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一


    阪田肩胛骨受傷,打板子固定住胳膊,隻有一隻手可以用。他用這隻手反複多次接起電話,都是來為商細蕊求情的,還有求到門上來的。雪之丞認為中國人不敬戲子,阪田卻認為中國人太愛重戲子。日本占領北平年餘,這些名流縮著腦袋一個屁都不放,如今為著商細蕊,排長隊打電話到他案頭軟硬兼施,牢裏關了許多的抗日份子,他們卻隻願意搭救一個戲曲演員,中國人,這就是中國人!


    阪田掛了電話,往後背椅一靠,感到久違的安定。


    程家那邊,蔣夢萍撕心裂肺六個小時,艱難產下一對龍鳳雙生子。程家這邊顧著病人,那邊顧著產婦,哪裏還顧得商細蕊,等範漣知道商細蕊被日本人捉走,已經是兩天一夜以後的事了。二奶奶告訴他:唱戲的和日本人動刀子,叫日本人帶走了。她也不說救,也不說不救,看上去事不關己。但是範漣肯定不能袖手旁觀,畢竟在程家門裏出的事,有個好歹,程鳳台醒了他擔不起責任,中國政府轉移了,他除了花錢沒有別的辦法,越過杜七這個炸藥桶子,自己到處疏通關係。


    對商細蕊被捕的事,二奶奶心裏怎麽想的,沒有人知道,她是涵養功夫極好的當家奶奶,蔣夢萍幾次問起來,她都紋絲不動的給敷衍過去。但是背著人,二奶奶獨自坐到程鳳台床邊,久久的無語,天色暗下,她也不點燈,輕聲說:“你還不醒。別怪我不教你知道,唱戲的為了給你報仇,命都不要了,拿剪子紮日本人!被日本人抓去了。”


    程鳳台的頭發長了,拂在眉毛上,二奶奶替他撥開了:“被日本鬼子捉去,還能有個好?槍斃都是輕的!他不是會唱戲?偏偏要拔他舌頭,大卸八塊!你呢?你不去救他?你就這麽狠心呀?”說著鼻尖一酸,二奶奶低頭擦了擦眼淚:“這樣不死不活的,你是要活活熬幹了我們……”此時,仿佛看見程鳳台的眉毛一動,喉嚨發出一聲低吟。二奶奶沒看清程鳳台麵龐的顫動,那一聲低吟卻聽得分明,顧不得臉上的淚,忙叫方醫生進來看。然而方醫生仔細檢查一遍,並沒有發現哪有起色。


    二奶奶揪心得很:“都退燒了,怎麽還不醒?到底哪裏出的毛病?”


    方醫生說:“陷入昏迷的原因有很多,我估計是那次手術的時候,醫療條件不到位,造成……”


    方醫生還沒說完,二奶奶身邊的林媽湊上來說:“二爺好好的!也沒缺胳膊少腿,能咽湯能咽藥,哪就醒不過來!還是照我說,趕明兒找個風水先生擺個陣,把二爺的魂魄招回來!”方醫生推推鼻梁上的眼鏡,不吱聲。林媽接著說:“二奶奶忘了過去馬廄的杠子?杠子教馬蹄踹了頭,也是什麽毛病沒有,就醒不過來。後來請先生做了法,讓他侄子上房頂喊魂喊回來的不是?”二奶奶被說得沒了主意,隻在發怔。林媽急得拍大腿:“我的好奶奶!這還想什麽的?大姑奶奶是上海灘的千金小姐,花園洋房裏養大的嬌嬌,才見過多少世麵?她哪知道這裏頭的玄妙!隻要你點頭,明天就把先生請來,就試試,不成也不礙的!”


    正是病急亂投醫,二奶奶被說活了心思,默默忖著,被老媽子丫鬟傭走了。方醫生見慣了高門大戶裏的怪事,風水先生算什麽,他還見過一邊掛著藥水,一邊薩滿噴火驅鬼的。病好了是法師們的靈通,人死了倒要找醫生的晦氣。方醫生自問盡足了本分,這件事上,他不說話。


    商細蕊被關的第五天,各種錢財關係到位了,阪田在辦公室召見他。這五天裏,商細蕊被逼問了無數遍是否有人指使他動手,每一問,商細蕊就說:我替程鳳台報仇,還用人指使?你們不看報?不知道我和他的交情?審問的人是日方的翻譯,說中國話都費勁,哪知道他們倆的貓膩,不識相往下再問,商細蕊就說:告訴你們,程鳳台是我的老婆,你們逼他走貨,害他重傷,殺妻之仇,得償命!


    報告遞到阪田麵前,阪田看也不要看,他是懷疑過程鳳台,但是對商細蕊,不過例行審問,沒想審出這麽一套臭不要臉的詞兒。程鳳台受傷的內情,阪田當然不會對商細蕊做解釋,他胳膊掛在脖子上,商細蕊身上傷也沒好,雙方都掛了彩,雙方都不甚體麵,中間立著一個氣色很好的雪之丞。阪田鷹隼一樣的目光盯著商細蕊瞧,故意繃著他,不與他說話。一般的階下囚,被這樣處置,生死未卜,都要膽寒了。商細蕊迎麵對上去,眼睛裏兩股硬力道,要不是惦記程鳳台,要不是真的沒勝算,他還想捅阪田一剪子。


    “商老板,一年前,你穿和服表演歌舞伎的照片被公開出來,成為親日的鐵證。”阪田開口說:“但是我知道,事實並非如此,這件事使你受了很多冤屈。為什麽冤屈?日本的服裝和戲曲不好嗎?”


