夠知曉裏麵發生著什麽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瓊蒼老的軀殼,像是終於了結最後一樁心事,他如釋重負,轉動輪椅,朝著實驗室的方向,目光愈發溫和。


    陸渢卻沒有回頭。


    “他醒來了,”波利·瓊道,“為什麽不看他?”


    實驗室裏,一些紛亂的聲響。


    很久以後,陸渢開口。


    “您曾經問我究竟怎樣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從很渺遠的地方傳來:“我想過很多。”


    又是長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過東方連綿的群山,一輪紅日躍出天際。


    在風裏,他閉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聖者的畫像,每一個都像他,每個人都曾露出過這種神情,在審判到來前的那個晚上。


    他平靜道:“他是審判我的人。”


    一聲門響,輕輕的腳步聲停在不遠處。


    山巔,曦光、薄霧、微風裏,一道清澈透亮的軟綿綿嗓音。


    “陸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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