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還在下,電閃雷鳴。


    秦媽媽抹了抹濺到臉上的雨水,道:“少夫人……咱們怎麽辦啊?”


    折青卻沒有看秦媽媽,而是去看地上的人。


    他應該是要醒了,手微微的無意識蜷縮,看的出已經精疲力盡,卻還是下意識用了大力氣在青石板上用力一抓,瞬間,指甲縫裏麵流出了鮮血。


    這是昏迷中還不忘想要抓住點什麽站起來麽?


    然後眸光一頓,在男人的手上停住了。


    ——他剛剛動了動手指,袖子就往後麵縮了去,露出了手腕。


    手腕上的膚色白皙似白瓷,細膩,光滑。不過在那不遠處,又縱橫交錯了許多的紅色的疤痕。


    是鞭傷。


    折霜自小就跟著折泓學武,她一眼就能認出來,那定然是鞭子抽打在手上造成的。


    她的目光繼續往上麵挪,然後看見了明顯是繩子綁後留下來的綁痕。這個人,定然全身都是這樣的傷口。


    她嘖了一句——承恩候家的大兒子折霜也是見過的,彼此有些交情,不過平日裏見著人模人樣,倒是沒想到,私下裏,卻是這般的人。


    但一想到陸遠之那賤人也是如此,也就不稀奇了。


    “京都還真是……人模狗樣聚集之處。”


    本是輕聲呢喃,誰知話音剛落,就見那人一手猛的在青石板上一摳,伴隨著血水再次轉濃,他抬起了臉,睜開了眸,直直的撞進了折霜的眼裏。


    那是一雙桃花眼,眼角一滴痣,配著那張臉,可稱謫仙。


    但眼裏卻在最先的時候,泛出了狠辣的目光,像一隻隨時可以咬掉人腦袋的孤狼,隨後卻在看清折霜以及身邊的人後,狠辣慢慢的退散去,緩緩的成了可憐。


    他在裝可憐。


    會偽裝啊。


    他想幹什麽?


    折霜頓了頓,下了馬車,接過秦媽媽遞過來的紅傘,輕輕的踏過青石板上的淺水走到了他的身邊。


    她的鞋子墜著兩顆珍珠,珠子是上好的蜀州珠,這樣的一顆珠子,普通的人家可以不用勞作吃三年。


    雨水砸在珠子上,然後濺起一小滴水,直接落到了男人的發梢間。


    折霜將傘傾斜,替他遮住了頭。


    “你想要我做什麽呢?”


    她輕啟朱唇,問他,“救你嗎?”


    男人愣了愣。


    然後恍然,“夫人認得我啊。”


    他笑起來,眸子裏的可憐沒有了,仰頭,一把傘讓兩人籠在同一世間,這時候,折霜發現他的眸色又變了。


    他似乎變得柔和極了,聲音不緩不慢,像是玉珠子落在了玉盤上,倒是配得上這張臉。


    這張臉配著這聲音,讓雨水好像都滴落的慢了下來。


    她看看天色,低頭,問他:“那你還需要我救嗎?”


    男人靜靜的看了她一眼,“夫人敢救嗎?”


    折霜笑了。


    她伸出手,“我敢問你,便敢救你。”


    男人緩緩的伸出手,修長白皙的手指搭在了折霜的手上。


    “多謝夫人。”


    折霜將人帶上了馬車,對著秦媽媽道:“去荔枝巷子。”


    荔枝巷子裏麵有她之前買的宅子,平日裏沒人去,隻她偶爾歇腳時去罷了。


    馬車直接進了宅子裏,然後下馬車,進了屋子裏,讓秦媽媽扶著他去榻上,然後給了他瓶藥,又轉身出去。


    秦媽媽跟在她身後念叨,“哎,可憐見的,手上沒塊好地方。”


    她剛剛扶人的時候都看見了!手上全是傷口喲,還有幾塊地方皮都沒了。


    然後問她家少夫人,“咱們什麽時候回去啊?天就要黑了。”


    之前倒是派人回文遠候家說有事情要去南陵公府,不過現在也沒住南陵公府,秦媽媽自然覺得是要回去的。誰料她家少夫人卻站在繞著碧綠蔥翠藤蘿的遊廊處,看著烏雲密布壓城的遠處道:“今晚不回了。”


    秦媽媽心裏有些猶豫。


    畢竟這屋子裏還有救下來的男人在,孤男寡女在一處,到底是不合適。


    不過今日少夫人實在是太憋屈了,在馬車上她也想清楚了,少夫人這個神色,必定是老爺和夫人不同意和離她才憤怒而回的。


    她家少夫人苦啊!


