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


    聽了蘇阮的提議,太傅發出充滿不屑的笑聲。


    太子道:“太傅大人為何發笑?蘇阮的提議值得商榷。”


    太傅拱手道:“太子殿下,這女人不知道肚子裏在謀劃什麽,您千萬不要上她的當!她巧言令色,無非是想騙取離開的機會,我們絕不能讓她走!”


    蘇阮淡淡道:“太傅大人,空口無憑,願聽您的高見。”


    “下毒?嗬嗬,據我所知,聖君生長在山林之間,又極擅醫術,想必嚐遍百草,以他的體質和內力,很可能是百毒不侵之身。而你,早知道這一點,故意誘使我們下毒害他,到時候下毒不成,反被他拿做把柄——這,就是你的計劃,對吧?”


    太傅自顧推算著蘇阮的心思,滿臉鄙夷:“黃毛小丫頭,就憑你,也敢妄議權利之事?還是回家繡花、讀讀女則吧!你若再在此張口胡言,本太傅就立即拔了你的舌頭!反正隻要你活著,就能拿做人質威脅聖君,至於能否說話,又有何要緊?”


    麵對他的輕薄和出言不遜,蘇阮不卑不亢道:“太傅顧慮有道理,但我提出兩點,您且思量。”


    她嚴肅和端正的態度讓太傅略感訝異,哼了一聲:“你說。”


    蘇阮沉著道:“其一,下毒這件事是我來做,出任何事負責的是我,以及我背後的家族。我蘇家雖不是皇親貴族,但也小有地位。我伯父蘇溫是陛下的肱骨之臣,家姐與平郡王府的瑾公子有姻親,我家族上上下下三百餘口人,我不會拿他們的性命玩笑。太傅您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我相信任何人都不會把自己的家人當做遊戲的籌碼。”


    太傅聞言蹙了蹙眉,臉上的不屑之色不知不覺不見了。


    蘇阮繼續道:“其二,敢問太傅可有辦替太子法解決這件事?”


    太傅沉吟片刻,心虛道:“一時半會沒有良策,可從長計議慢慢籌謀。”


    “等得了嗎?日前太子遇刺之事尚未解決,朝中本就一片動蕩,君臣離心,臣子們互相猜忌,這個時候突然出現的聖君,無疑是他們的救世主。聖君回朝之事引起軒然大波,明日,不,恐怕今晚就會有不少朝臣投奔他!太傅恐怕沒有看見今日聖君回朝,帝都百姓們的盛況,滿滿當當的百姓在街道兩排跪著,他還未正式冊封,百姓們已在高呼‘聖君萬歲萬歲萬萬歲’。”


    不光太傅,也太子也一並沉了沉臉。


    “世人皆知先皇遺詔——不論何時十七皇子回朝,都為新的君主!他乃是名正言順的君主,身邊有國師輔佐,百姓眾望所歸,假以時日,必成大患。我覺得,留他在宮裏多一日,他的勢力就多增長一分。可以說,拔除他之事迫在眉睫,一刻也耽擱不得!”


    她說話有條有理,分析局勢亦有見解,句句都點著太子和太傅的死穴。


    他們忌憚的不就是百裏溯將來成為心腹大患嗎?名正言順、眾望所歸,還有比這更可怕的嗎?


    太傅一開始隻當蘇阮是個討巧的黃毛丫頭,到這才真正的開始審視她的話、思量她的意見。


    他們不能直接毒殺百裏溯,那樣一定會被三皇子拿做把柄,找出一切證據來扳倒他們;而刺殺之後,再將殺手除掉,才可以死無對證。先毒,再殺,的確是很保險的辦法!


    若蘇阮可信,她的提議的確不錯。


    但,總歸是冒險了些!


    這個女人與聖君一同入宮來,倒戈的這樣快,實在有些異常!


    她說話、心思都完全不像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這樣的頭腦和心思,留在世上,絕對是後患。


    “你的意思,是立馬行動為佳?”


    “不,倘若聖君一回朝就被刺殺身亡,肯定會引起群臣和百姓的暴動,矛頭會直接指向皇族內部紛爭。我預計的時間,大概在他回朝之後過一小段時間,比如,七八日,乃至半個月。這時候再發生刺殺,有可能是因為他在外得罪的人回來尋仇等等,不一定和皇族有關。”蘇阮一臉從容。


    她要給百裏溯爭取時間,盡量多的時間,讓他能養精蓄銳,應對接下來的血雨腥風!