    商細蕊逃了好多次義務戲,商細蕊公開非議日本帝國,商細蕊刺傷了日本軍官,那很多罪名,阪田單來這麽一句,雪之丞也沒有料到,忙就要替商細蕊辯白。阪田一舉手,不許他說話。


    商細蕊不答腔。


    阪田說:“托程鳳台的福,你們中國的京戲我聽過。嘈雜,豔俗,混亂。隻有鼓不錯。”


    言下之意,難道要商細蕊當場給他表演個鼓套子不成?阪田撥出一個電話,咕嘰一句日文,門外得了令,送進東西來。最好別是鼓,商細蕊怕自己控製不住,用鼓槌捶破了阪田的頭,不禁捏緊了拳頭,準備憋一出《罵曹》。橫眼一看,來的不是鼓,是一件織金繡銀的華麗和服。


    阪田看一眼和服:“商老板,請為我演一次歌舞伎。然後,你就可以帶著程鳳台的藥離開這裏了。”


    雪之丞聽得目瞪口呆。這叫怎麽回事!阪田什麽時候愛看歌舞伎了!他就是在陸軍俱樂部裏,看到原汁原味的歌舞伎也從來不動心,他不是愛看戲的人呀!還是為了刁難商細蕊!


    雪之丞搶上前,出手按著和服,不讓商細蕊動,蹦豆子一樣倒出日本話。他哥哥還活著的時候,他可不敢這麽橫,主要還是不信阪田敢扇他。阪田是不扇他,阪田整個兒把他忽視掉,隻與商細蕊較勁。兩人眼神對峙一陣,商細蕊說:“那天我演的旦,叫雲中絕間姬。後來問了杜七,杜七說她是日本神話裏的一個仙女,以身犯險給百姓降雨露。”他推開雪之丞,抖落開和服,流金溢彩的一件衣裳,麵料做工從手裏一過,商細蕊就知道它的貴,阪田刁難人還挺舍得下本的。


    商細蕊輕嗤:“真有意思。不懂戲就罷了,為什麽要用你們的仙女來惡心人?”


    阪田怔住了。雪之丞是個懂藝術的玲瓏人物,最先明白商細蕊的意思,仿佛是被人吐了口痰在臉上,麵紅耳赤,無地自容,就在商細蕊擺要將和服穿上身之前,他猛然奪過和服,團成一團緊緊抱在懷裏,再把程鳳台的藥往商細蕊手裏一塞。他忽然也不尊重商細蕊了,用力向門口推他,高叫道:“不許演!不許你扮她!你走!快走!”雪之丞所珍視的戲曲,在他心中不分高下,不分國別,怎麽能被這兩個混蛋輪番羞辱!雲中絕間姬和打仗有什麽關係!為什麽要把她叫出來!


    麵對雪之丞暴起的狂怒,阪田竟也沒有攔著。商細蕊就被這樣攆出了陸軍部,他在走廊裏呆呆站了一會兒,來不及得意,轉身發足狂奔向鑼鼓巷。


    這是一個豔陽高照的深秋,太陽大而風很涼,商細蕊身上的衣服薄了,但是跑起來也不覺得冷。商宅離程宅街頭街尾的距離,他滿可以回家一趟洗洗臉換換衣裳喘口氣,與朋友們商量著怎麽再進程家的門,可是他不,他等不了這一時半刻。走到程家的小角門,因為不知道裏麵程美心和她的兵還在不在,不敢硬闖,兜兜轉轉繞了半圈,望著那牆頭發愁。程家周圍可太幹淨了,連個擺攤的都沒有,更別提破籮筐破水缸,他現在身上新傷疊舊傷,飛不大起來了。


    巷子口有個賣秋梨的小販路過,商細蕊一眼瞅見,吆喝他:“嘿!過來!”小販以為是主顧要買梨,興衝衝就來了。走到巷子裏,商細蕊往牆角一指:“手貼牆,趴哪!”小販以為是遇著打劫的,看商細蕊氣勢洶洶,怕得呆立住。商細蕊揪著他按牆上,小販直叫喚:“今兒剛出攤!沒賣出錢!”商細蕊說:“閉嘴!蹲下!”退後兩步,蹬著小販的肩,飛身上了牆。小販仰頭看看高牆,稀裏糊塗成了入室大盜的同夥,一聲不敢出,挑起擔子跑得飛快。


    程家正在預備給程鳳台喊魂的事宜,風水先生焚了符紙做了法,命人取一隻三歲往上的大公雞拿紅線拴著爪子,抱到十字路口去,雞朝哪邊走,就讓大少爺上屋頂朝哪邊喊他爸爸的名字。這一切剛準備好了,商細蕊就到了。


    商細蕊視若無睹穿過程家的親屬們,他走得又急又快,目不斜視,與人基本的互動反應都沒有,倒像被法術招來的一個陰陽兩隔的鬼,一腳踏滅法陣內的香灰,直入臥房。別人尚且來不及反應,二奶奶提著裙角緊跟過去了,一進去,隻見商細蕊像第一次來的時候那樣跪在床邊,合著眼,把麵頰貼在程鳳台的手心裏。程鳳台幾天得不到他喂湯水,明顯的瘦了,但是,還好,他還活著。


    二奶奶看見商細蕊臉上的青和紫,返身關了門,問他:“他們打你了?”


