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教版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選修教材《中國小說欣賞》的第一單元“曆史與英雄”,節選了《水滸傳》第七十三回《柴進簪花入禁院 李逵元夜鬧東京》中的一段,命題為“李逵負 荊”。主要內容是:李逵元夜鬧東京後,和燕青兩人與梁山大隊人馬走散,投宿荊門鎮不遠處一個大莊院時,聽到主人劉太公說宋江強搶民女的消息,信以為真,於 是趕回梁山大鬧,砍倒杏黃旗,搶上堂來要殺宋江。宋江與李逵就這事以頭顱打賭。於是重回莊上,經三家對證,李逵輸了,接受了燕青的建議,負荊請罪。宋江便 命李逵去捉冒名搶人的假宋江,將功折罪。李逵在燕青的幫助下,找到並除掉了假宋江,救回了劉太公的女兒,於是皆大歡喜。


    在這一情節中,李逵性格中“可愛”的一麵得到了充分的展現。他單純率真,劉太公一說便深信不疑;他嫉惡如仇,聽說宋江強搶民女,便義憤填膺,找宋江算帳;他 急躁魯莽,回寨後不問青紅皂白,先砍杏黃旗,再撕“替天行道”大字,然後提斧徑奔宋江要人;他痛快爽直,打賭輸了頭,毫不耍賴,“我自一刀割將下來,你把 去獻與哥哥便了”,而當燕青提議負荊請罪時,他說“好卻好,隻是有些惶恐,不如割了頭去幹淨”;他仗義救人,為別人的事賭自己的頭,賭輸後又踴躍前往,救 得被搶女子。


    李逵性格的最可愛之處就是他天真爛漫如一孩童,沒有等級觀念和權威意識,敢作敢當。此前由於宋江是江湖上的“及時雨”,李逵便由衷敬佩,並忠心耿耿。宋江因 寫了“反詩”被官府綁縛刑場,在不知道有任何外援的情況下,李逵一個人去劫法場,準備用自己的性命去換取宋江的性命。甚至小說最後宋江讓他喝下毒酒,他明 白後,仍然說道:“罷,罷,罷!生時伏侍哥哥,死了也隻是哥哥部下一個小鬼。”這種赤膽忠心,非簡單的“愚忠”二字可表,那是手足情與赤子心的終極體現, 足以令人動容。然而,就是對宋江這樣一個自己由衷崇拜的大哥和梁山首領,一旦發現他做了“不義”之事,李逵也絕對不會客氣。這充分說明,他有自己的道德底 線,對於自己敬佩的人也一樣要求,絕不苟且,也絕不遷就,黑白分明。這種“直腸子”性格極具喜感,也有正義感,十分可愛。


    然而,正由於李逵身上有不少性格的光芒,“多俊遮大醜”,很多人忽視了他身上的一些致命的缺陷,把他當成了一個可親可敬的英雄人物。其實,李逵又是一個非常 “可怕”的人,他“戰鬥的一生”,手刃了許多擋道的“敵人”,雙手也沾滿了無數無辜者的鮮血,真可以說是血債累累。而且他殘殺無辜者,不是誤傷,不是迫不 得已,而是嗜血成性,純粹以別人的鮮血尋自己的開心,“過上一把癮”。 可以說,世上少了李逵這麽一個“可愛”的人,並無什麽遺憾,但如果多了一個這麽“可怕”的人,則好像多了一個奪命的惡魔,會讓很多無辜之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在所選課文《李逵負荊》中,李逵砍倒杏黃旗,要殺宋江被大家攔住後,燕青向宋江匯報他們兩個和大隊走散後,“來到四柳村狄太公莊上,他(指李逵)去做法官捉 鬼,正拿了他女兒並奸夫兩個,都剁做肉醬”。人家狄太公因女兒房中“鬧鬼”,本來請李逵(誑說自己會法術)去捉鬼,但李逵發現尚未結婚的狄女和她的情侶 (書中稱“奸夫”)在一起,便“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不問主人的意見,判其死罪,並兼任刀斧手和虐殺者,“看著兩個死屍,一上一下,恰似發擂的亂剁 了一陣”。這個被人家狄家好酒好肉請求幫忙“除邪”的人,自己一下子成了惡徒,竟然製造了殺害人家女兒,使之骨肉分離的血案。是誰給了他這樣的權力?著名 學者劉再複指出:“在李逵的潛意識裏是他替社會、替狄太公除了大害,社會和狄太公還應當感謝他呢!可見,‘情欲有罪’的觀念在李逵的心裏紮得多麽深。在他 的潛意識世界裏,有一個多麽可怕多麽凶殘的道德法庭,這個法庭比閻王殿裏的死亡法庭還黑暗!”