    “此事……我們還需要仔細考量!”太傅仍舊十分謹慎,太過聰明的人,更加需要小心提防!


    想不到此人竟謹慎到如此地步,看來,隻得使出殺手鐧了。蘇阮忽然低聲道:“關於此事,我還有另一個大膽的想法,不知太子和太傅是否願意聽。”


    ……


    三皇子啪嗒一聲放下青窯茶盞,瓷器與紅木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震響寂靜的居室。


    他抬起眸子認真的掃視一圈前來的客人:太子、太傅、蘇阮。


    他反反複複看了幾遍,露出玩味的表情:“太子殿下,我沒聽錯吧,你讓我跟你們合作?”


    具體的合作內容蘇阮之前已經跟他詳細的說明,聞此重重點頭:“沒錯,三皇子。”


    三皇子冷冷道:“笑話。我與太子殿下從小到大都沒合作過,對吧?”


    三皇子曆來優秀,樣樣第一,而太子殿下又是出了名的優柔性子,樣樣墊底,這倆親兄弟從來就不在一個天地。


    蘇阮對他們兄弟的矛盾無甚興趣,隻專注於自己想說的話:“雖然您和太子殿下此前有些小小的摩擦和衝突,但是我想,什麽是內部矛盾、什麽是外部矛盾,您還是分得清吧?聖君回朝,損害的不僅僅是您或者太子殿下的利益,而是動搖整個皇族的根本。”


    三皇子捧起茶盞抿口:“繼續說。”


    蘇阮深深吸了口氣:“恕我直言,您和太子殿下不能站在一起共同對抗,隻怕很快都會被排擠。”


    三皇子陰沉沉的一笑,聲音低沉暗啞,略顯霸氣:“本皇子從政已十餘年,他不過初初回朝,能有什麽力量與我們抗衡?他住的水韻殿,有多少的是本皇子的人、有多少是太子殿下的人,咱們雙方都心知肚明。”


    蘇阮不動聲色的聽著,心中默默記下了,水韻殿的宮人多是眼線……


    “太子殿下想動他,不過是勾勾手指頭的事兒,何須找我?我想動他,也會憑一己之力完成,合作就免了吧!”他說的如此狂妄,好似全然忘了白日被百裏溯險些掐死之事。


    他回絕的幹脆,蘇阮卻不死心:“殿下,您是覺得聖君的實力根本不值得您動手嗎?可是方才我們過來的一路上收到消息,太史令、護國公、丞相……都分別入宮去往聖君住處拜訪。”


    三皇子這才抬了抬眼皮。以上三位在當朝都是極有分量的人物,是父皇的老臣。


    父皇病重之後,他們既不和他親厚,也不跟太子親厚,個個嚷嚷著要告老還鄉,這倒好,聖君回來,他們就跳起來了。


    三皇子臉色微怒,但還隱忍不發。


    門外的侍衛傳話道:“三皇子殿下!屬下求見!”


    三皇子道:“進來吧。”


    侍衛快步進入寢宮,直奔三皇子身邊,低頭三皇子耳語幾句。


    三皇子臉色微變,示意他下去,然後舉起茶杯悶悶的喝了一口茶。


    蘇阮瞧著他臉色不對勁,略一思量,忽然心中一喜,道:“肅親王也去往聖君處拜訪了?”


    三皇子眼皮一跳,有些吃驚的看著蘇阮。


    他和肅親王府之間的交往密切,但是此事知道的人少,蘇阮怎會一猜就中?


    蘇阮當然能猜到,因為,三皇子成為天子之後,扶持了落寞的肅親王府。


    因為肅親王府是嵐瑛郡主的娘家,所以蘇阮對肅親王府也多一分關注,知道他們和三皇子早有淵源,也唯有他們的倒戈能讓三皇子露出這種表情了。


    蘇阮心如明鏡:“臣女隻是胡亂猜的,難道真的猜中了?三皇子殿下,連一向不參與朝政的肅親王府都在向聖君靠攏,可見聖君的威望有多高!不出幾月,他恐怕就能擁有和您比肩的實力!”


