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嬰睡在延福殿的日子,紀箏天天留宿禦書房,閱盡了原主的寶藏話本畫冊。


    可冬月以後,他的快樂日子一去不複返了。全天下顯貴士族之家都知道天子選妃在即,每本奏折都要或隱晦或正大光明地提一句族中貴女,五花八門的貴女畫像過了慈寧宮的眼,便如雪花般飛來禦書房,淹沒了他的案頭。


    古代畫像技術自然不必當代那些個自拍,一彎細細柳葉眉,兩隻含情丹鳳眼,紀箏瞧了半天,愣是沒分清各位妹妹誰是誰。


    但饒是他再不正經,也知曉選妃背後涉及的是朝政風雨,任何一個選擇可能都會改變政治接下來的走向,若是再一個不小心選對了人,天子可能就沒那麽容易下台了。


    太可怕了,這可不行。


    原書中的小聖上後宮美人成群,但擁有姓名的僅黎嬰一人,這就說明他絕不能通過這場選妃選進什麽厲害角色。


    每張貴女畫像旁邊都附有家世身份的小傳簡介,可看書隻看主角愛情故事的紀箏對這些人物半點影響都沒有。


    窗戶砰地一聲被忽地刮開,卷著枯葉的瑟瑟寒風飄進了屋內的火塘內炭火盆內,火苗劈啪作響,一陣飄搖。


    好冷,快到下雪的時節了。


    紀箏順著窗縫望見了執劍如鬆而立的明辭越。


    不知何時,天子的侍衛宮人好像悄無聲息地換了一批人,紀箏發現自己能叫的上名的隻有明辭越了。


    他想了想,決定物盡其用,“明辭越。”


    明辭越進來的第一件事是為他合緊窗牖,添好炭火,這才到案前行禮。


    紀箏讓他幫著挑畫像,明辭越甫一抬眼,立馬低下頭去,“聖上嬪妃候選的貴女,這些畫像外人不得冒犯直視。”


    “讓你看就看。”天子不耐煩,惡劣道,“朕誰也不了解,看誰都不順眼,你若不肯挑,那朕隻能挑璟王殿下入宮陪著瓔貴妃了。”


    明辭越麵露難色,不得以湊過來,看似隨意地點了幾張,“宣將軍家的長女宣倩知書達理,張國相家的外甥女林湘湘小意可人。”


    末了明辭越壓低聲音,“宣倩長兄駐紮南疆近日安撫流民成績斐然,今年北方旱情嚴重,張國相負責的運河通運從江南轉運了不少糧食,且林湘湘其父是江南的糧米布緞大商。”


    紀箏看也不看就將兩張畫像打上了叉。明辭越投去疑惑目光。


    明辭越身為主角,了解局勢,憑他的性子定會為聖上做出有利於安撫臣心,穩定皇位的最優選,紀箏隻要依言反選就好。


    但仔細一瞧,那宣倩和林湘湘竟畫得清新脫俗極了,皆是寬肩長臂,力可挽弓對長月之輩,並且能看得出畫工在盡力糾正她們的美了。


    紀箏抬頭瞧著明辭越言辭懇切,一臉認真謙恭的模樣,頓了頓,穩住人設厲聲道:“你故意給朕選些厲害的,製住朕,好讓朕不找你麻煩?”他把這兩張畫隨意一推,順手指了張,“看見沒,朕喜歡美色,就是要這樣的才行。”


    露出來的那張,左上角的小楷,武安侯府嫡出次女,顧叢雀。


    明辭越欲言又止,退了幾步不再說話。


    慈寧宮送來貴女畫像,紀箏打叉退回,慈寧宮送來貴女香囊,紀箏分發給底下侍衛……就當紀箏以為自己耗盡了慈寧宮的耐心,終於可以過安詳的鹹魚生活時,日子也到了冬月末的冬至節。


    冬至日在燕國傳統上是要全國放假,舉辦宮宴,君臣百姓眾樂樂的日子。


    這日前夕照例也是家宴團圓的日子,紀箏一出殿門,看著一列陌生麵孔的女子從他身前行禮走過,低眉順眼,唯唯諾諾,模樣可人,沿著宮牆往宮門方向漸行漸遠。


    紀箏瞧著稀奇,李儒海解釋是他前陣子讓放回家的未得寵幸的妃子,冬至日出宮可與家人團圓。


    紀箏點了頭,想著姑娘們打扮寒磣,公司總得過年分點什麽,“叫著他們,把宮裏的女子頭釵玉佩什麽的全給他們分了。”