    商細蕊睜開眼睛:“我也打他們了。”


    二奶奶不言語,走開片刻,再進屋,手裏多了隻熱饃饃,饃饃橫掰開,裏麵夾了兩片厚切流油的臘肉:“吃吧。”


    商細蕊起身從她手裏接過來,張大嘴巴就咬掉半隻,他太餓了,一隻還沒有吃完,外麵有丫頭的聲音:“二奶奶,雞朝北走了,大少爺該上房了。”


    二奶奶撇下商細蕊,出去看顧兒子的安全。商細蕊一心一意地吃饃饃,過了會兒,聽見房頂上傳來幽幽的叫喊,叫的是程鳳台的名字,那聲比說話大點兒,比唱戲荒點兒,飄飄蕩蕩,毫無骨氣。如果水雲樓的小戲子膽敢發出這種貓叫,商細蕊能當場打死他。但是既然叫的是程鳳台,商細蕊就不能假裝聽不見,他抻脖子把剩下的饃饃咽了,湊在程鳳台的臉龐深深一嗅,跟出去看究竟。


    程家的大少爺長到十四歲,一直在學校規規矩矩讀書,今天之前,他發出過的最大的聲音就是音樂課唱歌。現在,他當著全家人的麵,像猴子一樣爬上屋頂,朝著指定的方向喊他父親的名諱。人們嫌棄他喊得不夠響亮,不夠清晰,不斷地仰著臉指點他,糾正他,催促他,站在高處往下看,他分明看見了娘舅舅媽的無奈與大嬢嬢的嘲笑,方醫生斜靠在廊柱下,手搭涼棚朝他看,嘴裏在嚼口香糖。大少爺臊紅了臉,眼睛裏含著兩點羞恥的淚,越喊越不成聲,簡直要氣急敗壞了。


    商細蕊問:“這是在幹嘛?”


    沒有人搭理商細蕊,就連最熱衷於四處宣揚招魂之術的林媽也不理他,他們都替二奶奶恨著這個男妖精。到底商細蕊走南闖北,見多識廣,沒人給他說,他自己看明白了:“你們在給程鳳台找魂?”


    範漣覺得有些羞愧,什麽年代了,他們家居然還在時興這種巫術。程美心則是憋著股笑意瞧過來,她希望商細蕊奮起斥責這場鬧劇,然後徹底得罪二奶奶,亂棒打出去。誰知道,商細蕊居然說:“這孩子不行,下來,我上去!”


    這麽說完,當真去爬梯子。二奶奶不知是否要阻攔,問法師,法師捋捋胡須不置可否。程美心湊在二奶奶旁邊說:“讓他去!讓他當個孝子還不好!”商細蕊三兩下爬到屋頂,夾著胳肢窩把大少爺遞下去。


    程家的房子,過去齊王府的房頂,因為具有皇室身份,樓房規製自然超越平民百姓,站上頭一看,屬這裏頂高,眼下是起伏連綿的灰瓦與街巷。商細蕊吸足一口氣,麵朝北方,喊出程鳳台的名字。他的嗓門一起,程家人都覺得有一股勁風迎麵撲似的。喊到第二聲,街尾的小來放下手中的活計,推門朝街上找,她真真聽見商細蕊的聲音了。第三第四聲,周圍的街坊四鄰都在家裏待不住了,仰頭看天。天上有聲音傳下來,是一個人的名字。


    時間再久一點,人人都覺得自己嗓子有點疼,替屋頂上的人胸悶氣短。哪有這種喊法的,豁出命一樣拉扯嗓子,肺腔子都得炸了!範漣懂戲的,先有些不安了,對二奶奶耳語:“差不多了,叫他下來吧,再喊下去嗓子可吃不消。”二奶奶沒有表示。範漣便仰頭喊:“可以了,商老板,夠了!下來吧!”別說商細蕊沒聽見,範漣自己都沒聽見自己喊的啥,聲音都被商細蕊蓋住了。


    小來跟著商細蕊的呼喊跑到程家,因為之前來過幾次,門房沒狠攔她,由她橫衝直撞跑到內院。她一見到商細蕊站在屋頂上,揮手急叫道:“蕊哥兒!你下來!你別喊了!”叫嚷多遍,然而毫無成效。小來急瘋了,回頭就給二奶奶跪下去,眼淚橫淌,聲兒都破了:“二奶奶,你行行好,讓商老板別喊了,他是靠嗓子吃飯的!這麽個喊法兒,嗓子禁不起啊!”


    二奶奶腳往後一縮:“不是我讓他上去的!”


    小來隻顧磕頭:“您饒了商老板吧!咱們以後再不敢招惹程二爺,躲得程家遠遠的!您大人大量!留他一條活路吧!”


    二奶奶也急了:“你這丫頭!怎麽不分青紅皂白?”轉向範漣吩咐道:“去!教人把他拉下來!”


    到房頂上拉一個人,談何容易,幾名護院正在躍躍欲試。商細蕊卻忽然掩住了口,低頭咳嗽了兩聲,之後茫然然眺望天邊的一輪落日,氣管抽緊的疼,在這暮色寒風中,他心想道:沒有辦法了,二爺,我也沒有辦法了。人就往下一栽,旁邊的護院拉了一把他,拉在手裏,衣裳沒吃住分量,嘩啦撕開,人翻著滾兒從房頂上跌下來,虧得地上的護院伸手又接了一把,不然準得摔破頭了。


    小來已是魂飛魄散,那邊方醫生排開眾人上前檢查,發現商細蕊袖口一灘潮濕的鮮血,他嘴唇也沾著血,是剛才咳出來的。小來心口登時涼了半截,放聲痛哭起來。這一場招魂法事做到這個地步,竟以商細蕊的啼血之音告終,是福是禍難以預測,老法師隨後告辭。小來捉著範漣的褲腿哀求:“範二爺,您幫幫忙,教人送我們回家。”


    方醫生說:“姑娘,不知道他有沒有摔傷,現在最好別搬動,觀察觀察。”


    再看商細蕊,呼吸微弱,臉色灰白,顯然是傷氣傷狠了。範漣做主把商細蕊搬去客房安置,程美心對二奶奶說:“完了,被他訛上了。”


