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二


    範漣驚跑了商細蕊的蛐蛐兒,眾人都道他橫豎躲不過一頓捶打了。範漣自己也往後退了一步,訕笑道:“哦!這是在逮蛐蛐啊,後台還跑出蛐蛐來了……這事鬧的,蕊哥兒別著急,明天我給你送一個好的!”


    程鳳台哪能讓他溜走,一把攬住他胳膊往裏拖:“來來來,你不是要看我?使勁往這看。”


    範漣被一把拖進後台伺候他姐夫更衣卸妝,郎舅倆互相拆台逗趣,一個說:“姐夫,我看你扮相很好,不如就下海吧,我捧你,多少錢都願意花!”另一個說:“這行裏的規矩我懂,捧出道了我就是你的人,你是不是看上你姐夫長得俊。”範漣嬉皮笑臉說:“俊倒是真的有點俊……”商細蕊正在對鏡卸妝,梳頭師傅掰著他的腦袋拆頭麵,他脖子動彈不得,眼睛斜橫過去,牙縫裏咬出一句話:“你們當我是死的!”範漣立刻改嘴:“不過我沒有看上!”


    程鳳台那邊很簡單就卸得了妝,商細蕊在鏡子裏看了範漣一眼,對小來說:“給漣二爺泡一杯茶來,用我的好茶葉。”小來不敢確信地望著商細蕊,商細蕊朝她一點下巴。


    範漣和程鳳台說閑話說個不休,聽到這裏便住了口,專心致誌等小來泡茶。及至泡了茶端過來,也不待那杯碟擱到桌上,他首先抬起屁股弓腰接在手裏,仿佛得了禦賜一般。程鳳台看著也是神奇,向他說:“這裏麵裝的是什麽好東西,你這麽稀罕!剛在台上站了半天,我也渴了,拿來嚐嚐吧。”範漣一扭身把茶杯護在懷裏。程鳳台嗤笑:“剛還說要捧我呢,這會兒連杯茶都舍不得。”範漣道:“這在你看來是茶,在我可是瓊漿玉露!”說著也不顧燙嘴,嘬著唇尖吸了一口。


    原來從商細蕊十五六歲上算起,與範漣相識到今天,快要十年了,得了他鮮花鈔票不少好處,但是從來沒有特意招待過他一杯茶吃——誰讓他是常之新的表弟,屬於“常黨”呢?不打他出門已經很客氣了。所今天可真是格外的開恩!範漣喝著茶,聽商細蕊對他說,說:“漣二爺,請你替我辦件事。記不記得幾年前有個做香煙生意的老板,找我給他們拍廣告。”


    範漣道:“是,我們一起吃過頓飯!”


    商細蕊默了默,道:“這事現在還能談嗎?”


    範漣詫異地盯了商細蕊一眼,又扭頭去看程鳳台,笑道:“蕊哥兒想好了?那邊求之不得呢!可別讓人空歡喜一場!”


    商細蕊道:“茶都給你喝了,還能爽約嗎?價錢你去替我談,莫要讓我吃了虧。”


    範漣得到這樁任務,渾身都起勁,拍著胸脯給商細蕊花好稻好的許下許多願,笑道:“蕊哥兒終於是想開了,多好,早該想開了!那些名氣不如你的老板們,又是灌唱片,又是拍廣告,名利雙收的不好嗎?”


    商細蕊點頭:“唔,想開了,隻要能來錢,我現在什麽都肯幹!”他這樣直白的表達對金錢的渴望,範漣一肚子勸人向善的話都無處可說了。那邊程鳳台飽含興味地含笑看著商細蕊,好像覺得他十分好玩,範漣不禁說:“蕊哥兒不用為難自己,姐夫他有錢著呢,他那全是逗你的。”


    商細蕊扭頭問程鳳台:“真的嗎?”


    程鳳台說:“真的,有錢著呢,回家去要拿多少有多少。”


    商細蕊一聽就把神情一淩,嚴肅地對範漣說:“你不要想著把二爺哄回家去給你姐姐當受氣丈夫!我唱戲唱到今天的名聲,要還養不活他們爺幾個,這十幾年的功夫也叫白瞎了!再讓我聽見這個話,我就不客氣了!”說罷一揮手:“二爺!送客!”


    範漣啞口無言地衝著商細蕊幹瞪眼,程鳳台止不住哈哈大笑把範漣送出門。一出門,範漣就將在商細蕊麵前耍寶賣乖的做派全部收起來,微笑著搖頭說:“就他這份傻氣,誰要存心占他的便宜,也就喪德性了!”