    李儒海囁嚅:“聖上,還有用啊……”


    紀箏橫眉豎眼:“有什麽用,我又不用!”宮中今後無妃,總不能全被女裝大佬占了便宜。


    正巧宮女傳他說瓔貴妃備好了家宴,想著半月未見應是一同過節,若是天子再不回,貴妃就端著吃食來禦書房。


    紀箏點頭允諾讓宮女回去傳話,轉身讓侍者提著燈籠,裹著略顯厚重的喜慶絨袍,反方向對準了慈寧宮。


    “聖上。”一道無聲的魅影突現他的身後,從是從手裏接過了燈籠,“我護送您。”


    紀箏回頭瞧著明辭越,帶他去就好似將溫弱的綿羊送進太皇太後口中。


    他自個奪了燈籠,“我帶個無用的幹什麽,還打算像上次那樣保護我?”紀箏擺了擺手,“大過節的,無用之人遣回家和家人吃頓飯吧。”


    明辭越沒有親人了。


    唯一算得上的是那句不沾血緣的“皇叔”。


    紀箏意識過來時已經晚了,他不敢去直視明辭越的臉色,有些慌張地逃離,“不用你,今夜朕去去就回。”


    *


    “愛妃……”


    天子甫一入殿,臉垮了,坐上首的哪裏還是他疼人的皇祖母,黎嬰冬日裏也是一身紅紗,頗有正宮氣派地拍了拍自己側首的位置,“皇祖母身體抱恙,讓臣妾代為主持家宴,還望聖上滿意。”


    這哪裏是家宴,說是鴻門宴也不為過。


    整個屋內仿佛打翻了全京城的脂粉鋪。


    底下兩列小桌而坐的集聚了全京城的貴女,或遮麵紗,或攏團扇。她們本就沒見過什麽外族男子,此時一個個花容失色,抖得厲害,不得以用這種方式接受暴戾小天子的當麵選妃。


    如果可以,紀箏能比她們抖得更厲害。


    然而他此時氣上心頭,昂首入殿,大大咧咧地入席坐到黎嬰身邊,咬牙切齒:“愛妃孕中何必如此操勞。”


    黎嬰淡淡道:“但望聖上歡心,聖上打叉的每一位貴女,臣妾都作主替聖上請來了。”


    紀箏側目望下去:“瓔貴妃實在太過消瘦了,這孕身怎的個把個月過去了還是如此平緩,甚至還很堅硬呢。”他故意偏頭附耳道,“西漠男子當真厲害,你真的能生嗎,我不信。”


    黎嬰聞言笑道:“聖上想要孩子,臣妾便給聖上尋來孩子。聖上若是不想娶妃,大可專寵臣妾一人,讓臣妾做那紅顏禍水,禍亂後宮的靶子,是臣妾依仗聖寵,不容人,自然該被天下人所指責。”


    紀箏報之一笑,“愛妃多慮了,把紅顏去掉,禍水差不多。”


    底下正值二八年華的少女們早就悄悄抬頭,紅著臉看著兩頭兩位咬耳朵,好一對帝王家的伉儷情深。


    “在下宣府小女宣倩,善舞劍,願為貴妃天子宴會助興取樂。”


    紀箏還未開口,黎嬰揚聲應了。


    出列之人正是那日畫像上彎弓的宣倩,將門無犬女,宣倩白日剛從跑馬場上下來,一身勁裝絨衣,毫不客氣,上前拱手,“宴會不得帶劍,但小女願以係帶為劍。”


    說罷還未等紀箏阻撓,當真從腰間一抽係帶,甩了出去。眾貴女驚呼,又隻見那女子外袍之下是一套幹練的男子玄衣,當真叛逆極了。


    宣倩美得颯爽,馬尾高束,劍眉星目,自有一股女豪傑的英氣。


    紀箏磕著瓜子,剛想喝上幾聲彩,隻見那以軟帶為硬劍,眨眼間直逼紀箏眼前,駭得他出了滿額冷汗,瓜子灑了一地,可那分明隻是尋常軟帶,連侍衛都沒理由阻攔。


    黎嬰笑著拍掌附和。


    不行,再讓黎嬰調.戲,天子的真麵目就要在宴席上暴露了。


    紀箏試圖轉移眾人視線,扭頭麵向黎嬰:“你真拿朕當你的夫,你的君?”


