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三


    因為曹貴修許諾的一出好戲,晚飯沒有回鎮裏,就在營地上拚桌吃露天席,猛火大鍋燉出來的芋頭和驢肉,香氣飄出十裏開外。程鳳台吃東西一貫少而精,出門雖然不挑食,飯量卻更秀氣了,這會兒聞見肉香,也覺得胃口很開。程鳳台與曹貴修既然共謀大事,也算交心,他用不著客套,帶著老葛與兩名夥計上了桌。


    遠處曹貴修虎著臉,一路罵,一路走,旁邊一個帶眼鏡的中年人,教書先生似的,也是虎著臉,一路頂嘴一路攆。走近了漸漸聽到他們說的話,曹貴修說:“少扯那些大道理!日本人在南京的時候講公約了嗎?投毒氣彈的時候講公約了嗎?才幾個日本兵,屁大的事,殺了一扔就完了,不依不饒的!規矩給我曹貴修一個人定的?”


    中年人道:“打仗不是複仇!我們說的是紀律!師長帶頭不守紀律!讓我怎麽管兵!”


    曹貴修一揮手:“怎麽管是你的事!我今天有客!你別訕臉!”


    中年人和這不講理的軍閥沒話好講,憤恨地扭頭就走。曹貴修衝著他背影怒道:“回來!吃飯呢!”中年人說:“師長待客吧!我排戲去!”曹貴修嘟囔了一句什麽,窩著火氣入座,仰脖子喝了一杯酒。程鳳台問:“那一位是誰?”曹貴修氣哼哼地說:“那是我親爸爸!”


    這一天裏,曹貴修落了個父母雙全。飯桌上吃吃喝喝,聊一些閑天,曹貴修略消了氣,便喚來小兵:“盛一盆驢肉,給老夏端去,別讓他散給人吃!”看來這位爸爸尊姓夏,而且父慈子孝,曹貴修很看重他。接著席間聊天講到淞滬戰,曹貴修向程鳳台打聽戰後滬上的情形。程鳳台從小跟著父親去過國外不少地方暫居,後來到北平,除了冷一些,風物也很喜人,總覺得對上海沒有特別的眷戀。等上海真的出了事,才知道心痛如絞,告訴曹貴修:“炸彈炸了電廠,死了不少人,我一爿紗廠也炸壞了,另一爿被日本人征收。我想不能白送了這麽大個便宜,托關係改成日本人入股,誰知道,這又成了通日商人。”程鳳台搖頭苦笑:“我都不知道該怎麽做人了!”


    曹貴修道:“這世道,就是逼著人非黑即白,走中間道路是行不通的,輿論不討好,到最後兩麵挨嘴巴。”


    這話似乎是在敲打程鳳台,又是在鞏固他的決心。程鳳台沒說話,老葛道:“大公子,天地良心,我底下當差的免不了要替二爺喊冤枉!上海一打仗,我們二爺和範家舅老爺救濟的就多了!原先在紗廠上掙的錢貼進去不談,連自己家的公館都開了門給災民住。不說是個做買賣的,就是一地父母官,做到這步也夠上路了!”


    曹貴修聽了,給程鳳台倒上酒,舉起杯子:“小娘舅仁義,我敬小娘舅一杯。”


    程鳳台接著給他講了淞滬戰上**子彈的竅門,說道:“我小時候,常常跟著鄰居伯伯去佘山打獵,佘山有個獵戶,他一有空歇就從口袋裏掏出兩粒子彈在頭皮上摩挲,把外麵鍍的銅均勻磨掉,打出去的彈頭火箭炮一樣,沾血就炸,絕無生路,是專門貼身帶著,打猛獸和仇家的。”程鳳台笑道:“我一直以為這是江湖上的絕戶招兒,沒想到這次上海打仗,我們的兵用得可順手。”


    曹貴修道:“打仗呢,哪有那麽多工夫慢慢磨頭皮。”