    二奶奶隻是愁容滿麵的。


    商細蕊足足昏睡了一天多,是神經緊張,累崩了弦兒。等他醒過來的時候,屋子裏盈盈的紅光,依稀是躺在秦淮河邊的紅木樓裏,然而空氣隻有幹冽,沒有河岸邊的胭脂水汽。商細蕊一張嘴,嗓子燒得疼,嘴唇枯燥,肚子有一泡尿憋得很急,原來在昏睡的時候,方醫生也給他掛了兩袋藥水。商細蕊爬起來,四處找馬桶撒尿,就聽見小來提了熱水來洗茶杯,含笑說:“蕊哥兒也醒了!”商細蕊頭腦發昏,沒聽出這個“也”的意思,小來接著又說:“難怪清源寺的老和尚花大錢借你去唱經,蕊哥兒!你可真神啊!程二爺真的醒了!”


    商細蕊倒吸一口氣,瞠目結舌的打了個哆嗦,熱尿澆了滿手。


    程鳳台比商細蕊早半天醒過來。程家堪稱舉家沸騰,就像過年一樣掛起紅燈籠,燒很多好菜犒勞下人。不出方醫生預料的,第一功勞歸屬於林媽這個老虔婆子。程家上下都不承認是方醫生的醫治或者阪田給的藥起了作用,早不醒晚不醒,偏偏在喊魂以後沒兩天就醒了,不是法力無窮是什麽?二奶奶給方醫生和護士小姐們各封了紅包,最大的一份,是捐給廟裏菩薩佛爺的香火錢。對此,方醫生沒脾氣,但是現在林媽敢於對他的醫囑發表意見了,他待不住了,在程美心探病之後,方醫生跟著程美心一同回了曹家。


    程鳳台房裏走了醫生護士,清空了各種儀器,空寂下來。商細蕊悄無聲息走到窗下,往裏一看,看見二奶奶折腰坐在床沿給程鳳台喂粥,旁邊立了一地的小兒女。奶媽懷抱鳳乙,逗著孩子向父親說話。程鳳台一手擱在三少爺小腦瓜上,虛弱地吃著粥,臉上的神情是大病初愈的憔悴與茫然,整個人像一張洗白洗毛了的手絹子,看著又軟,又溫。商細蕊瞧著他,就有點癡。


    二奶奶說:“這下好了,醒了就好了,先吃兩天稀的,等到能吃幹的,就離下地不遠了。”三少爺說:“爸爸得吃飯,不能隻喝水,魚才隻喝水。”程鳳台手心搓搓他頭發,笑了笑。商細蕊在屋外麵,也跟著笑了笑。屋子裏密密嘈嘈地說著親熱話,商細蕊看了一會兒,竟走了。


    蔣夢萍還在月子裏,不方便去探望程鳳台,但是也跟著沾了喜氣,半躺在床上哄孩子,娘兒仨很是和樂。臥房窗紗凸顯出一個男人的側影,蔣夢萍撐起身子瞧過去,一打晃又不見了,她大概猜到那是誰,不敢相信,急忙穿鞋出去看,隻看到商細蕊疾走的背影,身後一個小跑的小來。她想再喊一聲細伢兒,等不及喊出口,商細蕊消失在轉角裏。


    商細蕊與小來在程家兜了這麽一個大圈子,周圍來來去去的丫鬟仆人老媽子,始終也沒有人與他們招呼說話,個個繞著他們走,像是沒有看見他們這兩個人。商細蕊更覺得在夢裏一樣,在這個紅光灩灩的美夢裏,二爺真的活過來了。他筆直走出紅光的籠罩,走到池塘邊,秋月映在水麵上,一隻玉盤,風涼如洗,月光的白和夜的黑,這兩色世界,倒教人心裏落實了。商細蕊蹲下來,撈起池子裏的涼水潑在臉上,又喝了一大口,仰頭漱了漱嘴吐到岸邊。魚兒還當有人來喂食,見這一頓翻江倒海,尾巴拍著水花全給嚇跑了。


    小來見他舉止,全是小時候還未改旦時的粗魯無狀,便道:“蕊哥兒,程二爺醒了,你怎麽不高興?”


    商細蕊水淋淋的臉:“沒有。”


    小來靜心想想,她想商細蕊剛才看到程鳳台和和美美那一家子,心裏一定很難過,可是這種難過要怎麽辦呢?這是從他們兩個一開始就注定的呀!小來隻有一個辦法,她說:“蕊哥兒,我嫁給你吧,給你生孩子。”


    商細蕊說:“我不要這些東西。”話一出口,聲音嘶啞空洞,自己就是一驚,但還是認真地補道:“你要等著我大哥,大哥忙完了要緊事,會來討你。”他撩起衣裳下擺擦幹了手臉,徑直朝大門外走了。小來心裏奇怪,商細蕊上天入地,嘔心扒肝,不就是為了程鳳台能醒?程鳳台好容易醒過來了,他不去與程鳳台團圓,倒要走,是什麽道理?喊住商細蕊:“蕊哥兒!你上哪兒去!”


    商細蕊說:“回家吃清音丸去!”


    他來,許多人攔著;他走,一個攔著的都沒有,就好像從沒有過他這個人。


    兩周以後,程鳳台下床走動,他的這條腿算是正式的瘸了,走起路來一腳高一腳低,很滑稽。躺久了人就有點木,腦子感覺不大靈活,話也說不利索,隻記得曹貴修不是個人養的,細想前後,頭就疼,總之,一切有待慢慢恢複。親友們輪番探望過,開頭不敢刺激他,次數多一點,範漣就當麵叫他瘸子了,說:“過去金瘸子金瘸子的笑話人,現在自己瘸了,有什麽感想?報應吧!”