    三皇子終於覺得有些不對勁了,明著說是太子前來求合作,為何是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女人一直在說話?


    他皺了皺眉,機警的目光上上下下掃視著蘇阮,忽然眼神一凜:“你是與聖君一同入宮的那個人。”之前在馬車裏,百裏溯將蘇阮護在身後,他隻見到了她模糊的身影,所以沒認出來。


    蘇阮坦誠的點頭:“是。”


    三皇子坐起了身子,終於有了些興趣:“那你為何要站在我們這邊?”


    蘇阮道:“太子殿下挾持我,還拿我家人威脅我,我也沒辦法啊。”


    三皇子掃一眼太子:“想不到太子殿下也會以女子為誘餌達成目的。”


    太子任憑他奚落,搖著羽扇,不介入他們的談話。


    來此之前,蘇阮說了,局麵盡在她的掌握,他和太傅不必插手。


    “三皇子殿下。”蘇阮再度提起此事,“合作之事,希望您仔細考量,細節方麵可以商榷。”


    三皇子冷淡道:“本皇子還是無甚興趣。這件事咱們各自行動,誰先拿到就算誰的,當做一場較量,何樂不為?而且,咱們雙方本就互不信任,勉強合作……”


    他嘴上說著不樂意,眼神卻飄飄忽忽的往太子身上瞟。


    蘇阮何等靈透之人,當即揣摩透他的心思:“若三皇子願意,當日行刺的人手可由您安排。”


    “不可!”太傅出聲否決,“此合作是由我們發起,理當由我們安排,怎能讓三皇子安排人手?!”


    三皇子同時拍案而起:“既然如此,就馬上滾!”


    太傅怒道:“三皇子,請你語氣放尊重!這是太子殿下,你說‘滾’是何意?”


    三皇子慣來不將他放眼裏,不客氣道:“就是字麵上的意思,聽不懂人話?!”


    方才還一派祥和的局麵刹那之間就因為兩人的衝突而變得拔劍弩張。


    雙方的侍衛都在同時拔出了劍刃,寒光閃閃的刀刃反射著耀目的光芒。


    安排當日行刺的人手,也就意味著掌握全局。


    無論是三皇子還是太子,都不會相讓。


    蘇阮衝上前攔在二者之間,道:“請你們都聽我一言!宴會在七日之後,宮宴的地點在某處宮殿,宮殿內,由三皇子的人手負責,宮殿外,由太子的人手負責,你們雙方意下如何?!”


    三皇子和太傅不約而同的拂袖,不語。


    “此事為何要合作,二位殿下都非常明白。”蘇阮沉下了聲音,即便是在這一群皇族之中,她的氣勢也不讓半分,甚至含了些怒意,“僅憑一己之力,無法對抗聖君。既然合作,還請雙方放下芥蒂,以目的為重!”


    少女的聲音清脆卻又沉穩,無形之中竟讓人抗拒不得。


    寢宮裏的三個男人不約而同的仔細瞧了她一眼。


    “太子殿下。”侍從傳話,“聖君遣人來喚蘇姑娘回去。”


    太子搖著小扇嘲笑的看著蘇阮:“咱們聖君待你可真上心……”


    蘇阮璀然一笑:“鬧了一晚上,不知道太子殿下是否信任我,願意讓我回去?”


    雙方談到這個份上,而且蘇阮也搞定了三皇子,此事的確是沒什麽可懷疑了。


    太子點頭。


    太傅卻昭然拿出一粒藥丸:“蘇姑娘,你今晚的表現讓我老頭子非常欣賞,但信任是雙向的。你若誠心幫我們,就服下這顆藥丸。到事情解決,我會給你解藥,還有豐厚的報酬。”


    蘇阮的眼睛撲閃了一下,瑩白的長指探出,拿起藥:“什麽藥效?”


    “吞服下去之後人體不會有任何變化,把脈也無法查出,直到七日後毒發,半個時辰內暴斃,到時候想解毒也就來不及了,哪怕聖君妙手回春,也無能為力。”太傅看著蘇阮。


    難怪之前從太子東宮出來的時候,太傅一個人在房間裏搗鼓了半天,原來是在挑給她吃的毒藥。


    七日,就是宮宴之後。也就是說,若事情失敗,她就得死?


