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0章終焉之暴風雨(一百二十二)


    揚陸船——[飛翔的法蘭西人號]的貨倉裏,一個小小的影子在晃動。


    和伊萊恩預料的一樣,那些卑格米人果然是被當做貨物般藏在一些箱子裏,被偷偷送上了這艘船。把這些特殊的"貨物"送上船的甚至是一個無從追查的空投帳戶,既不是船上的旅客也不是港口的商人。隻要給予船員們足夠多的賄賂,負責載貨的貪心的船員們偶爾還是會偷偷做出這種事情來。


    第一波襲擊失敗了,這些卑格米人刺客之中有兩名已經死去。但他們還是留了一手——正如他們受到的暗殺訓練一樣,永遠要留一手——還剩下一名卑格米人躲藏在貨倉內。他在等待時機,靜待深夜的到來。趁夜深人靜,所有人都因困頓而放鬆警惕的時候,他就會再次潛入王子的房間中,實施另一次暗殺。


    然而他萬萬沒想到,有人比他先一步行動。


    "果、果然在這裏嗎。"一個聲音突然從那名卑格米人的身後響起。


    矮人大吃一驚,反手劃出一刀。淬了毒的匕首無情地擊向他身後那人。


    然而匕首並沒能貫穿那人的身體,在擊中之前就被一塊絹般的薄布擋了下來。而伊萊恩也趁機抓住卑格米人刺客持劍的手,順勢用彎刀劃了兩下。那兩下攻擊直接挑斷卑格米人肩胸之間的筋腱,讓他雙臂無法再發力。


    卑格米人往後倒去,試圖爬起來逃跑。然而手臂無法用力的他跌了個踉蹌。伊萊恩追趕上去又劃出兩刀,挑斷了矮人腳後跟的筋腱。卑格米人四肢筋腱盡斷,已經無法行動了。


    "你跑、跑什麽。"伊萊恩冷冷地說:"讓你跑了的話,我的計、計劃豈不是沒法進行嗎。"


    在那名矮人無謂地掙紮,嘴中發出一種低沉的哼聲時,雲紋的大豹子也從另一側包圍過來,一把拎起那名矮人。


    "把、把他捆起來。"伊萊恩命令道。


    "嗯嗯。"奎格於是開始動手綁人:"不殺他?"


    "你不、不是說過不能殺人嗎?"伊萊恩悶哼道。


    "這是野人,不是人。"奎格卻說:"野人,沒有思想,野獸一樣。"


    這豹子在奇怪的地方有著扭曲的對"人"的定義。


    伊萊恩也懶得去跟奎格爭辯什麽,他也打算留著這名卑格米人做活口,以讓他的計劃順利進行。趁奎格把那名矮人五花大綁之際,伊萊恩也上下打量著那名矮人。


    奎格說卑格米人是野人,其實也並非不妥。那赤.身.露.體,隻掛著一條兜.襠.布的野人,乍一看和人類的小孩差不多,臉也有點像少年的臉,但實際上他們應該是成年人。雖然與人類同源,但人類之中有一種侏儒基因在這種卑格米野人之中代代流傳,以至於這些矮小的亞人種永遠不會長得和正常人類一樣高大。他們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變得更加皮糙肉厚,然而體格依然是這副矮小的體格,臉的輪廓也不會怎麽變化。簡直就像是永遠長不大的小孩了——哪怕這些"小孩"其實是非常致命的殺手。


    卑格米矮人在咿咿呀呀地發出各種奇怪的聲音,卻根本不通人話。奎格說這些是野人確實也沒毛病,他們完全不是可以交流的對象。然而有誰還是把這些卑格米人訓練成刺客了,真不知道是怎麽做到的。……傳心術?思想控製?就像馴化野獸那樣馴練?


    不管怎樣,這應該就是最後一名留在船上的卑格米人了。伊萊恩沒有找到其他卑格米人刺客,這些危險的小矮人暫時不再是個威脅了。他用布條塞住那家夥的嘴巴,讓那名野人安靜下來。奎格則弄了個麻袋,直接把五花大綁的矮人塞了進去。


    "就這樣,放貨倉裏?"奎格問。


    "不然還、還能怎樣?"伊萊恩納悶地答道:"你還打、打算把他送到我們的房間裏去照顧咯?"


    "不要。"豹子斷然拒絕道:"這些野人,邪惡。"


    "怎、怎麽個邪惡法?"


    "屠龍戰爭時,投誠龍族的野人。人類聯軍的敵人。"奎格說:"用毒吹.箭,殺了不少人。"


    "那是、是四千年前的事情吧……"


    "都一樣。"豹子看著那個在微微扭動著的麻布袋,露出鄙夷的神色:"邪惡,世代流傳。"


    伊萊恩於是不說話了。這個世界上真的存在著世代流傳的邪惡嗎?


    他以前也很討厭狐人族的。他小時候被狐狸們殘忍地折磨,讓他對羅曼尼族(狐人族)這個種族幾乎恨之入骨,看到狐狸就反胃。


    可是貝利這孩子不一樣。伊萊恩沒法恨貝利。和其他狐人的陰險狡猾很不相同,貝利聰明又懂事,睿智而善解人意。也許狡詐和聰明隻是智慧的兩個極端,有些人心術不正,濫用自己的智慧來為惡;而另一些人……純粹是聰慧。如果能把那份睿智用對地方,也許,狐狸們也不是那麽糟糕的族類吧?