    程鳳台抄起拐棍要打斷範漣的腿:“你也體驗體驗!”


    盛子晴怪範漣不會說話,站在背後直捶他:“能保住腿就很好了!方醫生說以後會恢複的!”


    範漣之外,薛千山也來。薛千山來的時候,程鳳台正躺靠在床上教鳳乙說話,因為不是很重視薛千山這個人,沒有正裝接待他。薛千山也不介意,坐下看著這一幕,心想:嬌滴滴有氣無力的抱了個孩子,倒像坐月子一樣。對程鳳台的態度就有幾分戲謔,一手搭在他傷腿上輕輕拍了拍,正要講講他昏迷以後的精彩故事,二奶奶推說程鳳台身體不好,後腳跟過來陪客,薛千山還能說什麽,略坐坐,留下禮物就走了。程家上下當然嚴令禁止談論商細蕊,範漣等親屬唯恐得罪二奶奶,一同隻字不提。商細蕊在程家鬧出這麽大的動靜,程鳳台到現在一點兒也不知道,隻有三少爺起了些變化,他不能在餐桌上見到花生黃豆之類的食物,見到了就要藏下幾粒,趁人不備朝人擲過去,改也改不了。


    程鳳台養病不出門,商細蕊在那養嗓子忙新戲,也不出門。兩個人靜悄悄的,無聲無息的過了段日子。程鳳台在一天無人的午後,打發了丫鬟們,關緊房門,給商細蕊打電話,他說:“田先生在不在,我是程鳳台。”


    電話那頭好一陣沒聲音,許久飄過一聲:“二爺?”


    程鳳台皺眉:“你嗓子怎麽了?”


    商細蕊說:“吃鹹了。”


    然後又是長久的沉默。


    程鳳台疑心是線路斷了,喊一聲:“商老板?”


    電話那頭回道:“噯!二爺!”


    程鳳台眉頭舒展開,覺得他聲音比方才好了些,背靠門框說道:“你聽說了吧?上次走貨,好懸沒要了小命,活過來了腿還不利索,多動一動就頭暈。家裏現在看得緊,過兩天好透了來看你。”這口吻,像兩個偷偷摸摸背著家長談戀愛的中學生。


    商細蕊說:“好呀!等你好了,正趕上我新戲。”


    程鳳台說:“就知道唱戲,也不問問你二爺傷得怎麽樣!”


    商細蕊發出憨笑:“二爺吉人天相,有菩薩保佑!”


    程鳳台也笑了:“好,嘴真甜!”


    兩個人嘰嘰噥噥說了一會兒話才掛斷。掛斷電話,程鳳台撐不住他的腿,坐在椅子上發呆。他這一回九死一生的活過命來,對這個世界也有了點不真實的感覺,亂世裏,命都是說沒就沒,別的還有什麽抓得住的呢?拖了這一大家子血親,都是他的身外之身,就這樣百般小心,還弄丟了一個察察兒。現在,他覺得就連商細蕊也快要抓不住了,鬼門關走了一圈回來,商細蕊也不來門口迎迎他,還是在牽掛唱戲的事。但是也不能怪商細蕊,他想,商細蕊進不來程家的門,他是不知道自己傷得有多重。


    二奶奶進屋來,一眼瞅見他在發呆:“幹什麽呢?坐在窗口下,多涼啊!”朝外頭一喊:“秋芳!給二爺打水洗臉。”一麵取過一件裘皮給程鳳台裹著,秋芳一進來,二奶奶就要讓出去。秋芳是北平人士,再不得程鳳台垂青,他就沒資格跟去上海了。二奶奶看程鳳台目前病得柔順,便抱有一絲期望,想著秋芳在此時趁虛而入,多多體貼,或許程鳳台就能要了他了。


    程鳳台忽然拉住二奶奶的手,說:“我不要他。”


    二奶奶笑著抱怨道:“老爺,這兒還有那麽些孩子呢!你病了段時候,二小子拉痢疾也沒人管,我是望四十的人了,就另覓一個伺候你,替替我的手,行不行?”


    程鳳台認真說:“我不要男孩子。”


    秋芳早在外聽見了,等到一句,他耐不住紅了眼睛放下熱水走了。二奶奶望了程鳳台一會兒,程鳳台又說:“也不要女孩子。”


    二奶奶掙開他,挽起鐲子親手絞了熱毛巾,抖開遞給他:“不要男的也不要女的,你要誰?你要天上的神仙?”


    程鳳台笑了笑:“倒也不是神仙。”接著,擦臉擦手不說話。二奶奶接過毛巾,又往水裏投了一把:“你也得知道人願意不願意跟著你。”


    程鳳台說:“不知道。”


    二奶奶說:“那不還是的。”


    程鳳台說:“興許願意呢?”


    二奶奶手裏一頓,許久之後,嘟囔道:“你就想白了你的頭吧!”


    程鳳台一醒過來,二奶奶就做好了商細蕊歡喜得再瘋一場的準備,到時候這兩人要怎樣,她隻有四個字:悉聽尊便。正是程美心說的,訛上了,二奶奶自問當時已做好守寡撫養孩子的準備,但是從沒有動過複仇殉情的心,就憑這一點,商細蕊訛上程家,應當應分。商細蕊為了程鳳台,連死都不懼,這麽隨心隨性的一個張狂人,還會把她放在眼裏嗎?