    蘇阮沉默片刻,抬手將藥丸送入嘴中,咽下。


    太傅的嘴角浮起一抹詭異而陰沉的笑容。


    “嗬……來,恭送蘇姑娘回水韻殿。蘇姑娘,我們這邊還有事,暫且先告別了。”太傅道。


    大殿門前,清然修長的身影背對著殿門、沐浴著月光孑然而立。


    蘇阮以手勢讓宮女和侍衛都停步,躡手躡足的貓著腰竄到百裏溯背後。


    想拍他的肩膀嚇一嚇他,熟料他突然轉了身,反是趁機一把將她摟在懷裏。


    蘇阮被抱愣了神,聞著他身上清雅的海棠花香氣,一時忘了拒絕。


    百裏溯隻輕輕一抱,很快鬆開她,低聲道:“還以為你不會回來。”


    在群臣麵前如何保持儀態、威儀萬分,在她麵前,瞬間變回“辯機”的模樣。


    “我從不騙人。”蘇阮忍不住抬手拍了拍他有些惶然的臉蛋,一笑,“忙完,才想起我?”


    她知道他今天晚上見了多少人,這個時辰點,都月滿西樓了。


    恐怕是群臣剛剛才走,他才得空出來。


    “一直記著你,等不及才出來尋你。”百裏溯坦誠的訴說著這小小分別勾起的思念。


    蘇阮抿唇一笑,被人惦記的感覺還挺不錯!


    她笑的美麗,百裏溯碰都不敢碰她半點,生怕打攪了她如花的笑容,輕聲:“阿阮……”


    不知從何時起,稱呼已經悄無聲息的變換了。


    蘇阮:“嗯?”


    百裏溯遲疑了片刻:“皇城司那邊的事情我已經解決了,你現在可以回家。”


    “現在?”蘇阮沒料到他會讓她走,撇嘴,“這麽著急趕我走?”


    百裏溯的眼裏浮起無限的期許,又深深的隱藏下去:“你還是回去更好。”


    就算是傻子也聽得出他說這句話有多勉強。蘇阮上前一步離他近了些,微笑:“我想在這裏多呆幾日。還是第一次來皇宮,這兒這麽大,夠我玩好幾天了。好歹你現在也是這皇宮的主人,怎麽,留我住幾日都不行?”


    百裏溯心中一動,忽然又張開雙臂抱住她:“……阿阮。”


    愚鈍如她,亦能感受他聲音裏熾熱的愛意。


    她沒來由的心虛,什麽也不說。


    “留下來吧……到你覺得想走的時候。”他呢喃。


    但願,你能永遠在我身邊,雖然,明知道是奢望。


    蘇阮嗯了一聲。


    他抬手輕輕摩挲著她的長發,忽然:“你的發簪呢?”


    蘇阮垂了眼簾:“掉了。不知道在哪兒掉的,算了,再買一支吧。”


    “你不是很珍愛那枚發簪?”他見過她用手帕很仔細的擦拭那枚發簪的模樣,那個神情,儼然是在對待一件稀世珍寶。不貴重卻又珍貴的東西,定然具有特殊的意義,“我讓人去找。”


    “不用了。”蘇阮攔住他,“物歸原主了。”


    百裏溯看見了她眼底的難過:“還給你哥哥了?”


    蘇阮不想多提:“我們回去吧。”


    “好。”百裏溯走了幾步,“可以牽你麽,阿阮……”


    蘇阮遲疑,然後緩緩伸出纖細的手,放入他寬大的掌心。


    卻同時感覺到一滴冰冷的水珠嘀嗒墜入掌中,蘇阮揚起臉來看著夜空:“下雨了……”


    ……


    “討厭,討厭,討厭,我討厭穿僧袍,討厭吃齋菜,討厭臭尼姑,討厭住在庵堂裏!為什麽哥哥姐姐都住在家裏,隻有我要住在那個破地方,那裏好多人欺負我,我要回家……”


    年幼的阿阮還不到父親的腰那麽高,那麽小小的一撮,哭花了精致的小臉,站在父親麵前。


    “不可以。”蘇良斷然拒絕,“明天,就將她送回庵堂!”