    程鳳台道:“鞋底子擦幾下也一樣,就是準頭有點偏,近戰還行。”


    曹貴修立刻放下筷子,命人當場試驗,試驗結果果然非凡。遠處老夏聽見槍響,以為曹貴修又不顧紀律在搞私刑處決那一套,抹抹嘴老天拔力地跑來看,看過竟然沒事,曹貴修瞪他:“驢肉吃飽了?”老夏一扶眼鏡,道:“戲妥了,請師長和客人們移步。”


    戲台是土堆砌平的一方油布棚,上懸幾隻電燈泡,戲服和妝容也不值一提,因簡就陋罷了,台上台下情緒卻很高漲。程鳳台與曹貴修坐了前排,身後烏泱烏泱的新兵蛋子們鋪滿方圓兩畝地,他們在鄉下長大,千載難逢看一回戲,今天就等於過節了,但是由於長官在場,再高興也沒人敢喧嘩,騷動悶在罐子裏,嗡嗡的暗響,讓程鳳台想到商細蕊耳聾之後的那幾場戲,台下也是這樣隱而不發地按捺著。


    老夏一步跨上戲台,清了清嗓子,湊在話筒前說:“知道今晚大夥兒來這幹啥不?”


    下頭一齊回答:“看戲!”


    老夏兩手按下此起彼伏的人聲,臉上流露出一種近乎慈愛的神情:“你們呀,話隻說對了一半,這戲,咱們要看,可咱們看的不光是戲!更要看這戲中的道理,要學習!我知道,大家離開家鄉來到部隊,兩眼一抹黑,有些人呢,不認識字,有些人呢,甚至連國語也不會說,滿口五湖四海的地方話,這些將對部隊生活造成很大的障礙!但是,可以通過慢慢學習……”


    程鳳台問曹貴修:“這個老夏,原來的職業是老師吧?”


    曹貴修看程鳳台一眼:“能看出來?”


    程鳳台心說真是非常明顯,又問道:“哪兒覓來的?軍隊裏放這麽個人做什麽?”


    曹貴修笑道:“曹司令用一個營的裝備給夫人換珠寶,我從大獄裏撈他一條小命,花的也夠八隻大鑽戒了!”程鳳台露出點吃驚的樣子,曹貴修接著說:“你可不要小看這個秀才!用好了,能頂我一個騎兵團。”


    程鳳台也問:“為啥?”


    曹貴修一指台上,道理都在上麵。


    台上已經開戲,報幕的小兵上來捧著肚子洪亮地念:“下麵請欣賞新式話劇《夏老三》!這是一個發生在江南農村的故事……”


    話劇的內容,沒有什麽可多說,大概是講一家農戶的三個兒子,老大被軍閥李司令征兵,死在內戰。隨後荒年,夏老二為了一雙弟妹和老母進城謀生,誰知被騙入資本家張老板魔爪,沒日沒夜的幹活,最後累出肺病咳血死了,應得的報酬全被張老板貪沒掉,導致家中小妹餓得挖野菜,吃到毒草身亡。兩段劇情的服裝道具,演技台詞,統統不值一提,不過都是接地氣的大白話,粗野熱鬧,讓當兵的都看懂了。他們看懂之後議論紛紛,眼眶子淺的跟著台上擦眼淚,夏家兄弟的遭遇都是結結實實發生在他們身邊的事,或者聽過或者見過,或者就是他們本身。這一點上,程鳳台與曹貴修無論如何不能入戲。


    換幕間隙,老夏上台來:“哎,不瞞大家說,這夏老大和夏老二,就是我的兩個哥哥。”老夏說到此處,不禁眼淚汪汪。下頭小兵叫嚷道:“那你後來有沒有找李司令和張老板給哥哥報仇?!”老夏道:“哪能沒有!當年我也年輕氣盛!進城找到張老板,當街一頓痛打!可是張老板有錢有勢,把我送進了大獄裏……”


