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二


    程鳳台在走貨之前,有許多準備工作要做,他親自去天津點了貨,與大夥計們吃飯,準備行裝,其中最要緊的一項是與阪田套近乎,訴衷腸。阪田也是很樂意招待程鳳台,三天兩頭請他吃日本大菜,逛日本窯子。程鳳台在生意場上培養出這樣一種對人掏心窩子的真誠氣質,喝高之後,向阪田哀告許多難處,說曹司令如何霸道,姐姐如何不講理,大公子如何訛詐他。阪田聽得出來,無非是哭窮要錢罷了。程鳳台也把道理說得明白,販運軍火武器可不是一般性質的通日,這是純種的賣國漢奸了,一旦做下,一家老小在中國的處境將會很危險,所以不管這仗最後打得怎麽樣,等阪田不需要他了,他就要舉家移民。離鄉去國另謀生路是什麽樣的代價,阪田不能不體諒。


    換做其他的中國人膽敢張嘴喊價,阪田早就耳刮子把人扇大獄裏去了,偏偏這是曹司令的小舅子,不能為此破壞與曹司令的友誼。不過阪田倒也覺得心安,程鳳台和他想的沒有兩樣,這種唯利是圖的世俗商人,玩著戲子,養著私生女,品德本身就很低劣,隻要給他足夠的威脅和金錢,就能打破他的原則。


    就有那麽幾天,程鳳台喝得臉紅心熱,滿身酒氣,他家二奶奶是和日本人有仇的,回去盤問起來,搞不好要鬧家庭矛盾,便醉醺醺的躲到商細蕊這裏來。商細蕊雖然不會躬身照顧他,但也不會多嘴問他什麽,除了趁他醉酒給他勾大花臉,沒別的毛病。


    程鳳台這是看錯人了,於是放鬆了警惕,離倒黴不遠。這天大白天的就喝個半醉,橫躺在沙發上抽煙喝茶犯迷糊。商細蕊嘴裏嚼著大冬棗,在旁用茶籽油擦拭他練功用的三尺寶劍,橫一遍豎一遍的,擦得那寶劍剔透雪亮,屈指一彈,錚錚作響,聽在耳中,使人尿泡發緊。


    劍身折著太陽光刺在程鳳台臉上,程鳳台皺皺眉毛,彈掉煙灰:“商老板,不要在家裏舞刀弄槍的,多危險,得虧是沒開過刃的呢。”


    商細蕊把劍架上他的脖子:“沒開過刃?你試試?”


    程鳳台用手推開劍身:“別胡鬧!”眼前倏然白光一閃,手裏夾的香煙被削下半截,切口齊的像剪子絞的一樣。程鳳台驚詫之餘,慌忙查看自己的手,萬幸,手上皮沒破,落下來的半截香煙頭子卻燒了褲襠。


    程鳳台氣急敗壞了,拍掉煙屁/股正要發怒,那劍又重新架回他脖子上,劍鋒絲絲貼著肉,冰得皮肉疼。


    商細蕊特別認真的說:“安貝勒在陸軍俱樂部瞧見你摟著個日本娘們兒,冤枉你沒有?”


    程鳳台脊梁骨一陣酥麻,酒可全醒了!


    隔壁的大胡子,那個和商細蕊要好三天就鬧掰的比利時人,此時鼻梁上架著鏡片,目光追逐著神秘的中國男孩提劍砍殺他的紳士鄰居,一追一逃,雞飛狗跳。有同事看得驚悚,想要報警,被大胡子按住了。大胡子決定走出門去一探究竟。程鳳台氣喘籲籲,跑得衣衫不整,客廳裏打碎了好幾件家具,程鳳台原來打算不要理這個瘋戲子,走掉算了!誰知在屋內至少有家具可以掩護,一旦走出門外,跑又跑不過商細蕊,打又打不過商細蕊,簡直是瘋狗逮兔子,滿場都是商細蕊的戲!


    程鳳台力竭聲嘶,繞到一棵大樹後麵:“商老板,咱不鬧了……我是萬不得已啊,不摟一摟日本娘們,怎麽和日本人尿一個壺裏啊?”