    程鳳台眼神朝他一轉,範漣口風一變,笑嘻嘻的:“沒有說你,我說那些黑心腸的師兄弟們。蕊哥兒對你是沒的說,過去不願意幹的事,為了你也就心甘情願了。”


    程鳳台道:“這本來就是他盛名之下該得的,拍拍廣告灌灌唱片,沒有什麽吃力的,他的怪性子擋了大財路,非得改改不可!”程鳳台是商人習氣,有錢不賺王八蛋,他現在把梨園行來錢的路子都摸透了,說什麽也不能讓商細蕊當了這傻王八。


    那邊做香煙的老本來都準備改行了,聽見商細蕊鬆了口,立刻喜不自勝重開廠房,一邊張羅著請客,一邊給商細蕊重新定做了一套華貴無比的行頭用來拍廣告,打全套的金銀頭麵,恭維得他如謫仙一般。這天又花錢把商細蕊幾個請到酒樓裏吃宴席,煙老板沒有想到請一個商細蕊,還能附帶上曹司令的小舅子,這更是意外之喜了,當即與程鳳台暢談不休,同時又怕冷落了其他賓客,便寫條子喊了五六個姑娘來,一人懷裏塞進一個。有一位穿紅的姑娘筆直走到商細蕊身邊挨著坐下來,商細蕊也很隨和地讓她侍酒布菜,自己與鈕白文商量著水雲樓裏替補招人的事情,說:“我是萬萬不要招女角了!二月紅怎樣,我在她身上花了多少心思,最後還是嫁人走了。其他幾個就更不用說了,都是養不熟的雀兒,在戲班暫時落個腳,一扭頭就攀高枝去了。報紙上嘲笑水雲樓是姨太太培訓班,連我自己都這樣覺得。”鈕白文深以為然:“女角能有俞青那般誌氣的,是不多。”商細蕊道:“要不是沅蘭十九他們留下來了,我索性把水雲樓改成男班算了。”身邊的姑娘低頭吃吃笑,商細蕊不免看向她,她把酒盞喂到商細蕊嘴邊,俏皮地歪著頭說:“我要是生在商老板的戲班裏,寧可不嫁人也不願意走的!”這把嫩嗓子沁人心脾,商細蕊通過嗓音細細一認,發現是杜七的相好,那個彈琵琶的玉桃。玉桃聽說今天叫條子的客人之中有商細蕊,自降身價和老鴇子鬧了一場請纓赴宴來了。


    商細蕊其實連她的名字都忘記了,不過臉上一點也沒有表現出來,笑著對鈕白文說:“這位……姑娘,琵琶彈得極好,是我梨園流落民間的一顆滄海遺珠。”


    玉桃樂得心口砰砰跳,臉羞得通紅。鈕白文與玉桃見過禮,問過師從,向商細蕊說:“從玉桃姑娘可以看出,民間好角兒亦是有的,商老板有沒有看中的票友?水雲樓放話招人,票友都是樂意下海的。”他想了想:“比如像王冷那樣的。”說完自己倒笑起來:“當然王冷不可能,她一個小姐家。”


    商細蕊一拍巴掌:“經你一提醒,我真想起那麽一個人來。”鈕白文顯得很有興趣的樣子,商細蕊偏要賣關子:“等我把人找來了,再請你驗驗貨。”


    兩個人牙子似的班頭相對一笑碰杯喝酒,玉桃接了句不知道什麽話,商細蕊樂得手一抖,潑出了些酒。玉桃掏出手絹,順著商細蕊的嘴角擦到胸膛,接著在他大腿根上輕輕拂了一拂。商細蕊往日裏受慣了這樣的挑逗,雙腿怕癢似的微微一縮,反倒朝玉桃又露了一個笑。這一切全被程鳳台看在眼睛裏了。酒席結束,煙老板接著請大家**玩個全套,在樓上定了好幾間房間給他們,商細蕊和程鳳台同樣有份。在場眾人當然知道他們兩個這一層關係,但是在他們這些人看來,既沒有給程鳳台介紹其他男戲子,也沒有給商細蕊介紹其他權貴小開,找找妓女而已,不算數的。範漣深知他們倆內情,心想別回頭為了吃醋動起手來,那多鬧笑話啊!剛要開口替他倆說辭說辭,程鳳台笑說:“又不打麻將!要這許多姑娘做什麽,我和商老板有玉桃就夠了。”商細蕊朝天翻了個白眼,玉桃臉上一呆。煙老板先是愣了愣,接著咧嘴發出一個曖昧的大笑,直向程鳳台翹大拇哥:“程二爺和商老板的這份交情真是絕了,這才叫吃到一個碗裏了,咱們都沒法比!”程鳳台拍拍煙老板的肩膀回敬。走樓梯的時候,範漣扭頭看看商細蕊,商細蕊倒還神情如常,再看看程鳳台,也是優哉遊哉,猜不透他們倆這是什麽路數。範漣想到過去和程鳳台以及曾愛玉大被同床的荒唐事,心靈與頭皮一齊發麻,趁著人不注意,悄聲說:“姐夫,蕊哥兒和我可不一樣!他臉皮薄著呢!你有什麽不痛快的朝我來!我擔著!”誰想程鳳台不識好人心,厭惡地說:“你快給我滾!”