    “不要,父親,嗚嗚嗚……”蘇阮抓著父親的衣擺哭個不停,撕心裂肺。


    躲在樹後麵看著的墨宸默然轉身,小跑著回了家,一路闖進父親的庭院:“父親!”


    蘇溫正在庭院裏躺在軟榻上看書,看見墨宸回來,沒什麽反應。


    昨日才挨了一頓打……墨宸摸了摸手背上紫紅色的傷口,強壓下心底的恐懼,怯生生走到父親身邊,用細若蚊蠅的聲音到:“父親,阿阮她……她現在也長大了,住在庵堂裏不太合適……”他直挺挺的跪了下去:“您能不能去向叔父說說情,叔父一向很聽您的話……”


    蘇溫埋頭看著那本厚厚的書,一頁一頁的翻過去,好似永遠翻不到盡頭。


    墨宸就這樣跪著,從天亮跪到天黑,書頁上的字跡再也看不清楚,父親總算合上書本。


    “父親!”他強撐著爬起身,一瘸一拐的跟上父親的腳步,哀求,“阿阮她明日就會被送走了,求您……”


    “啪!”


    重重的一個耳光毫無征兆的甩了下來。


    劈頭蓋臉的怒斥:“自己的事情還做不好,就想著管別人的事!讓你背的兵書背完了?《大學》一千遍抄完了嗎?昨天挨得打白打了是不是?看來還要狠狠教訓你這小子才記得住!……”


    尚且年幼的墨宸木然的看著父親發怒的臉,兩片嘴型上下嗡動,隻覺得這個給了他新生命的男人,是這樣、這樣、這樣的陌生,甚至,比街邊的乞丐還要陌生。


    他的耳邊嗡嗡嗡的作響,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小,直至什麽也聽不清,殷虹的血就這麽順著耳朵淌下來。


    “老爺!您怎麽下這麽重的手啊!少爺的耳朵聾了!他這隻耳朵再也聽不見了!”


    ……


    噩夢如潮水。


    墨宸在黑暗中掙紮了許久許久,極力想要清醒卻做不到,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回憶一幕幕重演。


    直到耳邊的雨聲陣陣如雷,才將他從渾渾噩噩的夢境中驚醒。


    窗外一道白的滲人的閃電劃破夜空,雷聲陣陣,大雨磅礴,這場春雨,來勢洶洶。


    些許雨水從未合緊的窗戶中滲入,帶來冰冷的春風。


    他掙紮著幾下試圖起身,可惜,隻要稍許挪動,肋下的傷口就會如撕裂般的疼痛,令他無法動彈。


    “怎會又夢見那些事。”


    他喃喃自語,難耐的撫住額頭,輾轉反側之下,感覺到了枕下僵硬的物體。


    探手將那東西摸出,舉起對著月光比照。


    ……阿阮的發簪。


    他的心口好似咚的一聲巨響,震的他半晌腦子裏一片空白。


    她何時來過?為何會將發簪留下?


    為什麽,看著這枚發簪,他會覺得心痛?


    “阿宸,醒來了嗎?”驀然,太子的聲音傳了過來。


    墨宸迅速將發簪收入枕下:“殿下。”


    不遠處亮起一抹微光,白衣飄飄的太子托燈走近:“被雷聲嚇到了?”


    “沒有。”墨宸茫然的望著他,大半夜,太子出現在這個地方,感覺有那麽些怪異?


    “殿下怎會在此?”他發現除了傷口還痛的厲害、以及慣性的偏頭痛,其他不適感已經消失了。


    太子注目著他,聲音很輕柔:“前幾夜都是婉瑩在照顧,我見她太辛苦,就替她一夜。”


    他這麽說,墨宸自然不好意思:“讓宮女來照顧便是。勞煩公主和太子親自照顧,臣……”


    太子不待他說完就打斷道:“那怎麽行?阿宸你就像我的……親兄弟一樣,又是為我受的傷,我怎能隨意把你丟給他人。”他將燈放置在一旁的燈座上,挨著床沿坐下,攙他起身,“好些了嗎?”