    反觀商細蕊,臉不紅氣不喘,周身散發著一股冷靜的殺氣:“嗬!你還想上外頭尿去!”說著劍往他下身挑,程鳳台腳底一滑跌在地上。大胡子看到這裏,不禁發出驚歎,摘下自己的帽子緩緩蓋在胸口,是個壓驚的意思。


    商細蕊扭頭叱道:“看什麽看!小爺排戲呢!”大胡子深知中國功夫的厲害,戴上帽子,扭頭就走。


    程鳳台眼見是已經丟了人,索性坐在地上不起來了。他現在千難萬險,如履薄冰,像個特工一樣和日本人周旋。商細蕊倒好,對他一點體諒也沒有,還在那吃飛醋,找茬子!又恨安貝勒使壞,不然就憑商細蕊的粗枝大葉,給他三百年他也是個睜眼瞎!程鳳台覺得委屈,把脖子往前一伸:“來來來,照這砍!倒黴日子過的,我早活膩了!”


    商細蕊愣了愣,沒見過這號混賬玩意兒:“你給我戴綠帽子!還敢跟我耍青皮?!”一劍朝程鳳台杵過去。他當然不能真的殺了程鳳台,程鳳台聽見耳邊龍吟森森,商細蕊把劍捅進樹幹裏了,劍柄兀自搖擺不止。


    商細蕊居高臨下瞅著他,一邊卷袖子:“我空手,你使劍!別說我欺負你!程鳳台!今天咱倆人隻能活一個!”程鳳台慢吞吞抱著樹站起來。商細蕊咬牙切齒的又說:“你個龜孫子下的王八蛋!看見的是摟著,沒看見的不定怎麽著呢!萬不得已?!放屁吧!男人要是心裏不願意,還能辦得成事?你當我是二奶奶這麽糊弄!沒門!拔劍!”


    商細蕊罵罵咧咧,程鳳台從樹幹子裏拔劍,由於剛才雙手撐在地上沾了雪水,出溜打滑,一拔二拔都沒拔出來。商細蕊身邊淨是手腳伶俐功夫俊的好戲子們,瞧著他萬中無一的孬樣子,恨得肚腸癢癢,竟把自己氣得呆住了,站那瞪著眼睛發愣。程鳳台抓緊機會,提起樹下倒扣的一隻籮筐朝商細蕊頭上一扣,撒開兩腿沒命的就往外跑。商細蕊咆哮一聲,掙開籮筐兩步追上,把程鳳台撲倒在地,兩人在雪地裏滾成一團,程鳳台被他揉搓得吃不消,連連求饒。


    商細蕊掐住他脖子問他:“說!認打還是認罰!”按照江湖上的規矩,好漢問出這句話,應答一般是認打怎麽說認罰怎麽講,可是程鳳台哪有膽氣領商細蕊的打。商細蕊發起瘋來,程鳳台就想到北邊樹林子裏的狗熊,逮著人抱在懷裏一摟,人的肋骨就碎了,一點兒輕重都沒有的!


    程鳳台艱難地說:“商老板,好老板,你罰我吧。”


    商細蕊便騰出一隻手去解程鳳台的皮帶:“好!這可是你說的!”


    程鳳台躲了一下,拿不準商細蕊的路數,有點害臊:“商老板!不合適吧!”


    商細蕊解得不順手,直接往下拽:“怎麽不合適!你兒子都有好幾個了!有沒有**不吃什麽勁!”


    商細蕊神情嚴厲,額頭青筋綻露,絕不是一個開玩笑的樣子。程鳳台簡直要瘋了。兩個人越打越當真,漸漸都帶出怒氣來,正是不可開交的時候,旁邊傳來一聲心碎的驚呼:“商老板,你快住手吧!”


