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城。


    空曠的地麵上, 矗立著人造磁極的上半部分。在一片黃沙色的土地上,它像個宏偉的墓碑。


    這個地方地理位置絕佳, 四麵各有高大的山脈擋住風暴與寒流, 中間是一馬平川的原野, 地質構造穩定、堅固, 足以支撐不可思議的地下工事的建造。這座地下城市的麵積和容量可以媲美人類巔峰時期的大都市。


    在最初,人類四基地初具雛形的時候, 有人預言,如果人類有抵擋不住的那天, 那麽地下城基地一定是最後倒下的那個。


    然而現在,這片開闊的平原上遍地是血跡。怪物的, 異種的, 人類的, 血跡上是殘肢、斷手, 與重武器的殘骸。


    一架黑色戰機飛快貼地掠過, 投下數顆大當量炸i彈, 沉悶的爆炸聲響起,怪物的嚎叫聲震耳欲聾, 但很快淹沒在滾滾的煙塵裏。


    戰機拔高,在上空平穩盤旋,陸渢手中拿著一副對講機,道:“地麵已肅清。”


    他身邊是哈伯德,這位外城的傳奇傭兵隊長看著不遠處地下城的通道入口,道:“裏麵很難辦。”


    陸渢也望著那裏, 他沒說話,默認了哈伯德的觀點。這幾天來他與這位隊長協同指揮空中作戰,已經建立了足夠的默契——更何況他們原本就是最深入深淵前線的那類人。


    地下城的結構易守難攻,然而一旦被異種攻破,裏麵就注定是一片狼藉混亂。


    而現在它已經被攻破了。


    “他們最缺的是火力,出生率跟不上,兵員不夠,隻能加大軍備消耗,提前透支太多,現在就沒辦法有效防守。”哈伯德鷹隼一樣的眼眸微微眯起:“我們帶的夠多,還算能有勝算。”


    就在這時,對講機裏傳來聲音。


    “地下城感謝你們的慷慨支援,”接線員聲音顫抖,“但是,出於人道主義的原則,我們必須告知北方基地的同胞:目前基地內部已經觀察到無接觸感染的情況,隨時隨地都會有不可預測的感染發生……”


    “北方基地收到,”陸渢直接打斷了接線員的話,“請準備地麵接應。”


    哈伯德蹙緊了眉頭。


    陸渢道:“飛行編隊暫時懸停,我帶人下去。”


    “我去吧。”哈伯德道:“聽他的話,裏麵比我們想得更危險。我沒什麽牽掛。”


    陸渢語調淡淡:“我也沒有。”


    哈伯德卻笑了笑,反問:“你沒有麽?”


    陸渢和他對視,冷綠色的眼裏看不出任何感情,但這次他沒有說話。


    “你有時候會看著舷窗,一看就是很久。”哈伯德道。


    “我留了一個人在基地,”陸渢抱臂倚在舷窗前,“他脖子裏掛了一個我殺人用的彈殼。”


    “你殺了他什麽人?”


    陸渢沒有回答。


    “這麽說,他和你有仇。”哈伯德說著,卻仿佛想起了什麽:“我遇見過一個男孩拿了一枚你的彈殼,問我知不知道它的來源。”


    陸渢勾了勾唇。


    哈伯德道:“那你們的關係很複雜。”


    “可能吧。”陸渢向外走去:“我和所有人的關係都很複雜。”


    他嗓音冷淡,對領航員道:“準備滑行。”


    這次哈伯德沒有阻攔。


    ——在西方天際巨大的、血紅色的夕陽映照下,飛行編隊落地,艙門打開,陸渢走下pl1109,他去往那座綿延在地下的、血泊中的城市。


    北方基地。


    即將把id卡貼在感應器上的那一刻,安折聽見了背後的腳步聲,他轉頭,是例行巡邏的士兵,由一位麵熟的審判官帶隊。


    那審判官看見他,道:“你怎麽在這裏?”