    不回就不回吧,在這裏冷靜冷靜也好。


    她就哎了一聲,去廚房裏麵煮飯了。馬車車夫是她的丈夫,喚作秦向,都是折霜的陪嫁,兩人膝下沒有子嗣,在他們心裏,折霜跟他們的孩子一樣,哪裏舍得她受委屈。


    秦媽媽一邊揉麵,一邊道:“哎,你說這以後怎麽過啊?”


    秦向是個悶悶的性子,道:“少夫人是個聰慧的人,必定比我們辦法多,你別擔心了。”


    秦媽媽就歎氣,做了一頓飯,起碼歎氣了幾千次,這才將飯端到了少夫人和撿回來的晴牙麵前。


    她聽見少夫人問:“你姓什麽?”


    男人道:“刕,三刀相疊的刕。”


    折霜執筷子的手一頓,“刕?”


    倒是個好姓。


    她繼續問:“你多大了?”


    刕晴牙:“十七了。”


    比折霜還大了一歲。


    兩人吃完飯,秦媽媽將東西收了下去,折霜站起來,理了理袖子,然後慢吞吞的開始朝著遊廊走去。她走的慢,步子緩。一陣風吹來,發絲輕輕揚起,有時候好像直接繞在了藤蘿處,卻下一瞬間又直接垂下,緊緊的貼在了她的衣裳上。


    她的身姿不飄逸,帶著一股穩意。


    刕晴牙腦子就冒出來一句話:她不像浮萍隨處漂。


    他邁著步子跟了上去,有時候走在了她的身側,有時候又落後幾步,然後在遊廊快到盡頭的時候,他問:“夫人是在想怎麽處置我麽?”


    折霜繼續慢吞吞轉身,慢吞吞的走路。


    “不是,我隻是在消食,飯後走一走,能活九十九。”


    刕晴牙啊了一句。


    他想:真是個奇怪的人啊。


    兩人繼續消食。


    終於又回到了遊廊口,秦媽媽守在那裏,手裏端著一些瓜果。


    “去年在院子裏麵隨手種的,誰知長成了。”


    折霜遞了一塊給刕晴牙,“吃吧。”


    刕晴牙低頭開始吃瓜。餘光瞥見了這位夫人吃完一塊,又拿起了一塊。


    低賤之人,最是懂人心思。他卻猜不透這位夫人。


    吃完瓜,眼見這位夫人又要開始消食了,他忍了忍,還是沒忍住。


    “夫人打算把我怎麽辦呢?”


    折霜摸了摸因吃的太飽而圓溜溜的肚皮,坦誠的道:“我還沒想好。”


    她繼續開始消食了。


    走完兩圈,她覺得肚子已經不是那麽圓溜,便又走向水榭。


    刕晴牙繼續跟在她身後。


    然後看著她拿起一把大刀掂了掂,竟然武起了大刀。


    刕晴牙看完她武大刀,問:“夫人,這也是消食?”


    折霜搖頭,“這是消戾氣。”


    刕晴牙知道今日不能問出個結果了,就去水榭裏其他兵器。


    這裏放著許多他都沒有看過的兵器,不過他出身貧家,確實沒見過什麽兵器。刕晴牙一樣樣兵器看過去,最後道:“這裏的兵器,我隻會使這把匕首。”


    他告訴折霜,“夫人,我曾經用匕首殺過人。”


    折霜嗯了一句。


    “然後呢?”


    刕晴牙:“夫人,我還有要殺的人,夫人若是憐憫我,可能讓我殺完人之後,再要我報恩呢?”


    折霜就好奇的問:“你手無寸鐵,如何殺?”


    她的語氣裏並不含譏諷,而是一種單純的疑問,“用你的牙齒嗎?”


    刕晴牙聞言一怔,終於卸下了臉上那些安和。


    他麵無表情的問折霜,“夫人,我的牙齒不鋒利,夫人可以給我一把刀嗎?”


    然後見這位夫人靜靜的站著,垂著衣袖,並不搭話。。


    她好像在審視他,好像在審視他值不值得幫襯。


    刕晴牙想了想,看了看自身,衣裳是這位夫人給的,頭上的發帶也是她給的,他的身上是沒有什麽可以值得幫襯的價值了。


    他就又變得柔和起來,從旁邊的遊廊處折了一根細細的藤蘿,迅速的編織成了一個螞蚱。


    他將螞蚱放入折霜的手裏。


    “夫人,我在討好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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