    鈕白文的眼光望過去,商細蕊光天白日的在家門口扯男人褲頭,整個人如癲似狂,近了一看那男人是程鳳台,事情就越發顯得下流了。和鈕白文一同來的,還有商細蕊的大哥商龍聲。商龍聲是個沉默持重的漢子,生得有棱有角的臉,好似一副白底黑線的工筆畫,一看就知道和商細蕊不是一個窩裏的,商細蕊是一副油畫。商龍聲此時抱著胳膊,眉毛都沒有抬一抬,沉著臉看小弟發瘋。兄弟二人上回見麵還是一年多前商細蕊去天津唱戲,哥倆搭著唱了《坐宮》,當時看商細蕊能說能笑,身心健康,待人接物合理極了!可是唱完戲也不說和哥哥多聚聚,馬不停蹄就回去了,仿佛北平有個鬼在勾他的魂。商龍聲一直想來北平參觀參觀小弟的日子過得有多美,今天一看,真是不如不看。


    鈕白文一跺腳,上前去把程鳳台攙起來拍衣服拍褲子,給兩人找台階說:“商老板太孩子氣了,這麽冷的天,和二爺在這鬧著玩呢!”


    程鳳台喘勻了氣轉過身係褲子,心裏的屈辱那是別提了,過去真是瞎了眼,竟會覺得商細蕊靦腆文靜,老實乖巧!都叫這臭唱戲的給騙了!太可恨了!瞪起眼睛去瞅商細蕊,商細蕊已經恢複了麵對旁人的老實的樣子,訕訕立在一邊,低頭喊了一聲大哥。對這個大哥,商細蕊是買賬的。


    商細蕊恭敬言道:“大哥要來北平,怎麽不先告訴我,我好去接你啊!”


    鈕白文笑道:“大爺不知道商老板換地方住,電報拍來也沒收著,這不是,找到我那裏去了。”


    商龍聲隻是沉臉看著弟弟,像在醞釀一頓收拾。程鳳台暫時沒臉見人,誰的招呼都不打,氣呼呼的就要告辭,迎麵從商龍聲身後冒出一個精壯小個子,這麽冷的天氣,小個子卷著褲腿,當胸推開程鳳台筆直走到商細蕊麵前,抱拳拱手說:“商老板,我來向您討教商家棍法。”


    程鳳台立刻停住腳。商細蕊一仰下巴:“沒名沒姓的你打哪兒來的?張嘴就要看人傳家寶,有師父教沒有?”


    小個子是商龍聲江湖上的朋友,這次商龍聲來北平,有一半是被他磨的。一般商龍聲托付商細蕊辦點什麽事情,寫信拍電報知會一聲就得,但是商家棍不傳外姓,就是商龍聲說話也不管用,非得當麵來說情。


    商龍聲說:“三兒,你給他練練。”


    商細蕊為難地瞅瞅大哥,不吱聲。商龍聲說:“他看會多少算多少。”


    商細蕊站那不動。商龍聲又說:“三兒,就當是上戲了。”


    商細蕊說:“哥,我上戲隻打九路棍。”


    他們商家棍三十六路棍法,上台隻使前九路,商龍聲學到十八路,商細蕊倒是得盡了真傳。可是商細蕊舍不得往外拿,小個子是個練家子,假如武功練到一定地步了,一通百通,眼睛裏過一遍,就什麽都學去了。然而他是商龍聲親自帶來的人,商細蕊不好駁了他哥哥的麵子,挨挨蹭蹭挺不情願的拾起齊眉棍,說:“現在都有手槍了,你們拚死拚活練武功還有什麽意思!功夫再精,能幹得過槍?”


    小個子說:“學精了功夫,不用槍,也能殺日本人。”


    這一聲不大不小,落到每個人耳朵裏,都是一驚。鈕白文本來見商細蕊要亮家傳,為了避嫌,已經走了,聽見這一句,勒緊衣領低頭猛走一陣,跳上洋車絕塵而去。程鳳台是不用回避的,他是商細蕊的“屋裏人”,但是很緊張的猛然環顧,怕給阪田的狗聽見了,感到非常添亂。


    商細蕊手裏頓了頓,沒言語,一手把長衫扣子解了一脫,朝程鳳台拋過去,臉上神情都不一樣了,變得那麽認真,眼眸子黑壓壓的。程鳳台剛剛跟他打了架,現在被他的衣裳蓋了滿頭滿臉,還得給他當個衣架子小廝,氣人不氣人!商細蕊把棍子立在地上,深吸一口氣,開始演練三十六路商家棍法。這回和台上的表演,台下的練功都大不相同,都是實打實的功夫,眼花繚亂的,程鳳台也看不出好看。待到後九路將要演示完畢,小個子大喝一聲:“商老板!得罪了!”居然赤手空拳去接商細蕊的棍子,兩個人就這樣打到一起。