    夜影婆娑,太子的長相本就偏陰柔,被燈光一扶,陰影落下,透出幾許妖豔的美麗。


    “好多了。”氣氛暖了些,尊稱也省去了。


    墨宸自幼在宮中做太子伴讀,與太子之間關係親厚,私底下基本沒有禮數可言。


    “太醫說你至少需要臥床靜養兩個月,因為傷口的位置恰好是用力的位置,稍許運動就有可能讓傷口撕裂。”太子道,“也好。你這一年都在奔波,修養是好事。”


    兩個月這麽久……墨宸緩了緩氣息:“外麵情況如何?刺客抓住了嗎?”


    “刺客的事情現在都不打緊。”太子歎了口氣,“你昏迷這幾日,聖君回來了。”


    “聖君?”墨宸蹙起遠山般的秀眉,有些不相信,“先帝遺詔?”


    “是啊。先帝臨終前當著群臣的麵立下的遺詔,無論何時,隻要十七皇子回來,就是新的帝王,誰也沒想到,過了十八年,他回來了。而且還出落的那麽優秀。”太子將百裏溯之事與墨宸說了一遍。


    墨宸這才信了。這種事,真離譜,臥薪嚐膽十八年嗎?回宮,是要奪得什麽?


    上一世沒有這一出……


    太子問道:“阿宸,他這樣的武學造詣,你能比得過麽?”


    墨宸謹慎道:“既未親眼目睹,也未曾交手,不能定論。殿下覺得如何?”


    太子道:“我估麽著如今也隻有你能與他對手,可惜你動彈不得。唉,他回朝區區一日,不少臣子蜂擁而至,儼然已有君王的架勢。”


    墨宸道:“有太傅輔佐在,您毋庸過於擔心。”


    “這次就是受太傅的意思,我和三皇兄決定聯手,舉行一場鴻門宴來對付他。我們兩人合力扳倒他,若出了事,也能兩個人一起承擔。你覺得如何?”


    墨宸何等聰敏之人,如今他臥床休養,不可能介入這一場鴻門宴,決議權又不在手上,說任何話都無意義。他隻問道:“寒仲負責此事?”


    太子道:“你不在,也隻有他能用了。”


    “寒仲沉穩可靠,殿下放心。”墨宸頓了頓,叮嚀道,“此事屬下不在身邊,殿下務必小心。”


    “嗬嗬,我總不能被你庇佑一世。”太子悵然道,“有時候覺得當太子挺無趣的……”


    這個太子從來都當的很勉強,卻隻能走下去。


    墨宸知道他隻是牢騷幾句,也不多話,過了會問道:“有我家人的消息嗎?”


    “你養父來過一趟,被我攆回去了。”太子道,“沒有其他人。你累了嗎?躺下歇著吧。”


    墨宸確實是累了,慢慢的躺下身去,扯到傷口又是痛的夠嗆。


    “雖然想裝作很有底氣的樣子來做這件事,但心裏還是沒譜……”太子也準備走了,可是站在他的榻邊,又幽幽道,“但是和你說幾句話,就好很多。謝謝你在我身邊,阿宸。”


    墨宸:“……”


    “不打攪你了,歇著吧。”太子吹滅燈燭,在黑暗中端詳了一會墨宸的麵容,離去。


    墨宸再度從枕下將發簪取出,放在掌心裏輕輕摩挲。


    阿阮來過,太子卻否認。所以,阿阮偷偷摸摸過來,看過他,留下這枚發簪,走了。


    留下發簪,是想要告訴他她來過,還是真的想要將發簪還給他?


    贈發簪有定情之意,他一直都懂。


    而歸還發簪,是斬斷之意。


    她……


    出事了嗎?!


    ……


    “統籌群臣的意見,報三司、議事院共同商討,經皇上、聖君共同決定——當朝設立二聖,天子與聖君齊平,共同為雲嵐國至高無上的君王……”