    黎嬰頷首:“差不多吧。”


    “那好。”紀箏一拍案頭,“瓔貴妃身懷龍子卻日日拋頭露麵,過度操勞,不懂得珍重身體,就罰軟禁鳳棲台,珍饈良食伺候,直到誕下小皇子為止。”鳳棲台是曆代皇後宮殿,也算是給足了黎嬰麵子,讓這人根本無話反駁。


    紀箏心中暗爽,早就想這樣做了。


    眾宮女侍從團團圍將上來,簇擁著瓔貴妃,客氣地請她出殿上步輦。


    黎嬰狠狠剜了侍者一眼,又回頭給紀箏留下了陰惻惻的笑。


    這下滿大殿隻剩他一個男子守著一堆無辜的漂亮姐姐了。


    紀箏哪裏承受的來,他可無心做皇家的生育機器,況且依著太皇太後的性子,皇子誕下之日,便是他開始失去價值之時。


    他想也未想,直接出殿,卻立即就被殿門口太皇太後的侍從攔了下來,“聖上恕罪,太皇太後說了,若是不攜貴女,絕不能放聖上出殿。萬請聖上體諒其一片苦心。”


    “攜貴女?”紀箏冷笑,轉了頭,“眾女聽令,隨朕擺駕後花園繼續宴會。”


    慈寧宮的後花園假山假水好風景,可一群貴女們在寒風中瑟瑟發抖,駐足黑暗中,無助地將目光投向紀箏,簡直比侍衛還要恐怖難纏。


    不擺脫這密密麻麻的人網,紀箏根本插翅難逃。


    “這樣。”紀箏心生一計,“諸位皆貴門良女,選妃本著公平起見,朕捂上眼,給諸位一炷香的時間去躲藏,被朕找到之人會排除,藏得最好的乃機智靈敏之女,是為朕的天命真女。”


    紀箏以為她們會迅速四散而開,可眾女聞言,麵麵相覷,駐足原地。


    “妹妹,你先去藏吧,姐姐體態笨拙,不配入宮為妃。”


    “不,我已經為姐姐尋覓好了隱蔽之處,姐姐先請吧。”


    紀箏:……


    他聽明白了,又改了說法,“被朕先捉到的是為朕的良緣之人。”


    眾女這次聞言,皆麵露驚恐之色,腳步紛亂踩踏開來,不一會兒紀箏的眼前隻剩一陣小寒風,攜著枯葉打著卷,瀟瀟而過。


    “藏好了嗎,朕要開始抓人了。”紀箏隨口一喚,自己即刻轉身繞開後花園的假山假水,步入最為顯眼的廊廡之下。


    慈寧宮後花園的正門仍有侍衛把守,想出逃必須得穿連廊,入後殿經寢殿後門離開。


    連廊深處在搖曳樹影的映襯下,幽黑一片,缺了月光,越走越暗。


    唯有最深處驀地打亮了一盞燈火,在深深夜色之中撲朔不停。


    紀箏怔住了腳步,不會吧,真有人看中了暴戾小天子,還這麽明晃晃地打著燈籠等他來抓?


    他隨口提的規則,根本沒有細想,若當真有女子願當那良緣之人,可不是要鬧他個大紅臉。


    瞧著身影,清瘦頎長,卻又蜂腰猿背,肩膀寬闊,正正巧將他出逃路線擋的嚴嚴實實。


    全場女子中紀箏隻能想到一人對得上號,宣倩。


    紀箏硬著頭皮走過去,裝出貪色暴戾的惡劣模樣想要讓這姑娘知難而退。他陰陰笑道:“害朕找的好苦,宣倩可是在這裏等著朕呢。”


    那盞紅油紙的燈籠緩緩轉了方向。


    “玄遷在此等候已久,施主找玄遷有何事?”


    紀箏看得分明,笑容凍結在了臉上,宣倩的飄逸長發怎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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