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上有沒有真正的友情?有,但是不多。在江湖團夥裏麵,更多是相互依存的利益關係。別看相互之間稱兄道弟格外親熱,實則隻是暫時的利益結盟。所以我們看《投名狀》,三個當年歃血為盟的兄弟,最後因各自道路的選擇,成為死敵。而友情,需要彼此間是平等的關係,是相互理解的關係,真正的心心相印是不能摻雜過多的功利因素的。我們常說的管鮑之交,就是基於平等與理解的友情。管仲和鮑叔牙侍奉不同的主公,但不影響兩人之間的友情。後來鮑叔牙的主公齊桓公在爭國君位置中贏了,鮑叔牙又向齊桓公大力舉薦自己的朋友、已成為囚徒的管仲。因為他充分理解管仲的才能和誌向,才無私地把相位讓給朋友。《水滸傳》中如果說還有這種義薄雲天、不講功利的友誼,我以為隻有林衝和魯智深之間存在。


    金聖歎說:“林衝自然是上上人物,寫得隻是太狠。看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徹,都使人怕。這般人在世上,定做得事業來,然琢削元氣也不少。”林衝是一個現代人,他本來和江湖的那一套規矩隔得很遠,也很討厭。因為他懂得珍惜愛情,嗬護妻子,對家庭負責。在金聖歎看來,林衝“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徹”,對自己的行為自始至終都非常清醒與理智,考慮問題太過於周全。如金聖歎這樣的率性人看來,林衝可佩服而不可親,不如魯達之豁達、武鬆之豪邁、李逵之率真。但林衝在《水滸傳》眾好漢中,最具備現代職業人的種種品格和素質。林衝應該生活在現代,而不是生活在千年前的大宋,因為他的言行符合現代社會的種種規則。


    如果林衝生活在現在,他也許會成為一個非常幸福和成功的中產階級的一員。林衝的可愛,就在於“可靠”。他是一個可靠的丈夫,一個可靠的朋友,一個可靠的下屬和同僚。他不會輕易動情,但一旦選擇了某位女子,他會為其一生負責;他一旦成為你的朋友,你可對他托付一切,別人可以出賣他而他不會出賣別人;對上司對同僚,他會永遠抱一種有距離的尊重,他會兢兢業業做好自己的分內工作,對這個集體負責對自己上司負責而不輕易涉及人事上的是是非非。在《水滸傳》中,有兩個孤獨者——林衝和魯達。他倆的友誼超越世俗的功利,他們是一對真正達到精神默契的朋友。無論在官場還是在梁山,林衝不是普通的官吏,也不是尋常的匪。在官場和匪窩,他都是一個異類,一個品行高潔的異類,一個沒有喪失獨立精神、獨立人格的異類。將林衝和魯達相比,似乎他們是性格的兩極:一人能忍,一人性急;一人精細,一人豁達;一人溫雅,一人魯莽。但他們卻能成為最好的朋友,因為他們是真正的偉男子,他們都有著包容三山五嶽的胸懷,他們有著人世間最寶貴的“愛心”。


    兩人初相識時,地位是不平等的。魯智深是個逃犯,在五台山做和尚也不安分,被發落到大相國寺看菜園,整天和一幫地痞流氓混在一起。而林衝呢?可是一個成功人士,是禁軍教頭,有幸福的家庭。林衝與魯智深相識,正值魯飛舞禪杖,林衝喝彩道:“端的使得好。”魯智深知道對方是禁軍教頭時,根本不自卑,對林衝說:“灑家是關西魯達的便是,隻為殺得人多,情願為僧,年幼時也曾到東京,認得令尊林提轄。”——不卑不亢,且坦蕩赤誠。林衝在京城裏見多了那些戴著麵具的官員,對這位西北漢子是發自內心的喜歡。那些見了宋江就跪拜的人,怎麽可能成為宋江的朋友?宋江也沒有朋友。兩人剛結為朋友,就碰見了高衙內調戲林衝妻子。魯智深立馬要出拳相助,被能忍的林衝勸住。魯達一見林衝妻子,立刻如林衝多年的兄弟一樣,叫道:“阿嫂,休怪,莫要笑話。阿哥明日再得相會。”如此唐突,方顯出魯智深坦蕩真誠的性格,一見定交便如此。男女間有一見鍾情的愛情,男人與男人之間,何嚐沒有一見如故的真友情?可見他倆的相識相交,超越地位的差距和經曆的差異,是真正的英雄惜英雄。