    巍峨肅穆的金鑾殿上,宮人宣讀的聲音嫋嫋入耳。


    群臣緊緊的伏地叩首,氣氛莊重而又肅穆。


    玉階之上,是金磚鋪就的地麵。兩駕一模一樣的金色龍椅並肩安放在一起,格外奪目。


    一襲金色華貴龍袍的百裏溯端正的坐在右側的龍椅之上,雙目威儀的平視前方。


    此時威嚴的模樣,已完全找不到那個小和尚的影子了。


    左側之位,太子亦一身龍袍,不過較之百裏溯的衣服,顏色略淺。


    這是前所未有的一場早朝,從早上、用過午膳繼續,開到現在,殿外霞光萬丈。


    距離百裏溯回朝過去幾日,朝廷內部在經曆無數場激烈的辯駁和爭論之後,最終定下了一條條為適應現在這等狀況的製度,一條一條羅列下來,足足有上百條。


    就在今日,全部當朝宣讀、冊立,開辟雲嵐國千年以來的首個“二聖”局麵。


    百裏溯與太子一左一右的坐著,坐下的群臣也明顯的分成幾派。


    右側的一派,以國師為首,皆是四十歲往上的老臣。


    左側的一派,以太傅為首,也有不少人。


    平郡王、禮王、肅親王等幾位親王則各自為政,不參與其中。


    從坐在龍椅上的二人往下看去,誰是誰的人,涇渭如此分明。


    “皇叔,以後還請多多教導侄兒。”太子輕聲與百裏溯道。


    回宮區區數日,百裏溯已收攏了十幾位德高望重的大臣,太子有心無力。


    其實兩個人的年紀相當,不過百裏溯更高一個輩分。


    百裏溯淡淡道:“朕初來乍到,還請太子提點。”


    太子道:“皇叔客氣。後日的宮宴,還請皇叔賞光。”


    百裏溯道:“你們已經連著請了幾日,朕再推諉也過分了,這次一定來。”


    “陛下。”一位宮人悄悄從後麵的側門走到鑾駕之下,“蘇姑娘……又咳得厲害。”


    宮人刻意把聲音壓的很低,但仍有許多人聽見了。


    有些人低聲議論。


    聖君回朝帶了個女子,不是秘密。


    據聞聖君對她尤為寵愛,除了議朝,都陪在她左右。


    不出意外的話,她應該就是國母——


    這就是臣子們議論的焦點,蘇阮是商戶人家的女兒,怎麽能當國母?!


    百裏溯道:“別讀了。”


    宣讀的工人戛然而止:“陛下?”


    “詔書在皇宮東南西北四個門、以及帝都的東南西北四個門張榜公示即可。”百裏溯徑直起身,“朕乏了。”


    宮人立馬道:“擺駕回宮——”


    群臣跪下:“恭送聖君。聖君萬歲萬歲萬萬歲。”


    國師立在人群中,沉了沉臉,他亦隨著群臣跪下,可是臉色難看至極。


    蘇阮蜷縮在榻上,眼睛緊緊閉著,全身都冷的夠嗆。


    百裏溯匆匆回來,直奔她的房間,二話不說用內力替她驅寒。


    暖暖的氣流傳入體內,她感覺好受了些,悠悠轉醒:“阿溯……”


    “感覺如何?”百裏溯對她說話的聲音和對臣子完全是兩個音調,溫柔的撫上她的額頭,眉頭深鎖,“又發燒了……晚上燒退下去,中午又燒起來,到底是什麽病,連我也沒見過。”


    蘇阮掙紮著起身來,卻還覺得渾身沒力氣,倚在他的肩上,微弱的喘著氣。


    從那天晚上下雨發燒開始,她的身體就出現了問題。每天中午開始發燒,夜裏退燒,至次日中午時分又會燒起來,發燒的時候全身冷的發顫,必須靠百裏溯的內力才能驅除惡寒。


    她估麽著和那天吞服的毒藥有關,雖然太傅告訴她這與身體無害,可是鬼才信啊。


    也就七日,忍忍就過去了。


    “陛下,藥來了。”宮女推門而入,遞上藥碗。


    “都退下吧。”百裏溯接過藥碗,親自遞到她唇邊,一勺一勺的喂上來。


    蘇阮乖乖的張開嘴,一言不發的喝下去,臉上的冷汗掉到碗裏,身子又開始發抖。


    百裏溯看著心疼,又要來給她驅寒。


    蘇阮拒絕:“別再浪費內力了,歇會就好。”


    她圈了他的脖子,下巴倚在他的肩膀,沉沉的合上眼。


    百裏溯低眸看著她,到底是什麽病症?這樣奇怪!