    可是,等程鳳台醒了,商細蕊就帶著他的小丫鬟靜悄悄的走了,連個正臉也不露,之後再也沒有聲息傳過來。這裏頭的緣故,二奶奶大概也能猜著幾分。到底是個爺們,是個爺們就沒有不愛名利的,要他拋下喧天的熱鬧,跟在一大家子後頭不倫不類的到異鄉去,人家能樂意?人往往就是這樣,能共苦的反而不能同甘,你的甘甜,到了人家嘴裏,未必是甘甜。


    一周以後,程鳳台得到醫生允許出門了,二奶奶把原來裝箱的貂皮大衣又重新翻出來給他穿上,送他上了汽車。程鳳台說:“你也不問問我上哪兒去?”二奶奶說:“你啊,愛上哪兒上哪兒。”又道:“晚上回來吃飯。給你熬的老火粥。”


    程鳳台現在有多嬌貴,街頭街尾也不願意走兩步,其實還是怕被人看見他的瘸。汽車一踩油門就到,程鳳台敲開商宅的門,看見商細蕊穿著對襟白褂,在用一把老虎鉗剪斷給梅樹塑形的鐵絲。


    在程鳳台而言,他們兩個足有好幾個月沒有見麵了,見著就敞開手臂,要和商細蕊來個曆盡千波,九死一生的擁抱。可是商細蕊隻知道看著他發呆,一點兒也沒有默契。程鳳台隻得拄著拐,一瘸一瘸走過去,勾著他脖子,兩個人胸膛貼了貼:“商老板!怎麽了,見到我都不親了!”


    商細蕊閉上眼,頭擱在他肩膀靠了會兒,一會兒之後,搬開點兒他,說:“你老撐著拐棍,腿好不了,你得把筋抻開了才行,別怕疼!”說著,他放下老虎鉗,丟開拐杖,非得陪程鳳台練走路。程鳳台像跳舞一樣扶著他肩膀,商細蕊則扶著他的腰,走得半個鍾頭不到,程鳳台就冒虛汗:“好了,以後我再慢慢練吧,讓我進去躺會兒,站不住了。”


    商細蕊背朝他一蹲:“來,我背你。”


    程鳳台不願意:“腿瘸了又不是腿斷了,用不著。”


    商細蕊說:“別廢話。”


    程鳳台四下找小來,小來在廊下煎藥,不朝他們看。程鳳台這才爬上商細蕊的背。商細蕊覺得程鳳台病得一點重量都沒有了,就是個骨架子,心裏就很難過,把他背到床上輕輕放下,程鳳台臉色還是很白,看上去很倦,一躺下就閉上眼。商細蕊看著他的睡容,想到他之前無知無覺的樣子,心裏一熱,很多恐懼洶湧上來,忍不住一頭紮他懷裏,貼胸口聽著心跳聲。


    程鳳台手搭在他背上:“這回是真要走了。”


    商細蕊說:“你還沒好呢!”


    程鳳台說:“沒好也得走,要防著阪田。”性命交關的事,商細蕊不能耍無賴,隻有不說話。程鳳台拍拍他,笑道:“我看你有問有答的,耳朵好多了,就是嗓子還不大好,像個小鴨子。這下好了,真正又聾又啞,以後怎麽唱戲啊?”


    商細蕊說:“不能唱戲,就找你玩兒!”


    程鳳台睜開眼,提高聲音:“真的?”


    商細蕊又不響了。


    程鳳台重新合上眼:“我都瘸了,和我玩有什麽意思,還是唱戲有意思。”


    程鳳台現在的體質,眼睛一合上就打瞌睡,商細蕊睡不著,陪他躺了一下午。這一下午就等於浪費掉了,兩個人緊緊挨著躺,呼吸交聞,還覺得不夠親熱。到傍晚,程鳳台撐著拐杖走到廳堂裏,掏出兩張火車票放在桌子上,車票是從北平到上海,他手指在桌上叩兩下,喚一聲:“商老板。”不做說明,隻示意他看。


    商細蕊也不拿起來,低頭看了一眼,說:“商量好了似的!這天正好是我的《小鳳仙》!”


    程鳳台聽見這話,呆了呆,戴上帽子沮喪道:“要真商量好了,我就不選那天了!”


    這以後,他們兩個也沒有見過麵,因為各自事情實在是多,也好像是在刻意練習著離別。一直到商細蕊的新戲《小鳳仙》。程鳳台親自送來六隻大花籃,擺在戲園子門口最顯眼的位置。此時節天氣正式轉冷,他嗬著輕霧,穿過黑暗的走廊,走到後台一推門,打開一個五光十色的世界,裏麵充滿著斑斕的戲服、鏡子、玻璃珠寶,他所熟悉的一切,他來隻為了和商細蕊道別。


    這還是程鳳台受傷後第一次出現在人前,人們覺得他除了瘦和走路有點不自在,同過去區別不大,並沒有跨過生死,判若兩人的感覺。倒是他們的班主,說不出來哪裏不對,或許也是因為瘦了的緣故,氣質和過去有點兩樣了。沅蘭任六他們圍著程鳳台說話,程鳳台一邊聊天,一邊抽空看了任五的賬本,和商細蕊沒有機會講私房話。商細蕊也沒有空講話,他穿著時代戲的元寶領旗袍、馬麵裙,頭上戴的幾支寶石簪子,正在默戲呢!一歇瞅一眼程鳳台,一歇嘴巴裏念念有詞,漸漸的,他看程鳳台的時候多,念念有詞的時候少,再過了會兒時候,他一邊看著程鳳台,一邊念念有詞。


    任六朝程鳳台眨眼睛,讓他看商細蕊發癡。程鳳台不動聲色,垂著眼皮說:“商老板,你在對我念什麽咒?”


    十九在旁插嘴:“兩相和合咒。”


    沅蘭說:“不要講了,班主臉紅了!回頭上台唱關公!”