    在《水滸傳》第五十一回裏,好漢朱仝不願意入夥梁山,梁山便設了一條毒計來逼朱仝上山。朱仝為情義放走了雷橫,自己卻被刺配滄州牢城。到了滄州,知府見朱仝 一表人才,便留下他在府中當差,其四歲親子小衙內見到朱仝時就喜歡上他的長髯,要朱仝抱著他玩耍,知府見狀就把心愛的兒子托付給他照看,也由此非常信任 他。於是,梁山的毒計誕生了。吳用帶著李逵來到滄州府,由雷橫配合,在吳用與朱仝交談時,李逵乘機抱走小衙內,帶入林子,用斧頭把孩子的頭“劈做兩半 個”。這樣,朱仝在滄州再也無臉容身,隻好跟著吳用上山。梁山為了得到朱仝這個人才,就對不諳世事的四歲孩童痛下殺手,而李逵則成了殘殺這個無辜者行刑 人。


    最可怕的是在第四十回梁山好漢劫法場的時候,“這黑大漢(李逵)直殺到江邊來,身上血濺滿身,兀自在江邊殺人。晁蓋便挺樸刀叫道:‘不幹百姓事,休隻管傷 人!’那漢那裏來聽叫喚,一斧一個,排頭兒砍將去”。還有在第五十回三打祝家莊的時候,“李逵正殺得手順,直搶入扈家裏,把扈太公一門老幼,盡數殺了,不 留一個”。李逵又違背宋江將令,將已經投降的扈成一家殺光。當宋江問李逵“拿得活的有幾個”時,李逵說:“誰鳥耐煩,見著活的便砍了。”宋江說:“你這黑 廝違了我的軍令,本合斬首,且把殺祝龍、祝彪的功勞折過了,下次違令,定行不饒。”李逵反而高興了:“雖然沒了功勞,也吃我殺得快活。”試問,李逵這個視 殺人為兒戲,以殺人為快活的人,心中到底有沒有半點人類該有的惻隱之心?


    李逵是《水滸傳》作者所著力刻畫的主要英雄人物之一,自該書問世以來“粉絲”眾多,明代著名思想家李贄(卓吾)甚至尊之為“活佛”。 濫殺無辜的李逵和慈悲為懷、普濟眾生的佛相差 何止十萬八千裏。近些年,由於電視劇《水滸傳》的熱播,梁山人物刀劍出鞘、殺人越貨、快意恩仇的形象在不大讀書的一代青少年的心中又“活”了起來,“該出 手時就出手”唱遍神州大地。然而,梁山“好漢”在很多時候是“不該出手也出手”,李逵如此,血濺鴛鴦樓時連無怨無仇的丫鬟也一個都不放過的武鬆如此,開人 肉店的張青、孫二娘夫婦如此,在權勢者麵前能忍能讓的林衝也是如此。林衝初上梁山,首領王倫要林衝殺一個人作“頭名狀”才能入夥時,林衝沒有半點猶豫或不 忍,立即作答:“這事也不難。林衝便下山去等,隻怕沒人過。”高衙內為了得到林衝的妻子一再陷害林衝,固然可恨之至,但林衝為了自己能夠留在梁山就準備對 另一個無辜的人下手,他和高衙內不是同樣自私、同樣野蠻嗎?至於據說是梁山中最“義”的宋江,更是充滿了血腥。為了得到朱仝可以設計殺人家四歲的孩童;為 了得到秦明可以讓手下人假扮秦明到青州城外將數百人家變為瓦礫場,將男女老少趕盡殺絕;為了得到盧俊義,先是設計害得盧俊義家破人亡,身陷囹圄,然後再為 了救他而不惜屠城……是的,他們是講“義氣”的,但僅限於他們兄弟之間,卻視他們圈子外的人如草芥、如寇仇,他們“替天行道”的旗幟隻是漂亮的門麵和口 號。對於梁山的“兄弟情”,魯迅先生早有警覺。針對美國女作家賽珍珠將《水滸傳》翻譯成《四海之內皆兄弟》,魯迅在寫給姚克的信中指出:“近布克夫人(指賽珍珠——引者注)譯《水滸》,聞頗好,但其書名,取‘皆兄弟也’之意,便不確,因為山泊中人,則並不將一切人們都作兄弟看的。”


    《水滸傳》是我國四大古典名著之一,藝術成就很高,但其思想內容和文化理念卻有不少糟粕,值得我們警惕。李逵等人濫殺無辜等內容寫入書中並不可怕,選入教材也 並不可怕,因為它真實地反映了當時百姓被任意屠殺的曆史現實,具有較強的認識功能。可怕的是,《水滸傳》作者常常是帶著欣賞的眼光寫這些“英雄人物”某些 不該有的血腥,而當時及後世的大多數讀者也以作者的傾向為傾向,對作品人物的所作所為缺乏應有的理性反思和文化批判。我們當然難以要求數百年前的作者具有 今天的法製觀念和人文情懷,但如果我們的現代課堂裏沒有對古代落後觀念的理性超越,則顯然是不妥當的。課文配套的《教師教學用書》在對本課的“教學建議” 中提出,“著眼整部小說中有關李逵的某些情節,結合《水滸傳》塑造人物的主要方法,全麵認識李逵形象”,這是具有針對性的良好建議,教學中應努力落到實 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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