    他的手悄然抵上她的後背,源源不斷的將內力送入她的體內,將寒意驅散。


    這次過程持續了一個時辰,待到她幽幽轉醒之時,他已是累的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


    蘇阮倒複原了,生龍活虎的跳下床榻:“今天晚上你還要議政嗎?”


    百裏溯倚著窗欄,掩去自己紊亂的喘氣,搖了搖頭。


    “我們去玩兒啊。”蘇阮心情不錯。


    “想去哪?”


    “摘星樓如何?”


    在蘇阮的記憶裏,摘星樓是整個皇宮裏最漂亮的地方了。


    百裏溯沒意見:“好……不過,我先歇會,今日上朝累了。”


    “你在這裏歇著,我去廚房給你弄些吃的。”


    蘇阮哼著小曲歡快的出去了。


    百裏溯無奈的搖搖頭,他十分擔心她的怪病,她倒完全不在意的模樣。這種症狀,說做中毒才說得通,可是他替她把脈,也未有中毒的跡象。但是並不是每種毒都能通過把脈探出來的,有些毒藥隱藏的深,譬如那種需要待幾日才發作的毒藥,往往要到毒發時才能察覺。


    夜裏還是要再翻翻醫書,一定要查出病因。


    他倚在軟榻上,一邊這麽想著,一邊合上眼睡去。


    皇宮的摘星樓,在西南一隅。


    這處閣樓,是雲嵐國曆史上的某位帝王所建,他建造這座閣樓的目的,是為了眺望安睡在皇陵之中的皇後。所以,閣樓所對的方向正是皇陵,而它的高度,在帝都首屈一指,站在閣樓上,可以俯瞰整個帝都的華美景象。


    “好幾年沒到這地方來了。”蘇阮和百裏溯立在閣樓的扶欄邊上,眺望著夜色中的帝都,“還是這麽美。”


    百裏溯看了她一眼:“誰跟我說是第一次進宮,要留在這裏玩耍的?”


    “哈哈……”蘇阮大笑。


    “上回跟誰一起來的?”百裏溯道。


    “一個男的。”蘇阮彎下腰倚靠在橫欄上,托著下巴,“我們在這裏大吵一架。什麽事我已經忘了,我記得我很生氣,氣的想從這裏跳下去,真跳了。他突然撲上來拉住我,拽住我的手,硬是把我拽上來,嘖嘖。”


    百裏溯皺眉:“……不像你。”


    “是吧……”蘇阮看著遠方,忽然又轉頭看他,“怎麽才像我?”


    百裏溯伸手來摸她的臉:“現在這樣子最像你。”


    蘇阮微微一笑。


    身後傳來的腳步聲,百裏溯回頭:“你要的琴來了。”


    幾個侍女托著琴上了閣樓,放置在樓上本來就有的琴架上。蘇阮在琴凳上坐下,微微一笑:“想聽什麽曲子?”


    百裏溯道:“什麽曲子都行嗎?”


    蘇阮點頭:“隻要你說得出名,我就彈得出來。”


    “大悲咒吧。”他道。


    蘇阮瞪他一眼,抬頭看了看天幕:“月滿西樓,如何?”


    其實她彈什麽,他都愛聽的。笑了笑表示同意。


    蘇阮便端正坐姿,雙手撫上琴弦,手指往第一根撥弄上去,一個音節還未出來,突然“砰”的一聲——弦斷了。


    蘇阮看著自己的手指給琴弦割出血來,抬頭看向百裏溯。


    他已快步走了過來,與唯一伺候在旁的宮女道:“去請琴師。”


    蘇阮起身,嘟嚷:“晦氣……不要彈了……”


    “修好了還是一樣。”百裏溯安慰道,“你看,琴師來了。”


    一位年邁的琴師背著工具箱走上閣樓,與百裏溯行了禮,便去修琴。


    “啊……有一件工具在閣樓下麵忘了拿……”琴師道,“草民去拿。”


    “你趕緊修吧,我去拿。”百裏溯見蘇阮情緒低調,便想著趕緊把琴修好。


    轉身走了幾步,突然覺得不對勁,回頭,便見那琴師快步向蘇阮衝去,他一急,卻發現半分內力也使不出來,低呼:“阿阮!”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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