    武林人赤拳對持械的戲子,大概也不能算欺負人,卻是把程鳳台急壞了,完全忘記剛才和商細蕊打架的事情,挪到商龍聲身邊說,搭搭訕訕要開口。


    商龍聲把目光移到他身上,停留了一會兒。第一個感覺是,這個年輕人皮膚白皙目光多情,也像是他們梨園的種,與他弟弟恰好一對青春少年,誰也沒占誰的大便宜,心裏就先對他們的感情信了三分,朝程鳳台一拱手:“程二爺。”


    程鳳台與他見過禮,臉上笑得很急,說:“我看他們差不多了,大哥去勸勸。”


    商龍聲說:“再等等。”


    等了不過半分鍾,程鳳台更著急了:“大哥,商老板功夫不行,要吃虧!”


    商龍聲說:“商家入梨園之前,就是武行裏的。”


    歇了一歇,程鳳台又說:“大哥……”


    商龍聲覺得弟弟這相好挺磨嘰的。


    小個子化掌為鉤,不斷的去勾商細的棍,把商細蕊的壓箱底招式全逼出來了。商細蕊基礎紮實不假,壞在缺乏實戰經驗,打到後來,手中長棍被小個子一掌勾飛了。商龍聲一伸手,當空接住棍子。對於上門討教功夫的來說,小個子這一招,顯然是失禮了,但是商細蕊也沒有動氣,反而朝小個子一拱手:“兄弟,真有功夫啊!”


    小個子很有力量的握住拳頭,給商細蕊回了禮,然後與商龍聲視而不見的擦肩而過,居然徑自就去了。商龍聲見怪不怪,同商細蕊程鳳台進到屋裏。屋裏的女人們從兩口子打架那會兒就貼著窗口看熱鬧,到他們熱鬧過去,商龍聲進屋之前,小來咬了咬嘴唇,第一個跑了沒影。而鳳乙看他們都不揍人了,在樓上失望的哭喊起來。商龍聲進屋就聽見孩子哭,動作一停,眼睛往樓上一掃,撩袍子在沙發上坐下。


    西式沙發談不上賓客次序,商龍聲大刀闊斧的占據了長條沙發,商細蕊就要在旁邊單座坐下。不成想商龍聲突然發難,一棍子劈上商細蕊肩頭,結結實實把他打得跪下了!


    程鳳台跟在哥倆屁/股後頭,還沒來得及把商細蕊那身皮從手裏放下,就見小戲子挨了打!剛才和人比試武功都沒有挨著打,在這被友軍放了冷槍!算哪門子的哥哥!


    程鳳台臉上的笑意全撤去了,拉了拉商細蕊,商細蕊肩上扛著大棍子,沒敢動。程鳳台嚴肅地說:“商大哥,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的呢?商老板晚些還要上台,可受不起傷啊!”


    商龍聲對他一抬手,意思讓他別摻和。商龍聲和父親商菊貞不同的是,商菊貞有事沒事就愛打著商細蕊玩兒,門栓子打斷無數根。商龍聲不會無緣無故打人,假如非打不可了,力度和錯處基本相等。商細蕊咂摸肩上的疼,體會出一種來勢洶洶,色厲內荏。


    商龍聲一手壓著棍子,一手從袖子裏抖出一本書擲在商細蕊麵前,竟是那本《梨園春鑒》。商細蕊看著臊得慌,因為他記得裏麵編派他和商龍聲兄弟不倫,造謠造得牙磣,要下十八層地獄。但是別人把他寫成一個日遍天下的**,他也是受害者,商龍聲何苦找他的不是呢?


    商龍聲不是為了這個事,他說:“外麵都傳開了,你和九條和馬什麽關係?”


    商細蕊仿佛聽見了一個動物,說:“誰?”


    商龍聲可不容他裝蒜,讓他翻到照片一頁自己看。商細蕊笑了:“這是我和杜七雪之丞,哪來的河馬!”