    小兵們氣得揎拳捋袖,要替老夏打死惡人。程鳳台覺得老夏當街痛打張老板,大概未必是真,窮與富鬥吃了大虧這錯不了。老夏說道:“大家靜一靜,靜一靜!我明白大家的正義感,咱們啊,窮苦人疼嗬窮苦人!可是,打死一個張老板,還有陳老板王老板;打死一個李司令,還有吳司令鄭司令。世上的軍閥資本家千千萬,隻有粉碎階級,才能徹底拯救老百姓脫離苦海!”


    這個粉碎階級的論調,程鳳台在察察兒嘴裏聽到過,預示著他們兄妹之間的第一道分歧,頓時心裏不痛快起來,向曹貴修說:“要論資本家,我也是資本家。看這意思是要粉碎我?”


    曹貴修臉色也不好看,曹家正是從軍閥發跡,拉壯丁賒人命的事情沒有少幹,喊來副官吩咐道:“叫老夏說正事!別搞到自己人頭上來了!”


    副官前去傳達命令,老夏側頭聽了,回轉過來改下話風:“當然了,事分輕重緩急,現在我們的首要敵人是日本,要結成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哪怕他們是軍閥和資本家。”


    程鳳台聽明白了,合著是打算先團結他,再消滅他,怎麽想怎麽不是滋味,還好下一幕戲開場,也容不得他犯嘀咕了。後麵的劇情比之前那兩段精彩得多,主角夏老三為哥哥複仇不成,落進冤獄。在獄中半年,夏老三結識一位滿腦子新思想的智者,有幸聆聽許多真知,好比被仙人點過指頭的一塊頑石,就此開蒙。在智者的引導下之下,夏老三出獄後苦心讀書上進,教書育人,一直到日軍侵華,智者死於戰火,夏老三冒險斂屍祭奠恩公,之後拋家舍業投筆從戎,獻身於抗戰。人物鮮明,劇情曲折,居然有點基督山恩仇錄的味道,堪稱是程鳳台看過的一流話劇,於是也忘記了自己可能被消滅掉的隱患,熱絡地和曹貴修議論故事。


    曹貴修得意地說整本戲都是老夏獨自一個人編的,程鳳台笑道:“夠在大城市當個編劇了。”曹貴修不以為然地反對:“編劇能有多大點出息,他在我這,出息大了!”看得出來老夏在隊伍裏威信很高,負責著思想建製,程鳳台卻覺得這個人才華之外,言語十分蹊蹺,他是和“那邊”打過交道的,領略過“那邊”的風格,猶豫了一下方才低聲說道:“有一句話,我說錯了大公子別罵我。”曹貴修點頭:“小娘舅請說。”程鳳台說:“這個老夏,看著有點兒……”程鳳台一砸嘴,很難形容似的笑了:“有點兒赤化啊!”


    曹貴修仿佛很榮幸老夏的身份被識破,臉上越發得意起來,笑得程鳳台毛骨悚然。曹貴修違背父命去抗日,已經是一樁大事,如果投共,那又添了另一樁大事。程鳳台當時就坐不住了,曹貴修連忙按住他的手:“小娘舅放心!就是借他點精氣神,絕不許他在隊伍裏搞動作。”又笑道:“前陣子我看了他們不少書,要論整風提氣,我們是差遠了,還得向人家學!不吃苦,沒決心,打不了仗。人家是真能吃苦!”


    為什麽**隊伍的風氣比赤化分子差遠了,曹貴修不去細想究竟,隻粗暴的複製那一套教化模式,是否高明不知道,短期來看,收效甚好。程鳳台既不是教育家,也不是軍事家,叮囑幾句要謹慎的話,也就不再多說什麽了。散戲之後程鳳台與手下人回鎮子裏歇下不提,第二天一早告辭啟程,曹貴修過來陪一頓早飯,老夏也跟著一起來了,考校過臘月紅的功課後,兩手搭在臘月紅肩膀,把他推到曹貴修跟前來,誇獎道:“師長!這是根好苗子!我說一晚上認十個字就很不容易,他認了能有三十多個!您要看不中他做副官索性就給派給我吧,我這正缺幫手,這麽聰明的孩子,機靈勁兒的,教上一個月就能幹活了!”