    各人進了不同的房間,玉桃跟在二人後麵,心裏七上八下的犯著怵,她雖然流落風塵,也是有一份架子在的!過來出條子,是因為錢嗎?不是的!全是因為鍾情著商細蕊!這再搭一個算怎麽回事?簡直拿她當三流妓女這麽待了!


    商細蕊吃酒吃得發熱,臉頰紅彤彤的,頭也有點暈乎,正要解衣裳鬆快鬆快,看到還有玉桃垂首在一旁,打著酒嗝便說:“姑娘快回去吧,二爺和你鬧著玩的。”


    玉桃將走未走,程鳳台發話了:“誰說我和她鬧著玩的!玉桃,我和商老板,你挑哪個?”


    商細蕊往後退一步,知道程鳳台又矯情上了,不禁煩惱得扯開自己的扣子,絞了一把冷毛巾擦臉擦脖子,嘴裏說:“跟你說過多少遍,我幹這行,免不了應酬!單獨相約的我都推了,這又是在你眼皮子底下,還要我怎麽樣才滿意!”


    程鳳台笑沒好笑的說:“少來這套!早八百年這是我糊弄二奶奶的話,你拿來糊弄我?今天我就陪你應酬到底,玉桃,你挑一個。”


    玉桃聽見這番對話也就明白就裏了,心說你倆饒了我吧,要早知道商郎有主了,我情願和狗睡!她故意做了個羞臊的情態搖了搖頭。商細蕊這時候脫了外衫踢了鞋,熱得火爐一樣倒在床上:“我是花錢的客,怎麽反問起她來了。”程鳳台道:“好,那你來挑。”商細蕊沉吟了片刻,說:“我挑——玉桃,你過來。”


    程鳳台眉毛一抬,沒想到他竟敢這般挑釁。玉桃按捺著激動走到床邊,短短的工夫,心裏胡思亂想了很多,結果商細蕊遞出一把折扇給她:“來替我打著扇,可熱死我了!”


    程鳳台看到這裏恨恨地笑了,三步撲到床上去壓著商細蕊,在他白玉一樣的麵頰上啃了幾口,疼得商細蕊嗷嗷叫。程鳳台轉而叼住他的耳垂放在牙尖上碾,一手探到他褲襠用力攥住:“以後離這些男男女女遠著點!不許朝他們賣笑!見一回收拾你一回!聽見了沒有!”商細蕊受不了上下雙重的痛楚,扯嗓子喊了兩聲聽見了,過後又低低笑起來,他醉糊塗了,也忘了害臊,很快髒了程鳳台的手,眼睛一閉頭一歪就睡過去了。程鳳台剛才對商細蕊口氣那麽凶,好像真的要打人,這會兒背過他,嘴邊掩不住的溫柔笑意,讓玉桃兌了熱水洗手。玉桃瞪眼瞧著程鳳台滿手汙濁,心想商郎啊商郎,那麽幾下子就繳了槍,中看不中用啊!


    程鳳台施施然脫了衣裳睡到床上,一抬頭,才發現玉桃還在,笑道:“這床是真小,睡不下三個人。三更半夜的姑娘回去也不方便,不如這樣,就接著給商老板打扇吧!”


    花錢的是爺,玉桃還能說什麽?應了聲默默掇過一隻繡墩坐到床邊,向床帳子裏扇著風。屋外間歇傳來女子的笑,人影子一晃一晃。商細蕊睡著的時候可真好看,好看得玉桃幾乎忘記了他的不中用,手指在商細蕊濃長的眼睫毛上點了一點,商細蕊睫毛一顫,玉桃抿著嘴忍不住再想摸一下,程鳳台忽然睜開眼,把玉桃嚇了一哆嗦,好像吃了良家婦女的豆腐,被人家丈夫抓奸了。所幸程鳳台沒有說什麽,教她倒了杯涼茶過來仰頭喝下,揮揮手打發她走了。