    商細蕊畫著妝,看不出臉紅不紅,興許是紅了,他停下嘴對程鳳台笑,程鳳台也望著他笑。兩個人傻乎乎地對笑了一陣子,商細蕊說:“我給你留了好茶,你去喝。”


    程鳳台說:“怕喝不了幾口,就得走。”


    說話間,後台準備上戲,要清場了。眾人忙碌起來,在他們周圍走動,像一幅幅移動的彩色帷幔,襯得兩個人格外的凝和靜。程鳳台忽然伸出一隻手想摸摸商細蕊的臉,可是商細蕊的臉上畫了妝,一摸就要糊掉了,改為握住商細蕊的手。這雙手看起來纖長嫵媚,捏在手裏,錚錚的骨節,程鳳台發現另有一樣磕人的東西,低頭一看,是早年前他送給商細蕊的大鑽戒,他手指劃過戒指,說:“商老板,你好好,我走啦!”


    商細蕊大眼珠子水靈靈的,沒有情緒在裏麵。程鳳台知道商細蕊上台之前就是這樣靈魂出竅的狀態,最後捏一把他的手,正要鬆開,商細蕊手下一緊,牢牢的握住了他!


    程鳳台心頭一跳:“商老板?”


    商細蕊就這樣麵無表情的看住他的人,握住他的手,過了好一會兒才放開。程鳳台的心慢慢跌回原位,戴上帽子去了。


    戲園子裏悄聲一片,為著商細蕊的耳聾,座兒們把多年養成的看戲的習慣一朝改了。程鳳台端坐在包廂裏,桌上是商細蕊特意招待他的好茶葉,四周是溫柔瑣碎的靜。戲開幕,小鳳仙上台來,雖是風塵中討生活的女子,心裏自有股義氣和烈性,就憑著這股子義氣和烈性,她遇到了她的鬆坡將軍。


    商細蕊細步子走到窗邊,打扇麵後頭看蔡鍔,唱道是——


    佳公子鬱鬱上樓台


    眉上新愁一笑開


    似鬆風新月入窗來


    唱完,緩緩撤下扇子,露出一張芙蓉臉。蔡鍔當是一見傾心,唱道:


    夜沉沉花有清香月有陰


    乍見得素麵孤影正沉吟


    原來風塵多佳人


    程鳳台看著商細蕊,眼前湧上潮霧,不是為離別在即而傷感,反而是由於喜悅。商細蕊在戲台上的樣子可真是風光好看,花栽在泥裏,雲浮在天上,各歸其位的妥當,合適,安穩。台上小鳳仙與蔡鍔假戲真做,生出知交真情,程鳳台看迷了,竟將戲看過大半,他舍不得走,戲中人卻早一步分離在即——


    蔡鍔執著小鳳仙的手,道是:


    卿有七竅多穎悟


    我心磐石不轉還


    恰是相思錯費盡人間鐵


    貪歡一晌為了綠鬢紅顏


    小鳳仙回道:


    向春風倚樓頭一樹海棠花鮮


    誰料的人間有你我結了因緣


    好良宵同看這清光一片


    卻不知來日裏可照得人圓


    程鳳台回味著這番戲詞,就有點呆愣。老葛彎腰輕聲催促道:“二爺,走吧,火車可不等人啊!”


    程鳳台驚醒過來,低頭一歎:“走吧走吧。”柱起拐杖,頭也不回地下樓了,人離戲不離,他也不想看到小鳳仙與蔡鍔訣別的場麵,放在今日,多麽摧心。現在,他耳朵裏全是商細蕊的綿綿戲音,就由這戲音送他走吧!這樣最好。


    包廂裏的茶水尤有熱氣,人已走遠了。商細蕊沉在戲裏,戲裏的人很快也近了尾聲,仍是小鳳仙的詞——


    一縷情絲一身纏。


    燕婉良時貪流連。


    斟美酒舉金杯且將子餞,


    碎山河隻待擔一肩。


    將軍啊——


    商細蕊唱到這裏,莫名停了停,這不是個節骨眼,可是因為有過前科,黎巧鬆就有所準備,示意檀板多打兩下,他重新拉了個散板過門。


    商細蕊複又唱道:


    將軍啊——


    從今各保金石軀,


    百年分離在須臾。


    唱完此句,商細蕊越過戲台子下頭茫茫的人海,迎著燈光望過去,望向那個空蕩蕩的包廂。


    程家搬走,赫赫揚揚的包下兩節車皮包廂,即便減了一位四姨太太與許多本地仆人,人還是太多了點,孩子們由他們的乳娘與仆人懷抱著,拉扯著,程鳳台親自點了人數,點到三少爺,是秋芳抱著孩子。三少爺個子大了些,又調皮,愛跑愛跳,奶娘管不住他了。二奶奶趁機把秋芳帶上,專讓他看著小少爺。程鳳台沒有說什麽,秋芳垂著頭,自慚形穢似的。程鳳台一手捏著懷表看一眼,另一手往三少爺嘴裏摳出一顆太妃糖,他說:“火車開起來萬一顛簸,孩子卡著喉嚨!”說完,又看了一眼懷表,從安頓上火車開始,他已經看了上百遍的懷表。


    二奶奶懷抱鳳乙,斜眼瞅他:“心神不寧的,還在等人啊?”


    程鳳台啪嗒合上表蓋,道:“啊?沒,我掐時間等開車呢。”二奶奶笑笑,不揭穿他。程家人多事多,早兩天於親友們吃了團圓飯,說好臨走這一天,誰都不許來送行,也是怕添亂。但還是有至親來相送了,程美心與範漣站在月台上,範漣朝鳳乙做飛吻,二奶奶看見了,隔著玻璃窗揮舞著鳳乙的小手。


    程鳳台便順理成章走下車去,拍拍範漣的背,笑道:“萍嫂子和孩子好嗎?”