    曹貴修舉筷子擺擺手:“少打我的主意!那群當兵的都是豬腦子?我的人就這麽香?”


    程鳳台聽見這一句,就知道臘月紅的前途靠譜了。曹貴修果然轉頭說:“臘月紅這個名字忒風塵氣,你本命叫什麽?”臘月紅搖搖頭,他是貧家之子,從小貓兒狗兒的叫著,本姓都忘記了。“那跟我姓吧。”曹貴修掰下一塊饅頭,一邊吃一邊說:“你從商老板院子裏出來的,這又是四月份,就叫曹四梅。”曹四梅不用人提點,歡快地應了。


    飯後趁早,曹貴修一直把程鳳台送出鎮外,兩個人反複確認了未來那樁大事的細節。程鳳台笑道:“說不想出國,鬧到最後,還是得走。”曹貴修說:“也不一定,曹司令哪天真的叛國了,日本人大概封個皇商給你當當。”程鳳台說:“饒了我吧,真有那天,我就更得走了!”曹貴修默了一默,友好地搭著程鳳台的肩:“不管事成事敗,我不會連累小娘舅。”這句話程鳳台聽過算數,並沒有當真相信。坐到車子裏麵預備上路,曹四梅也不說來答謝程鳳台從中成全,與程鳳台作別,全像不認識似的站在曹貴修身後,立時立刻入了副官的戲,可見是個過河拆橋的無情人。程鳳台本來和曹四梅也沒什麽說的,見他這副派頭,偏要喊他過來敲打兩句,道:“小唱戲的,你在水雲樓真沒學過字?平時是誰在後台念報紙給商老板聽的?”曹四梅臉上一窘,慌張地朝後看一眼,怕給曹貴修聽見了。程鳳台沒有多餘的話,冷笑一笑,便讓老葛開車走了。


    車子開出縣外,一路上順風順水的,但是兩個大夥計竊竊私語之外,屢屢回頭,偷眼望一望程鳳台,像是有難言之隱。程鳳台閉目養神巍然不動:“有話就說,怎麽鬼鬼祟祟的。”


    “二爺,興許是我們看錯了,您別當真。”其中一個大夥計猶豫道:“我們看著曹大公子軍營裏有幾個兵,很像當年劫了我們貨的軍匪。”


    程鳳台猛然睜開眼:“看仔細了?”


    大夥計說:“那幾個兵見了我們就低頭躲開了,後來沒再出現過。”


    程鳳台大喊一聲停車,前後一忖,曹貴修要掌握程鳳台的走貨路線和時間,那不費多少力氣,因此勾連外人朝他下手,也很容易。難怪曹貴修過去對他不假辭色,但從曹三小姐結婚後就變了態度,婚禮上還給他立正敬禮呢!這是給他敬禮嗎,這是在給錢敬禮啊!程鳳台想到這裏,氣得牙癢,倒不是心疼損失的錢,是氣曹貴修不該謀了財又害命,打死他得力的夥計。可是事情過去這幾年,現在兩人又屬同盟,再去調頭找晦氣,好沒意思,招呼老葛重新上路,對兩個夥計輕描淡寫的說:“這事我知道,那一支劫貨的部隊去年教大公子收編了。”夥計們信以為真,沒有追問。程鳳台窩在汽車裏忿忿地想道,本來冷眼看出曹四梅不是個安分的人,怕給曹貴修找了個麻煩放在身邊,現在看來,這倆人一個心狠一個手辣,般配著呢!以後誰咬著誰,都是為民除害!