    玉桃給他倆掩緊了門,程鳳台就著外頭的光亮跟著看了看商細蕊。他動商細蕊,用不著偷偷摸摸的,用力捏了他臉蛋,又輕輕扇了兩巴掌,低喃道:“這麽招人惦記?你有這麽好?”商細蕊不堪其擾,一個猛子把臉紮到程鳳台肩窩裏,睡得很乖。


    第二天醒來,商細蕊一句也沒有問玉桃去了哪裏,倒是昨天跟範漣的那個姑娘來敲門問玉桃姐姐,鬼鬼祟祟的,過會兒範漣兩手插在褲子口袋裏,一步一蕩地溜達過來,一臉老謀深算似的:“我就知道,姐夫不能和蕊哥兒那種玩法。蕊哥兒,你好好收著姐夫別讓他作亂,積德積大了!”


    商細蕊忘記昨晚被收拾得嗷嗷叫,今天當著人又抖擻起來,嘴裏滿當當塞著早飯,拍胸脯說:“交給我吧,他敢亂來,吊起來打!”對範漣說:“今天你搭不了我的順風車,我和商老板要去天橋找個人。”


    範漣道:“橫豎我也沒別的事兒,帶我一個逛逛吧。”


    程鳳台扭頭問商細蕊:“商老板你說,帶他逛嗎?”


    商細蕊立刻翻臉不認人:“不帶!哪兒來的回哪兒去!”


    話是這麽說,架不住範漣厚臉皮求爺爺告奶奶的,最後還是帶他一起逛去了。商細蕊那麽嫌棄範漣,因為有範漣在的時候,程鳳台總是和範漣說話比較多。這會兒開著車,郎舅兩個果然又聊上了,程鳳台說:“這幾天我查商老板的帳,查出許多地契,裏麵有塊地我記得是範家的產業,小舅子你說說,怎麽回事?”


    商細蕊做過許多程鳳台不讚成的傻事,在兵荒馬亂的年月買地,應該是眾多傻事之首了。早年商細蕊張羅著買地,範漣心想便宜別人不如自己賺進,就把範家在河南的一塊貢田賣給他了。商細蕊以為沾上皇帝的都是好物,不知道那塊貢田荒蕪已久,拿在手裏也種不出好麥子。今天程鳳台要替商細蕊出這個頭,範漣是服氣的,不敢替自己找借口。程鳳台把他的話還給他,揚聲說:“就我們商老板這份實心眼,誰要想著占他的便宜,可真是喪德性啊!”


    範漣心虛得幹笑兩聲:“田地這東西,也沒有折舊一說,蕊哥兒幾時不想要了,原數退給我好啦。”


    商細蕊和程鳳台一點默契也沒有,這時候高調反駁說:“不退!那塊地再漚個三年五年,種上麥子,以後家裏吃的饃饃就有著落了,幹嘛退!”


    程鳳台氣得拍了一下方向盤:“有這筆錢放在銀行吃利息,三年五年下來還不夠你吃饃饃?”


    商細蕊給他講起道理:“放在銀行是看不見的錢,資本家一會兒倒閉了,一會兒撤股了,說賴掉就賴掉!換成田地,民以食為天,好處大著呢!再怎麽打仗,人也得吃飯不是!”


    與程鳳台說經濟,簡直是班門弄斧,但是商細蕊的思路一條道走到黑絕不回頭,程鳳台縱有千萬般的真理,也難以撼動他對土地糧食的熱愛,說破大天,他也覺得饃饃比存款更可靠。商細蕊這樣說道理:“你們這些城裏的大少爺,哪知道老百姓的日子是怎麽過的!鬧起饑荒來,一個金疙瘩換一個糙麵饃饃,鳳乙那麽大的孩子也就換一頓棒子麵粥。你們經曆過沒有?沒有!那時候銀行裏存個千八百萬的又管什麽用呢?不論哪個時候,囤錢都不如囤糧,懂嗎!”他扭頭對範漣嚴厲地說:“所以落款無悔,我是不會把地還給你的,別想了。”


    範漣早就笑得跟王八蛋一樣上氣不接下氣了,說:“好,你別還給我了。等種出麥子來,讓我嚐嚐咱們家的饃饃。說不定以後鬧饑荒了,我真得拿金疙瘩來同你換呢!”