    安折微垂下眼:“幫紀博士拿東西。”


    “博士還在做研究麽?”審判官道。


    安折輕輕“嗯”了一聲,沒再說話,那位審判官並沒有問別的,而是道:“早點回去,今天軍方有事。”


    安折道:“謝謝您。”


    他們走過去了,安折深吸一口氣,將id卡貼在了感應器上,所幸門禁係統還沒關閉,哢噠一聲,門鎖打開。


    安折推門進去,門軸因摩擦發出吱呀聲,他走進去後就立即把門關上了。昏暗的燈光裏,巨大的儀器黑影幢幢,而在房間最中央,圓柱形的玻璃箱靜靜佇立著。玻璃箱下方的一縷幽光照亮了它,一簇小氣泡正從地下冒出來,浮到上麵去。


    安折屏住了呼吸,在打開門之前他做好了最壞的準備,被抓住,孢子已經被轉移,實驗室裏有別人……在這一刻,他心髒都完全停跳了。


    ——直到他的目光穿過玻璃水箱,穿過淡綠色的培養液,看見中央孤孤單單懸浮著的白色的一小團。


    安折的呼吸顫了顫,他的嘴唇翹了起來,心髒重重跳了幾下,他想立刻撲過去,卻因為情緒的過度波動,幾乎不能動彈。


    那雪白的一個小東西,在暗淡燈光下的液體裏,仿佛在深海底遊蕩。安折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它。


    就在這時,他看見孢子原本靜靜懸浮的姿態頓了頓,然後菌絲猛地舒展開了,或者用炸開來形容比較恰當。


    然後——它用一種絕對算不上慢的速度向自己的方向飄過來,然後突然頓在玻璃牆那邊,像是撞到了。


    安折三步並作兩步來到玻璃水箱前,手掌貼上去,整個人都貼了上去。


    他的孢子也緊緊貼在玻璃壁上,菌絲不安地隔著一層玻璃觸碰著他,那動作明顯是想要離他更近一點。


    安折忍不住笑了笑,陸渢在旁邊的時候,這團孢子好像沒看到他一樣,現在這個時候,倒是認出他了。他不舍得眨一下眼睛,看孢子把纖細脆弱的菌絲朝自己這邊伸過來,卻又礙於玻璃的阻擋,隻能能更加努力地貼過來,幾-->>乎在水箱內側貼成了一張白色的小餅。


    安折靠著它,一種久違的安逸將他包圍了,但又隔著一層膜。


    他得把它從水箱裏救出來。安折艱難地把自己從水箱上撕下來,來到側麵,那裏是一個操作台。根據人類機器的普遍規則,他試著按下了最大的那個圓鈕,操作台的屏幕果然亮了亮,一旁的卡槽處亮起指示燈,他再次刷了陸渢的卡,指示燈變綠,這人的權限在整個基地裏簡直暢通無阻。


    但緊接著,麵對那些形狀一模一樣,上麵隻標著一些複雜符號的按鈕,安折陷入了茫然。


    怎樣才能把水箱打開?


    他手指在操作台上遊移不定,終於橫下心來,按下最中央一個按鈕。


    三秒鍾後,水箱裏的水波動起來,孢子無助地被水流衝到這裏,又衝到那裏,最後在水箱中央打著旋兒。看著那無助轉圈的一小團,安折感到自己的腦袋也天旋地轉,他揪著心按下第一個按鈕。


    下一刻,紅色的激光在水箱最頂端亮了起來,連站在旁邊的安折都感受到了熱度,孢子的菌絲炸了一下,然後無力地垂落下去,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烤幹,過一會兒,再炸一下。


    安折懷疑它正在無聲尖叫。他難過得蹙起了眉——孢子在人類實驗室每天受到的就是這種折磨麽?但他來不及思考別的,又按了一個按鈕。


    紅光變成了一下又一下的脈衝光,孢子無助地炸了一次又一次。


    安折迅速按了遠處一個按鈕,這次紅光消失了,他鬆了一口氣。然而下一刻,“滋——”的嗡鳴聲響起,藍色的離子火花在水箱裏猛地亮了,隨後,水麵開始微微震顫——孢子也像發瘋一樣在水裏顫動著。


    安折:“!”