    程鳳台揣著一肚子大事在回程的路上,商細蕊在北平,也正麵臨著一件大事。商龍聲把弟弟叫來鑼鼓巷的宅子,單單兄弟二人守著一壺茶說話,天氣落著點小雨,臥室裏有陌生男人咳嗽和女人細語的聲音,商細蕊盯著門外淅瀝瀝雨絲沉默半天,在那不聾裝聾。四喜兒終於瘋死了。他活著的時候,梨園行給的援助有一搭沒一搭的,嫌他自作自受,是個無底的窟窿洞。等他死了,梨園界倒隆重對待起來,要替他好生操辦操辦,至於誰來主持這樁白事,大概因為要花錢的緣故,大家都挺謙讓。商龍聲的意思,是要水雲樓出頭。商細蕊不接話,他不願意。以四喜兒的所作所為,商細蕊在他落難的時候肯遞一隻饃饃給他,就算仁至義盡,其餘再多一點的交情都沒有了。


    商龍聲說:“我知道,四喜兒那樣的人性,這幾年你在北平待著,沒少吃他的虧。”商細蕊吸吸鼻子,不講話。商龍聲說:“這不是為了他,是為了我。”商細蕊疑惑地扭頭看向商龍聲,商龍聲闊著腿撐著手,一派氣概地端坐著。此時臥室竹簾一掀,走出個朱唇粉麵的時髦女人,女人手中端一隻盥洗的銅盆,向商細蕊微微一點頭,冒雨將盆中殘水潑在梅樹根下。商細蕊眼尖地發現那盆中殘水竟帶著血紅色,等女人轉回身,不禁留心看了她一眼。商龍聲這次來北平,來得蹊蹺,仿佛是在進行著什麽秘密的行動,商家班被他拋在天津,聲稱是投奔弟弟來走穴的,可是很少登台,也很少與商細蕊見麵。獨個兒住在南鑼鼓巷的空宅,一大筆一大筆支著錢花,那陣子商細蕊聽見屋裏有女人的聲音,想必就是眼前這一位,而現在,屋子裏應該還藏著一個傷員。商細蕊走過江湖,商龍聲瞞不了他。


    商龍聲沒有打算瞞他,直說道:“有一個兄弟犯了日本人的忌諱,躲藏在我這裏。我想趁著四喜兒辦喪事,讓他夾在人堆裏混出城。”


    商龍聲的俠肝義膽是梨園行公認的,為兄弟甘冒風險,這不是第一回。商家門風如此,商細蕊也是當仁不讓,默然想了一想,道:“我得先見見人。”屋裏人聽見這話,不等相問,主動讓年輕女人打起竹簾恭候。商細蕊撩起長衫就進去了,床上半臥著一個病中的男人,首先拱手對他虛弱笑道:“商郎,我們好久不見了。”


    聽這聲口卻是舊相識,商細蕊無言還禮,在他跟前來來往往的人太多,如今是徹底不記得這一位的名姓。這男人因為傷病,慘白的臉瘦脫了形,嗓子喑啞的,該認識的也要不認識了,然而身上掩不住的書卷氣和官氣,沉著安定的,仿佛一切都是胸有成竹。商細蕊不記得這張臉,但是對這派頭倒是很熟悉,他身邊向來多的是文人和官宦。


    商龍聲不解釋此人的底細,隻說:“我教他冒充四喜兒的堂侄,喪事你不用操心,全由我們料理了,不過是借水雲樓的名頭壓一壓。到時候扶棺回鄉,我與他一道走。”


    商細蕊從不在俗務上用心,耳聾之後,更加兩眼放空,明知疑點重重,他也懶得去追究,點頭道:“大哥安排就好,我這人和錢都管夠。”臨走,床上那人向商郎真誠致謝,商細蕊還是想不起來他是誰。