    商龍聲鬧不清外國人的名姓,棍子貼著商細蕊的麵頰,撥得他偏過頭去,隻問一句話:“我不管他叫什麽,你就說有沒有和日本人扯過淡?”


    商細蕊大呼冤枉,即便拋開國恨家仇,商細蕊也很不喜歡日本人的做派和長相,覺得他們一板一眼手短腳短,跟誰扯淡,都不會扯到日本人身上去,情真意切地喊了半天冤,就差來個大碰碑!商龍聲忖著弟弟從小表現出的男兒誌氣,也不信他會和日本人鑽到一個被窩裏去,他們商家棍可是從楊家槍演變過來的啊!


    商龍聲慢慢放下棍子,喝一口熱茶:“爹活著的時候沒趕得及給你定一門親事,教你野了這些年,野得沒個人樣了!如今我做主,替你把韓家二丫頭給定了。”


    程鳳台和商細蕊飛快地對了一個眼神,商細蕊說:“我不要,我已經有了。”


    商龍聲從杯子後麵抬起眼睛:“你有誰了?沒名沒分的,人家認你這號嗎?”


    商細蕊傻笑說:“我有二丫頭了。好著呢!”


    商龍聲聽他說的是夢話,站起來抄起棍子就打。商細蕊不躲不閃,咬牙承受了。拍棉被似的打了幾下,商龍聲問:“你娶不娶!”


    商細蕊說:“不娶!”


    商龍聲聞言又下了棍子。程鳳台再也忍不住這種折磨,任憑他是天王老子也不行,他的商老板,他都沒舍得這樣揍呢!把手裏衣裳一摔,翻臉上去奪下長棍:“商大爺犯不著在別人府上管教弟弟!您請便吧!”推著商細蕊的肩就上樓了。商龍聲看他們走遠了,泰然自若的坐下接著喝茶。


    兩個人回到房間裏,商細蕊搖頭晃腦的,想到“二丫頭”這句妙語就覺得挺有意思的,一時之間把痛揍程鳳台這件大事都忘記了。程鳳台也忘記了剛才幾乎被商細蕊脫褲子閹掉,心疼占滿了他的感情:“就會和我厲害!你哥打你,你怎麽不知道跑,怎麽不敢還手?窩裏橫!”商細蕊晚半晌有戲,這出了一身臭汗,脫光了絞一條熱毛巾擦身。程鳳台看到他左邊肩頭和胳臂後背好幾條紫痕,微微腫起,便接過熱毛巾替他擦了:“你們老商家怎麽回事?打人的毛病還家傳?兄弟兩個見了麵,二話不說先打後問!真沒見過這樣的門風!”


    商細蕊說:“二丫頭,可不許說你大伯子壞話。”


    程鳳台被他慪得發笑:“還有,那個韓家二丫頭是誰?”


    商細蕊搖頭:“不認識,我隻認識你這一個二丫頭。”


    程鳳台說:“活該你哥打死你的。”他嘴裏這麽說,手上的動作卻是輕柔得不得了,擦到傷痕處,用毛巾裹著手指頭在傷痕周圍描畫。商細蕊覺得他在背後寫大字,不耐煩的聳了一下肩膀:“二丫頭,你使點勁!”


    程鳳台用毛巾勒了一下他脖子:“要不是看你挨過揍了,我現在就給你補一頓。”


    商細蕊這會兒挺橫,挑起眉毛:“喲!就你這樣的!我打死你都不出汗!”說著他心頭一火,扭過腦袋指著程鳳台的鼻子:“把自己褲腰帶勒緊著!再有下次讓我知道了,我就真打死你了!”


    程鳳台掰正他的脖子:“行行行你收著點吧!這麽能耐跟你哥哥耍威風去!”


    說到這個,商細蕊也挺費解:“我哥哥過去從來不管這些雞毛蒜皮的事,今天算是撞邪了!”他想起那本倒黴的書,衣服一穿,吆喝著讓程鳳台接著念完下半本。商細蕊不明白商龍聲的用心,程鳳台胸口透亮,撿起書一邊翻著,一邊說:“你哥哥除了打人不好,對你倒是不錯的。”為了個二丫頭,商龍聲當著程鳳台的麵打了弟弟,商細蕊當著程鳳台的麵忠貞不渝的挨了打,程鳳台還能不領情嗎?還能和他計較扒褲頭的事嗎?