    《水滸傳》中處處說“忠義”,但真正做到謀事忠、對友義的隻有林衝和魯達。宋江以下的眾頭領,互稱兄弟,然而他們之間,大多並不是一種心心相通的、人格平等的朋友關係。要麽是宋江與戴宗、李逵,盧俊義和燕青那樣的主仆關係,要麽是宋江和吳用、柴進等相互利用關係,更多的是李忠、周通這些為了自身安全而結成的利益“盟友”。一百單八將中,有些人幾乎沒有什麽交情。如盧俊義未必會與出身低微、本事全無的白勝有什麽兄弟情誼,他和大官人柴進會更投緣;呂方、郭盛作為鐵杆宋係的人,也不會去結交小乙哥;而杜遷、宋萬死時,黑三郎才給了一句讚語,此前也沒有與這兩人交談的記載。在這種打著忠孝仁義旗號、存在有教主絕對權威的黑社會結構下,三阮、二張、孫立孫新、菜園子母夜叉、李應杜興這樣的親兄弟、夫妻、主仆關係才是正經,且分崩離析,各自逃難之時更加明顯。惟有魯智深和林衝,不是勢利之交,不是血緣同胞,偶遇而相互欣賞,結成生死之交。


    撇開一切世俗的塵埃,林、魯友誼如高山上之白雪,如幽穀中之蘭花,如雲散霧開後之明月,那樣超凡脫俗,那樣美麗潔淨。在草莽之中,竟有這樣的伯牙與子期。宋江第一次見武鬆,便說:“江湖上多聞說武二郎的名字,不期今日卻在這裏相會。多幸,多幸。”過了數日,拿出來銀子給武鬆做衣服,武鬆離開柴進家時,宋江相送數裏,再次贈送銀子。宋江第一次見李逵,就是替他還賭債。“賢弟但要銀子使用,隻顧來問我討。今日既是明明地輸給他了,快把來還他。”然後請李逵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博得李逵的稱讚:“真個好個宋哥哥,人說不差了,便知做兄弟的性格。結拜得這位哥哥,也不枉了。”與其說這是交朋友,不如說是收買——宋江能收買李逵這樣的頑童,因為頑童往往一個玩具就能搞定,而對武鬆卻未能收買住。所以金聖歎評論道:“其結識天下好漢也,初無青天之曠蕩、明月之皎潔、春雨之太和、夏霆之徑直,惟一銀子而已矣。”


    和陸虞候這樣的“朋友”相比,魯智深更顯出世上真朋友的稀缺。陸虞候可是林衝的發小,為了自家富貴,巴結高太尉,為虎作倀陷害林衝。林衝誤入白虎堂後,被刺配滄州,魯智深千裏暗中護送,直到林衝脫離險境為止。魯智深在野豬林裏那席話,至今讀來淚滿襟。“兄弟,俺自從和你買刀那日相別之後,灑家憂得你苦。自從你受官司,俺又無處去救你。打聽得你斷配滄州,灑家在開封府前又尋不見,卻聽得人說,監在使臣房內。又見酒保來請兩個公人說道:‘店裏一位官人尋說話。’以此灑家疑心,放你不下,恐這廝們路上害你,俺特地跟將來。見這兩個撮鳥,帶你入店裏去,灑家也在那店裏歇。夜間聽得那廝兩個做神做鬼,把滾湯賺了你腳。那時俺便要殺這兩個撮鳥,卻被客店裏人多,恐防救了。灑家見這廝們不懷好心,越放你不下。你五更裏出門時,灑家先投奔這林子裏來,等殺這廝兩個撮鳥,他到來這裏害你,正好殺這廝兩個。”


    此段話不僅可看出魯智深的多情多義,也可看出他的粗中有細。這份情誼,直可動天地泣鬼神,安能用“江湖義氣”四字形容之?隨後,刺配路上林、魯一別,便關山萬裏,兩人並未互通信息,可情誼決非時光和距離可以隔斷的。直到第五十七回,眾虎歸水泊後,魯智深問林衝:“灑家自與教頭別後,無日不念阿嫂,近來有信息否?”這就是真正朋友的相知,他知道林衝是顧家的人,他知道林衝深愛著自己的妻子,刺配之後,留妻子孤身在京,自然放心不下,問阿嫂近況實在是對朋友最大的關愛。而此正是林衝的傷心事,他妻子已上吊自殺了。反觀宋江害怕李逵再次造反,為了保住自己一身的名節不惜毒死李逵,這不是友誼而是最大的自私,他把李逵當成自己的私有物了。


    李白和杜甫長安相識後,不久相別。天寶四載在山東得以短暫相聚後,各自飄零,山高水遠,可那份情誼,兩人一生未能忘懷。杜甫流落秦州,當時李白因從永王而被流放,杜甫擔心李白的安危:“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李白死在當塗後,杜甫也是垂垂暮年,可對朋友的思念一點沒有減弱,想起他和李白壯年時同遊單父台的情景:“隔河憶長眺,青歲已摧頹。不及少年日,無複故人懷。”隻有相知相得,才有這種曆歲月而彌堅的友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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