    他給水裏通電了。


    他手忙腳亂,按了一個又一個,終於,一聲震響,淡綠培養液緩緩從容器裏排除,安折按下它旁邊的一個按鈕,哢噠,水箱最上方的蓋子打開了。


    水箱太高,他搬來椅子,站在上麵,終於將手伸進了水箱的頂部。


    然而此時培養液已經被排出了一大半,孢子沒辦法浮到這個高度了。


    然後安折就看見孢子貼在了玻璃壁上,沿著玻璃慢吞吞往上爬,邊爬邊往下滑,滑一段,繼續再往上。


    這團小東西還沒有完全成熟,就繼承了他自由活動的能力,安折伸出手,他的手臂和手指化成漫卷的雪白菌絲,沿著容器內壁向下,與孢子相觸。


    那一刻像是電流貫通了他的全身,脫胎換骨一樣,他拿回了自己的一部分,一定有一種奇異的波動包圍了他。


    托著那一團,他小心將它撈出來,孢子所有散落在外的菌絲都乖巧地收起來了,在他的菌絲間打了個滾。


    安折彎起眼睛笑著看它,他的菌絲接上了它的,小心地將它納入自己的身體中,孢子的身體也徹底舒展開,融入到他的身體中。一種雀躍的情緒傳遞到安折腦海裏,它終於回到了該待的地方,人類的培養液無濟於事,隻有在成體的營養下它才會繼續長大,直到成熟。


    這次沒有壞東西再把它挖走了,雖然不知道孢子為什麽會主動去靠近那個家夥。


    安折身體裏那個空洞終於被重新填滿,所有不安的東西在那一刹那塵埃落地,那是一種沒有辦法形容的感覺,像是重獲新生。他走到窗前,按下按鈕,升起金屬板。


    刺眼的光線照進來,他眯了眯眼睛。


    外麵,風沙的盡頭,金色的晨曦中,一輪燦爛的紅日噴薄而出。


    安折緩緩轉頭,回望這個銀白色的實驗室,機器與機器並排放置,電線與電線根根分明,物品櫃上的試管架擺得格外整齊,從這一個實驗室,他能想象整個基地的樣子。


    這是人類的基地,過去,現在,未來都和他沒有關係。


    他的手扣在窗沿,指節泛白發力,推開了透明的三層玻璃窗。


    窗戶開了條一指寬的縫,灼燙的熱風裹挾著沙礫撲麵而來,隨之而來的還有手指的刺痛,外麵的風和空氣裏遍布來自宇宙的強輻射。那龐大的波動內含無數微小的漣漪,他好像聽見深淵在召喚他回去。


    他可以走了,離開這裏,去到外麵,回到深淵。外麵同樣殘酷,不知道能不能活下來,但他找回了孢子,已經什麽都不怕了。


    ……他什麽都不怕了。


    安折將左手輕輕按在自己的腹部,額頭抵住窗沿,閉上眼睛,整個人忽然微微顫抖。


    他扣住窗沿的右手收回,向相反的地方使力,輕輕一下“嘭”聲,窗子再度合上,緊接著合上的是防輻射的金屬層。他喘了幾口氣,額頭貼在金屬板上,手指在身側緩緩收攏,像是做下了什麽難以做出的抉擇。


    隨著輻射被隔絕在外,他身上的刺痛感也漸漸消退,就像那天晚上陸渢抱著他,用他的身體擋住了他,滾離了那片有輻射的區域。其實換成是別的任何什麽人,陸渢都會那樣做,但正是因為這樣,那一幕才讓他記憶深刻,就像他對陸渢每一次離開的身影都記憶猶新一樣。


    安折走出了實驗室門,此時正有兩個士兵從走廊經過,方才巡邏的那一隊士兵已經走遠了,現在是別的人。


    安折與他們目光相接,他抿唇笑了一下作為招呼,轉身朝樓梯間走去。


    昏暗的樓梯間裏,隻能聽見他自己的心跳聲,一下又一下鼓蕩著,比平時快一些,人類的心髒在感到恐懼的時候跳動會加快,但到底在恐懼什麽,他也不知道。


    瞞不久的,他知道。一旦秩序恢複,研究重新開始,人類重要的實驗室丟了東西,一定能查出來龍去脈。他必須走,越早越好。


    但他又控製不住自己從襯衫口袋裏拿出一樣有棱角的溫涼的東西,那是陸渢外套上別著的徽章,被他摘下來了。


    他將那東西握在手中,想,等極光亮起,pl1109返航的時候,再走——如果有這一天的話。


    這座城市沒什麽好的,隻有土豆湯還算不錯。


    要不是……要不是他的孢子喜歡靠近陸渢,他早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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