    範漣道:“好得很!娘兒幾個交給我,你就放心吧!保證平平安安交到常之新手裏!”


    程美心道:“舅爺是真不嫌麻煩,這麽大一家子人,比阿弟這兒人還多,從北平搬到重慶,不知道多少亂,多少煩呢!我想想就怕!”


    範漣道:“我是受夠了日本人的聲氣,成天訛詐我,我家開金礦的?開金礦的也扛不住啊!”


    程鳳台笑道:“姐姐不知道,他是養他們家老姨太太們養嫌棄了,打算在路上顛死幾個,到重慶找墳地一埋,一勞永逸!”


    範漣笑著捶他:“你個瘸子,你就留點口德吧!”


    程鳳台又向程美心道:“姐姐這邊都安排好了?”


    程美心一點頭,說:“方醫生都替我安排了,你就放心的去!保住自己是要緊,日本人再厲害,追我追到美國啊?”


    他們三個很舍不得的說了一會兒話,就覺得鼻尖一點冰涼,抬頭一瞧,竟是天上落下了細幼的初雪。程鳳台便說:“姐姐快回去吧,火車要開了,我也要上車了。範漣,攙著點我姐姐。”


    範漣心中無甚感觸,他們是走南闖北的男人家,別說往後是重慶與上海,就是地球兩極,想要見麵,也約得到見,隻要人平安,分別都是暫時的。程美心眼裏有一點淚,她過去待這個異母弟弟自私刻薄,之間的姐弟親情,全是在北平這幾年裏培育出來的。尤其是這一次,程鳳台最先為了替她打掩護才留下,才有了後來的那些事故。她不是不感動,除了骨肉親人,沒人做得到了,心裏就有點後悔,後悔小時候沒有好好愛護他。


    程美心眨眨眼,睫毛沾了淚珠,她踮腳與程鳳台貼麵擁抱了許久,程鳳台欠下點腰,摟著姐姐,笑道:“姐姐在美國幫我看看房子,回頭我來和你做鄰居也不一定的!”


    程美心道:“那就說好了,我真替你找房子,我們住隔壁。”


    雪漸漸密起來,程美心穿著薄絲襪,不便久站。範漣扶著她的肩,一手遮在她頭頂,把她一路護到車上。二人車子一前一後開出去。可是在他們走後,程鳳台並沒有上車,他立定在雪地裏,在等什麽。在等什麽呢?他都不敢告訴自己他在等什麽。是那隻戒指,還是商細蕊最後用力的一握,讓他產生了妄想,程鳳台控製不住這份妄想。


    範漣自己開車來,雪是大了,雨刷子嘩嘩刷著玻璃。小攤小販猝不及防這一場雪,一齊收攤回家,露出空曠見白的街麵,非常清潔的感覺。範漣覺得路滑,把車開得慢慢的,迎麵看見一個人披著鬥篷翻著帽兜從雪裏跑過,臉上依稀畫著戲妝,畫著戲妝就看不真切是誰了。但是還能有誰?


    範漣的眼睛一路追隨著他,看他與汽車背道而馳,一直往火車站的方向跑去。範漣臉上忍不住露出一個笑。


    跟在他後頭,那人影就從程美心的車窗邊上擦著過。程美心沒有發覺,倒是她的護衛李班長喊了聲:“喲?商老板!”程美心猛然回過頭:“你說誰?”李班長笑道:“剛剛跑過去的不是商老板?”


    程美心的汽車猛一個急刹。


    雪下得越發密了,火車響過一聲汽笛,老葛遞話來:“二爺,上車吧,二奶奶催呢。”


    程鳳台打開懷表看鍾點,急躁的又合上。他說:“再等等。”


    再等等,程鳳台心想,再等五分鍾。


    懷表上的長針輕輕一擦,這一分就過去了。


    程美心擁緊了貂皮大衣,在衛兵的夾護下從車上下來,高跟鞋將雪地踏出一個個槍眼兒似的窟窿。有件事她等了很多年,這次臨走,她下決心要做了。


    汽笛又鳴了一聲,月台上相送的親友們都走幹淨了。列車員揮動旗幟,喊道:“還有三分鍾開車!請站台上的乘客盡快就位!”老葛急得跺了跺腳,不敢再催。


    劇院裏,小來在後台盹著覺,夢見鑼鼓巷的兩棵梅樹一齊開了,花枝子交錯著,挨延著,紅白相間,雲霞絢爛。她歡喜得叫商細蕊來看,要不是他解開造型的鐵絲,花不能長得那麽旺呢,剛要開口,忽然被海嘯雲潮一般的掌聲驚醒了。


    任五問小來:“班主呢?”


    小來也疑惑:“不是在台上?”


    程鳳台手裏的懷表被他的掌心焐熱了,秒針一擦一擦的走,在他手心裏細微的顫動,像握緊了一顆心跳。


    水雲樓眾人站在台上謝幕,單把中間的位置空出來,留給他們的主角,他們的商老板。商老板左等右等也不上台,興許是角兒脾氣發作,嫌掌聲不夠響亮,要響些再響些,掀起房頂他才來。觀眾們起立鼓掌,要用他們的癡狂把商郎叫喚出來。可是在燈火與喝彩中,那個位置始終是空著。


    小來走到幕布後麵,兩隻眼睛含了淚,望向那個空位置,嘴角卻笑起來。


    人走了,冬來了,世道變了,幾年的熱鬧轉眼之間一哄而散,還有一個人留在原地,不肯離開。


    程鳳台仰頭看這新雪。他一定會等著他的。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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