    白獅人少年又看了一眼被藏在貨物堆中,幾乎難以察覺的那隻裝有卑格米人的麻袋。至此,他需要的棋子已經湊得差不多了。但還差一兩隻關鍵的棋子,才能開始實行某個計劃,以拯救貝利。計劃隻有一個大概的輪廓,具體的行動和步驟伊萊恩也還沒有想好。但是直覺告訴他,目前他所做的一切,確實是照著那個計劃來籌備的。


    也許等他湊齊了所需要的棋子,再用那個狐人的變身來冥思一番,整個計劃就成型了。


    在此之前,果然還是要對那群聖百合騎士做點什麽。


    那群女騎士,說到底,就是奧爾良王室的忠實支持者。她們會不惜一切代價去保護王室成員的安全。這裏說的不惜一切代價,也包括犧牲小狐狸貝利,讓貝利成為王子的替死鬼。


    放任那群女騎士不管的話,她們會確實地把貝利推向死亡的深淵,用狐人少年的死來換取克洛瓦爾王子的生。


    但那群女騎士應該還是有良知的。說不定她們可以溝通,可以和伊萊恩串通一氣,演這出"王子的替身已被殺死"的戲碼。


    但她們真的可以被相信嗎?


    也許她們根本就不在乎貝利的死活,那畢竟隻是個狐人少年奴隸而已,甚至連人類都不是。也許她們隻想萬無一失,切切實實地害死貝利,然後切切實實地確保真正的克洛瓦爾王子的安全呢?


    果然還是不能向她們攤牌。至少不是現在。如果可以的話甚至最好想辦法把她們也瞞騙過去,讓她們以為貝利真的死了。


    但是到底該怎麽做呢……


    伊萊恩若有所思地走在船艙內的走廊上,正打算和奎格一起回到自己的包廂裏。沒想到貝利已經在兩名聖百合騎士的陪同下在門口等著。


    "大哥哥!"小狐狸揮手道:"我又來啦!"


    "你為、為什麽來了?"伊萊恩問:"這裏危險。要是又、又有刺客來襲擊的話……"


    "有聖百合騎士團的大姐姐們陪著我,不怕。"貝利道:"聽說大哥哥救活了迪奧,我覺得還是要親自過來向你道謝的。"


    "哦,那、那個嗎。"伊萊恩有點心不在焉:"隻、隻是舉手之勞。"


    "區區的舉手之勞是不可能把重傷瀕死之人直接救活的。"狐人少年說:"我帶了謝禮過來,可以到大哥哥的房間裏談嗎?就這樣站著好尷尬啊。"


    "可、可以是可以……"伊萊恩看了奎格一眼。他們的艙房可沒有王子的豪華包廂那麽大,兩人擠一擠都覺得空間小,裏麵的床還是上下鋪。想讓貝利進來做客的話奎格就得閃一邊去了。


    "我去廚房,做點小吃。"奎格很識趣地走開,"你們慢談。"


    伊萊恩聳了聳肩,和貝利一起走進房間。由於實在擠不進去,兩名聖百合騎士也隻能在外麵守著。


    "別偷聽哦。"貝利探頭往外叮囑道,同時帶上門。


    女騎士們也聳了聳肩,做出無可奈何的表情。


    門關上之後,伊萊恩把唯一一張椅子讓出來給貝利坐,自己坐在床邊。


    "嗯,這房間有大哥哥的味道。"小狐狸笑道,坐在桌邊,然後取出了所謂的謝禮。


    "這是……?"


    十分精致的小木盒子裏確實裝著寶物,對於一個孩子而言價值連城的寶物。各種各樣漂亮的貝殼,波子,彈珠,可樂的瓶蓋,從各處收集回來的異國的金銀幣,最後還有一隻做工挺精致的銀懷表。


    "這個我、我不能收啦。"伊萊恩說。其中有些確實是貴重品。


    "沒事,都送給大哥哥了,反正他們也打算在我死後丟棄這些東西。"貝利一臉平然地說。


    伊萊恩陷入了沉默。


    "……我可以抱你一下嗎,大哥哥?"小狐狸低聲問。


    "嗯……好、好吧。"白獅人少年答道。


    然後貝利就把小寶箱擱在一旁,一頭埋進伊萊恩的胸口裏。緊緊地抱住,然後輕輕地顫抖。其實他並沒有準備好麵對自己的死亡。隻是一切都不能避免,隻能隨波逐流。


    伊萊恩也緊抱住小狐狸,一言不發。


    每個人都在隨波逐流。在這命運的洪流裏,往往隻能隨波逐流。激流如此猛烈,哪怕想掙紮,也會被迎麵而來的滔天巨浪一次又一次打翻。


    挑戰,然後失敗。被壓倒,嗆水,窒息,失去意識,失去自我,失去人之為人本應擁有的人性。


    掙紮,掙紮,再掙紮,在那冰冷無情的巨流之中麻木,倦透,然後發現自己隻能隨波逐流。


    每個人都在隨波逐流。能夠迎著命運的巨流逆行而上的人,實在少之又少。而那些沒有這麽走運的人,他們一次又一次摔倒,被命運背叛,被自己背叛,一次又一次地違背自己的本心。他們看著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大,卻無能為力。然後放低自己的標準,去妥協,讓步,隻為在那窒息般的命運大潮中稍事喘息。


    這樣做了無數次。背叛自己無數次。最終發現,連喘氣的餘地都沒有。然後他們溺亡。承認自己的失敗,假裝看透一切,心甘情願地接受強加在自己身上的不公命運。


    這明明應該是,大人們才擁有的特權。在歲月裏掙紮過,努力過,一點點變得絕望,最終才能擁有的,放棄的特權。而貝利這孩子,連努力的機會都不曾擁有,就得麵對那個殘酷的結局。


    ——想必是,很不甘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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