    水雲樓出麵辦四喜兒的喪事,果然招來一票子閑話,說商細蕊明明和四喜兒關係惡劣,但是為了沾死人的光,裝的情深義重,太要出名了。其實對於這些愛嚼舌頭的小人,要收服他們也很容易,不過是多給點好處,待他們格外客氣一些而已。商細蕊借出去無數的錢,對人也沒有架子,偏偏在這一點上又強起來,不肯讓他們占便宜,不肯假以顏色。到四喜兒出殯這一天,天上風和日麗的,四喜兒的假堂侄孝衣孝帽子穿戴得挺像那麽回事,病歪歪的由商龍聲攙扶著,悲痛欲絕的模樣渾然天成。商細蕊吊著一張臉,不哼不哈跟在後頭,真像死了親人,誰也不敢上前去與他搭茬,唯獨薑家躍躍欲試。薑家本也無意承辦葬禮,但是教水雲樓越過輩分接了去,薑老頭心裏大不舒坦,不舒坦就要找事撒氣,從轎子裏探出頭叫喚商細蕊,要煙要水要找茬兒。鈕白文湊上前伺候:“老太爺要什麽,您和我說。”薑老爺子揮開他:“就撂著我這攤不搭理,是不是?”商細蕊聽見了,仍是悶頭朝前走。薑家大爺看不過,沒好氣兒地上前一推商細蕊的肩:“商老板,好大的架子!眼裏還有長輩沒有!”


    商細蕊扭頭指了指耳朵,擺擺手:“大爺!您沒罵錯,我是個聾的!”他像所有聾子一樣,說話聲音特別大,引得周圍同仁紛紛側目,都當是薑大爺小心眼,在當麵揭短難為商細蕊。薑大爺鬧得臊臉,呆了一呆,商細蕊一馬當先就往前頭走去了,楊寶梨等小戲子經過薑大爺身邊,輕聲嬉笑道:“罵聾子打啞子,扒老太太的褲衩子!”這個場合下,薑大爺總不好當眾和小字輩較真,隻有氣得幹瞪眼。


    送葬隊伍走到城門,照舊重重的看守著日本兵。鈕白文上前交涉,日本兵瞅著一張張哭喪臉也嫌晦氣,大致檢查過後,就該放行了,誰料手裏牽的那幾隻狼狗繞著棺材奮力猛嗅兩圈之後,上撲下跳狂吠不止,把日本兵叫疑了心,居然槍把子一砸棺材蓋,提出要開棺檢查。翻譯把話一說,梨園行就炸鍋了。這人欺負人欺到了頭,無非是辱妻與掘墳兩樣事,今天麵對麵的,在北平城的城牆之內,竟要撬開梨園子弟的棺材板!


    商龍聲一巴掌按在四喜兒棺蓋上,目光殺氣騰騰轉過日本兵:“誰敢放肆!”隨著話音,幾個高個子武生圍上前來,將長袍下擺掖在褲腰帶裏,虎視眈眈的似乎隨時準備動手。他們上台表演的人,實際武功怎麽樣不說,在行的是氣勢迫人,光是這一瞪眼一擺工架,就足夠叫日本兵緊張了。日本兵嘴裏吆喝著,嘩啷哢嚓給手槍上了膛,那幾條狼狗也是狗仗人勢,跳著腳狂吠,吠到楚瓊華跟前要往他身上撲。楚瓊華驚呼一聲,直往商細蕊身後鑽,商細蕊也不躲開,慢慢低下頭把狗看了一眼,不知他眼裏帶著什麽恐怖的氣味,那狗嚶地一聲趴下不響了。