    商細蕊懶得細究這些,趴床上聽程鳳台指揮念書。所有都略過了,直到雪之丞那一段,書裏說雪之丞是日本閥門九條家的兒子,小雞崽子的人,卻有一個大動物的名字,叫九條和馬。而九條家族,則正式參與了對華戰爭,九條和馬在軍部擔任著不大不小的文官。書裏的這個商細蕊與九條和馬本有些舊情,曹司令撤出北平之後,為了在亂世找靠山,立刻勾兌了九條和馬,伺候著日本人夜夜笙歌。


    商細蕊聽到這些,認定是瞎編亂造,不用再看。從程鳳台手裏抽掉書,又給扔到地板上,爬起來穿衣服,嘴裏嘀嘀咕咕:“九條和馬,這名字有意思沒有,幹啥不叫九條幺雞呢?湊兩副牌給我!”


    程鳳台覺得事情不簡單:“雪之丞不是杜七介紹給你的嗎?他們是老同學了,不會不知道底細。你把杜七約出來仔細問問。”硬是催著他給杜七掛了電話,今晚見麵。


    商細蕊穿戴整齊,不敢下樓,先把小來喊過來:“去看看,大哥消氣沒有。”


    小來挨挨蹭蹭的不肯,被商細蕊攆著去了,回來說心情還好。商細蕊這才牽著程鳳台,談笑風生的出現在哥哥麵前,熱心的要替哥哥安排住處。程鳳台微笑不說話,沒有留商龍聲在小公館的意思,就怕他一個沒瞅見,小戲子又挨了打。商龍聲也不願意住在他們倆的溫柔鄉,說:“我上老宅子住去。”


    商細蕊說:“老宅子讓水雲樓的孩子們住著了。鑼鼓巷的屋空著,水電都是現成的,住那合適。”老宅是商菊貞留下的產業,房子連屋帶院的還不小,商細蕊近水樓台給占去了,商龍聲作為嫡親的長子,居然也無絲毫不滿,可知兄弟倆感情是真的敞亮。


    商龍聲點點頭,商細蕊喊小來:“今晚的戲你不用跟著,去替大哥收拾屋子。”他並不考慮小來的意見,就要送商龍聲去鑼鼓巷安頓。程鳳台開車,商細蕊就往副駕一坐,小來渾身僵了一僵,和商龍聲並肩坐到後排。


    車上哥倆很隨和的聊天,程鳳台一改往日的健談,話不多說,他對這個打人的哥哥還是有點不滿。快到地方了,商龍聲毫無預警地說:“這幾年,蔣夢萍也在北平?”


    商細蕊含糊一聲,臉色有點不大自在。


    商龍聲板起麵孔:“不許你找她的麻煩。”


    商細蕊心虛得眼神亂飄。程鳳台抿著嘴在那偷笑。


    程鳳台就快要走貨去了,這兩天是特意的和商細蕊多待一會兒。送商細蕊去了戲院,在座上聽了他的戲,等下戲陪他回後台,就聽見楚瓊華在那一聲高過一聲的罵人。《梨園春鑒》算是傳遍了,後台也有戲子在說。楚瓊華同是被流言蜚語苦得不輕的人,聽見這起胡咧咧的話就要火冒三丈,平時議論他,他的怒就成了惱羞成怒,總歸罵不響亮。今天議論商細蕊,正中他的下懷。為報答商細蕊的關照,也為了自己的聲譽,楚瓊華毅然決然把後台那幾張破嘴幹翻過來,他說:“小梨子!把門鎖上!別再讓人跑了!做人不能太沒良心!別人傳瞎話也就罷了!你們眼見著他是這樣的人?吃著他掙來的大米飯,還堵不住你們的嘴!趕明兒把他說倒了,你們留著好牙好口嚼糠去!”“各位好大的老板!睡的老爺太太比他多了八倍!人家是五十步笑百步,您們好,自己跑遠了三裏地,倒有臉扭頭笑話別人!”“捂緊著點醜事吧!別叫人抖出來!有你們臊的!”“可惜角兒不夠大,真有醜事也沒人稀罕寫呢!”如此等等,雖無髒字,勝在氣勢。沅蘭等人也在幫腔,罵到後來,楚瓊華砸了一隻杯子。