    商細蕊臉上露出一點緩和的笑意,覺得範漣是個受教訓的。程鳳台連苦笑也笑不出來,有氣無力地說:“範漣,你別逗他了,哄傻小子呢?越哄越傻了!”商細蕊鼻子裏哼他一聲兒,也覺得和程鳳台是一點默契都沒有。


    到了天橋,商細蕊有的放矢,循音而去,在一個相聲攤子跟前站住了腳跟。距離上一次見到這對說相聲的哥倆得有半年多了,看兩人的穿著打扮精神氣色,想來是沒有混出名堂。捧哏的小哥時不常要扭頭清清嗓子,幹咳兩聲,臉色也黃黃的,看來是生了病了。為了彌補捧哏的精神不足,逗哏的越發手舞足蹈,眉飛色舞。他倆的相聲說得還是一樣的好,商細蕊笑個不了。程鳳台和範漣沒有覺得相聲多可笑,但覺得商細蕊笑得很可笑,笑得分了音階,高低婉轉,感情飽滿,有戲在裏麵。程鳳台和範漣因為商細蕊的笑而笑了。當中討賞的時候,商細蕊和程鳳台咬了一陣耳朵,程鳳台在銅鑼裏放了一張鈔票,麵額不小:“讓逗哏的哥們給唱一個吧。”


    捧哏的抬頭看看程鳳台,低聲應了個是,商細蕊在那補充說:“唱個本門的《定軍山》。”


    捧哏的又抬頭看了看商細蕊,偏過頭去咳嗽兩下,立刻把他們回憶起來了,一般說相聲的都是生旦皆通,哪樣都能學兩句,能夠從那兩句裏聽出本門的行當,也是遇見真人了。捧哏的與逗哏的一說,兩人都知道他們的身份被商細蕊看穿了,於是索性大大方方開了嗓子給唱了《定軍山》。唱戲的時候,捧哏的注意到商細蕊打拍子的手,一板一眼都落在點上,在行極了。


    商細蕊得意洋洋的問範漣:“漣二爺給斷斷,這嗓子怎麽樣?”


    範漣已經猜出商細蕊的想頭,笑道:“好得很,比走了的那幾個強多了。”


    商細蕊點點頭,散場之後向程鳳台使了一個眼色。程鳳台就像衙內的狗腿子,上前趾高氣昂地問:“小哥倆戲唱得不錯,師父是哪一個呀?”


    商細蕊在心裏罵了一句街。都怪他沒教好,弄得程鳳台不懂規矩丟人現眼了!原來在他們江湖上有這樣一個規定,不通姓名先問師從的,一律都被視作踢場叫板,鬧不好是要動手的!


    小哥倆互相望了對方一眼,心想剛還以為來了個內行家,怎麽內行家差使個傻麅子來打頭陣呢。商細蕊忍不住出麵了,說:“二位聽說過水雲樓嗎?”


    逗哏的嘚嘚瑟瑟咧嘴笑道:“瞧您說的,我們來北平混飯還能不知道水雲樓,真是……”捧哏小哥目光冷冷的盯了一眼逗哏的,捅他一個胳膊肘。逗哏的意識到了什麽,瞬間收起玩笑,放下手裏的玉子,拽平了袖管,恭恭敬敬地彎腰問商細蕊:“老板您……哪位?”他們心裏都猜到眼前的是誰了,隻是不敢信。


    商細蕊對他們的態度很滿意,微微頷首,說:“能練出這把嗓子很不容易,拿起來了就別輕易撂下,總比你們風水日曬的強吧?明天下午這個時候,來水雲樓找我。”說完轉身就走了,小哥倆還沒從震驚中醒過悶來。


    商細蕊在前頭走,身後範漣興奮的什麽似的,拍著巴掌說:“蕊哥兒,太帥了!就跟皇上微服私訪似的,黃馬褂一扒,個個點頭哈腰的服帖!天下誰人不識君啊蕊哥兒!”


    商細蕊心裏也挺得意,但是對範漣雲淡風輕地說:“這才哪到哪,厲害的你還沒見識過呢。”


    程鳳台笑道:“這是真的,過年那會兒我和小叔叔寫信,提了一嘴商老板,結果你猜怎樣,他在英國居然也知道商老板這號人物了!讓我有空請商老板去英國唱唱戲!”


    範漣驚訝道:“喲!那是好事,商老板去呀!把名聲揚到海外去,那叫一個威風!”


    商細蕊搖搖頭:“唱戲是個尊貴的事,不對知音不可談。”他受不了這大日頭,一貓腰鑽進汽車裏關了門,範漣也要去開那車門,被程鳳台攔住了:“就送你到這裏,說了今天不順路嘛!”然後貼著範漣的臉輕輕說了一句:“那塊貢田的事,咱倆沒完。走了!”


    範漣背上冷汗都下來了,目送他倆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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