    假堂侄對眼前劍拔弩張的局勢毫不動容,反而一直沉吟著望向商細蕊,見商細蕊嚇趴了大狗,他也跟著笑了笑,隨後上前與商龍聲耳語了幾句話。商龍聲看一眼商細蕊,臉上露出不忍的表情,禁不住大義驅使,最終還是喚來商細蕊私談。商細蕊在他麵前垂耳恭聽的乖順樣子真是讓人心疼,讓他做哥哥的怎麽開得了口,他對旁人尚且義薄雲天,兩肋插刀,怎麽到了自家兄弟這裏就成了索債的鬼?憋了半天勁,仍是啞然無言。假堂侄從商龍聲背後當機立斷出聲道:“商郎千萬幫忙,今天不出城,以後怕更沒有出城的機會。”


    商細蕊說:“我會替你想辦法。”


    假堂侄看著棺材:“我的辦法好想,這裏麵的東西怕是不容易。”


    商細蕊聽出意思,猛然扭頭望向商龍聲,問:“棺材裏的不是四喜兒?”


    商龍聲說:“不光隻有四喜兒。”


    商細蕊瞪大了眼睛等下文,這時候,商龍聲與假堂侄互望一眼,隻有交底:“裏麵還有盤尼西林和嗎啡、奎寧。”


    商細蕊和程鳳台混久了,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走私,他聽程鳳台說過,現在黑市裏的盤尼西林貴逾黃金,比販鴉片還要發財。但是商細蕊不相信商龍聲會做這個買賣,商家的人,都不怎樣在乎錢財,絕不會費這周章,冒這風險去掙錢。


    商龍聲看穿商細蕊的疑惑,眼裏盡是凝重:“這些藥,是運到前線的。三兒,這事……”


    商細蕊心裏倏然一緊,耳朵裏哨子吹響起來,商龍聲的話就聽不見了。他轉過身快速走到城牆根,一手撐著城牆,一手捂住耳朵歪頭拍了拍,像要把耳孔裏不存在的漿糊拍出來,非常焦急和痛苦的樣子。商細蕊心裏亂麻一樣,感到驚慌和恐懼,如果是走私倒好了!他發動北平城所有的上流故交,傾家蕩產大概能保住商龍聲一條性命。可是如果被日本人順藤摸瓜查出藥是往前線去的,莫說商龍聲人頭落地,整個梨園行也要被牽連。大哥糊塗!這樣的大事,怎麽能瞞著他做!


    遠處鈕白文焦頭爛額的走來,攤著巴掌朝商家兄弟說:“二位爺,都什麽時候了,倒是拿個主意啊!日本人非要開棺,這成什麽話了!咱們唱戲的再賤,也沒教人這麽糟蹋過!欺人太甚!”鈕白文這麽個老好人,也忍不住怨恨起來。


    商龍聲說:“轉回廟裏停靈,落葬的事,日後再商議。”這句話說得大聲,帶有了決斷的意味,叫梨園行都聽見了。薑家等等與商細蕊不好的戲子們露出幸災樂禍的冷笑,是笑水雲樓無能。假堂侄此時不再淡定,擰著眉就要反對,商龍聲截斷他,拱手致歉道:“侄少爺,令堂叔的棺槨近日一定替你運回家鄉,今天眼看是不成了,咱也得顧著點活人,您多體諒吧!”他寧可事情泡湯,也不肯讓商細蕊再做犧牲,商細蕊已經夠冤夠苦了。假堂侄見商龍聲這樣態度堅決,隻得認下。鈕白文點頭歎氣:“也隻能這麽著,窩囊是窩囊,總好過冒犯亡魂。我去同他們說,原路來原路回吧!”他們想到要和梨園同仁說,和日本翻譯說,和看熱鬧的閑人說,獨獨忘了要和商細蕊說。一來是沒留神商細蕊正聾著,根本聽不見他們方才做的決定。二來商細蕊就不是個管事的人,便是耳聰目明的時候,和他商量也屬於白搭。於是,被他們遺忘的商細蕊拔劍而起:“不許開棺!誰都不許動!”接著搡開人群,搶先來到翻譯麵前,說:“我要見九條和馬!”


    此話一出,梨園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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