    商細蕊對於戲班的政治是借力打力,所以戲班亂而不散,雖然內鬥得厲害,對外卻也很有殺傷性,每一個戲子放出去都是一條瘋狗。楚瓊華本就有幾分潑性,現在也是徹底磨練出來了。商細蕊縮在簾後聽了一陣,攆走了服侍他的跟班,悄悄地對程鳳台說:“讓他們鬥完了我們再進去,我們先去找杜七!”程鳳台笑道:“好,楚老板今晚可夠出氣了。”


    杜七在包廂裏,不看到最後一出是絕不會挪屁/股的。看見商細蕊進來,吃了一驚:“哎呦!沒卸妝到處跑!怪嚇人的!”對於程鳳台,他隻當看不見:“我推了牌局過來的,急著找我什麽事?”


    商細蕊便問起雪之丞的事情,杜七碾了煙頭:“《梨園春鑒》,對吧?哎,我說不讓你知道,你免不了還是知道了。雪之丞呢,是九條家的兒子不假——你不要著急,兩國開戰,我不會交敵**官朋友,這裏麵有個緣故。雪之丞從小就被昆蟲學家的姨父過繼去了,四歲就去了歐洲,和本家沒有來往。現在打仗了,九條家的兒子不夠用,強把他招來充數,他不願意,還挨了他哥哥的嘴巴子,這是我們都看見的。就是挨了嘴巴子,他也不願意打仗!前些時候跑去熱河躲事了。蕊哥兒,你說說,這樣的人,難道因為他的國籍,因為戰爭,因為懼怕流言,我們就不能與他做朋友了嗎?”


    程鳳台聽了這席話,腦門子是懵的,慢慢倒吸了一口空氣,靠到椅背上揣摩杜七的邏輯。他以為杜七人情練達即文章,是個人精,誰能料得到,能和商細蕊玩到一起去的,果然他媽是一路貨!杜七的骨子裏,仍然是古代文人任爾風霜雨打,我自問心無愧的格調。他不想想看,以商細蕊的身份名氣,無中還要生有,有了影子的事,能說得清楚嗎?況且偏偏又是和日本人!誰會細究這些隱情!誰會相信這些隱情!


    杜七還在那說風涼話:“那個寫書的人,我不會讓他好過。你呢,也不要把這些流言放在心上,就像這熱茶,越摸越燙手,擱著過陣子,自然就涼了。”


    商細蕊被杜七說得繞進去了,心裏覺得窩火,可也說不出有什麽不對。都是造謠的人不對,杜七和雪之丞,沒有錯。讓他生出一百隻耳朵一百隻眼睛,像大姑娘一樣謹言慎行防止流言,他做不到,哪怕早一步知道雪之丞的身世,他也不會拒絕這個戲迷朋友。倒不是說他有多重視雪之丞,和流言之禍鬥了小半輩子,總是處在被中傷的境地,心裏早已憋了一股怨氣。躲著流言,就等於是向流言低頭了,這一低頭,之前所受的冤枉氣,就更加的冤枉,之前的倔強,都成了白費的堅持。商細蕊隻能把脊梁挺得直直的,臉皮磨得厚厚的,隻能任憑別人汙言穢語,假裝不在乎。


    商細蕊揮揮手,說:“在這行裏十多年,不差這一樁了。得了,我去卸妝,等會兒咱們吃夜宵去!”他要走了,程鳳台還坐那盯著杜七瞧,便去拉了一拉程鳳台。程鳳台霍然站起來,似乎是想捏鼻子把熱茶灌到杜七嗓子眼裏,可是為時已晚,流言已成,聽天由命罷了。


    杜七察覺程鳳台的目光,對視過去,眼睛裏一片理直氣壯的無知。程鳳台被商細蕊拖走了,杜七回頭看戲台,嘟囔一句:“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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