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


    商細蕊一路上緊緊握著程鳳台的手不發一言,程鳳台一句也不敢多問他。車子開到鑼鼓巷,商細蕊坐在車廂裏一動不動,也不下車,也不說話,眼睛發直。那麽冷的天,他攥著程鳳台的手居然攥出了一手的汗。程鳳台陪他幹坐著,一直到腿都凍麻了,才搖搖他的手,說:“回家了,啊?”


    商細蕊受了驚似的眼睫毛忽地一撲娑,手指尖也一顫。程鳳台想到了上海趙元貞家裏養的兔子們,有時候跑出一兩隻來到他家院子裏,背對著人在吃草,從後麵咋呼它一下,兔子們就是這樣一副呆滯又可憐的神情,看誰都像是狼。商細蕊剛才連踢帶打那麽凶悍,這會兒真是脆弱極了,委屈極了,使人心碎極了,是個受了大人欺侮的小孤兒。程鳳台心疼得一塌糊塗,俯身吻著他的額頭吻了許久,才把他從車裏牽出來。商細蕊進屋就倒頭往床上一躺,連個身都不翻,死了一般。


    小來看他倆神氣不對頭,也不敢發問,默默地進屋來燒著炭盆,眼睛一直盯著程鳳台。程鳳台坐在床邊替商細蕊脫了鞋,把他腳搬上床去塞在被窩裏,然後在嘴上豎起一根食指,朝小來眨了一下眼睛。小來低下頭抿著嘴唇,點著炭盆就走了。


    程鳳台今天無論如何不能回家了。脫了衣裳鑽進被子,摟著商細蕊輕聲軟語:“商老板,怎麽了,和我說說。”商細蕊一問不說,二問不答,眉毛皺得死緊,一個有口難言的樣子。弄得程鳳台提心吊膽的,怕他是挨了悶棍,往他肩背上不動聲色地揉捏兩下。商細蕊枕在他肩膀上沉默著沉默著,忽然深吸一口氣,翻身騎跨住程鳳台,兩隻眼睛灼灼的俯視著他,是深夜裏的兩點星子。


    程鳳台還未預感到危險,拍拍商細蕊的後腦勺,很疼愛很溫柔地說道:“好好躺著,被子裏都進風了。”


    商細蕊不置一詞,猛然將程鳳台翻了個身!程鳳台還沒明白過來,褲子就被扒掉了!商細蕊捉著他手腕,用那半硬半軟的家夥抵著他的屁股縫,強硬地捅了兩下,另一條胳膊橫在程鳳台背上牢牢壓製住。程鳳台腦子裏都炸了膛,不知道怎麽會眼睛一眨,一隻乖兔子就成了一頭瘋驢子,一點兒思想準備都沒有,打了個措手不及!身上壓著個百十來斤的大活人,氣都喘不順溜,扯開嗓子斷斷續續罵出幾句絕情的威脅的話,商細蕊全當耳旁風。商細蕊此刻絕不可能情/欲高漲,純粹是為了鬧鬧瘋,發泄發泄,他心裏裹著一包衝天火氣,誰挨著他近,誰和他親,誰就活該倒了黴。


    那一條半軟的家夥終於給搓得**的了,淌出汁來弄髒了程鳳台的下身。程鳳台細胳膊細腿的公子哥兒,一旦被商細蕊用勁製住關節,簡直就沒法反抗了,毫無意義地掙紮一通,那力氣全被商細蕊化掉了。商細蕊過去對他放狠話說:你這樣的少爺家,我能一個打你八個!程鳳台覺得這肯定是虛張聲勢,說我怎麽著還比你高了那麽一小截,壯了那麽五六斤,你能打趴我一個就算有功夫的人了,還八個!然而事到如今,程鳳台欲哭無淚,隻有一個服!商細蕊動起性來,更顯得像一隻沒上銜勒的瘋毛驢子,嘴裏呼呼地噴著粗氣,附身親了親程鳳台的耳朵;又像狼在刨食,牙齒把程鳳台的襯衫領子撕開了點兒,啃住他的脖子就不鬆嘴了。程鳳台到底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抗爭無力,反而就迅速冷靜下來了,低沉著聲音,冷冷地說:“商老板,你心裏不痛快,我陪你好好的說會兒話。你要是無緣無故拿我當出氣筒,咱們兩個也就沒下次了。我不是跟你開玩笑的!”


    兩個人在一起這幾年,程鳳台對付商細蕊還是有點訣竅的。商細蕊不怕程鳳台罵他,不怕程鳳台打他,就怕程鳳台板起臉來對他冷冰冰的仿佛陌生,這能讓他心慌得不得了,害怕得不得了。一聽程鳳台這語氣,商細蕊在瘋怒之中掂量掂量,慢慢停止了動作,僵在那裏猶豫了很久,然後發出一聲悲鳴似的嗚咽,整個人就從臭流氓化成了一塊剛出鍋的麥芽糖,攪合在程鳳台身上翻轉磨蹭,粘得發膩。


    程鳳台手腳一脫開,就要把他往身上掀下去,氣得罵道:“你就是神經病!有這勁頭你宰了他們去!欺軟怕硬!就會被窩裏架大炮!光打自己人啊你!”


    商細蕊在被窩裏架起的大炮屹立得老高,荷槍實彈,箭在弦上,這一炮還真是光打自己人。他嘴唇湊在程鳳台肩窩裏一拱一拱的,滾燙的熱氣噴了程鳳台一脖子,程鳳台的氣息也充滿著他的肺腑,兩人不約而同地打了一個寒戰,仗著程鳳台疼他,他就蠻不講理了:“給我蹭蹭!”說著,也不等程鳳台點頭,就把那一架大炮塞進程鳳台大腿根子裏迫使程鳳台夾緊了,一下一下發動起來。


    程鳳台眼前一陣金星亂冒,也不知是氣得還是怎樣,覺得商細蕊不發神經病,他倒快要被商細蕊整成神經病了!往常把商細蕊壓在身下辦事,商細蕊一副非男非女的少年情致,風騷可愛,使他壓根兒不覺得有什麽不妥。今天仿佛是第一次驚覺商細蕊是個一點雜都不摻的男子漢,那喘息、氣味、筋骨,那份屬於男人的攻擊性。程鳳台忽然覺得莫名的詫異,原來商細蕊可不是小孩子了!商細蕊每插弄他一下,都像插在了他的心坎兒上,震驚和不適之外,隱約還有一點惶恐。好容易從這震驚中回過神來,商細蕊額頭上一滴熱汗正落在他眼睛裏,辣得程鳳台扭頭直揉眼睛,罵道:“臭唱戲的!輕點!二爺的雞/巴蛋都被你磨破了!”商細蕊隻顧著自己舒爽,哪管他去了,不耐煩地哼哼一聲,抹把一頭一臉的汗,單手就把程鳳台翻了個身,繼續從身後大幹起來。程鳳台活了快三十歲,還是第一次被人在床上這麽翻來覆去地擺弄,真是氣得心口發疼,眼冒金星!但是現在這個姿勢讓他覺出點兒危險,商細蕊那一根滑膩膩的硬棒槌挨著他屁股縫那麽蹭,幾次往縫隙之間滑溜過去,程鳳台可不敢再發表什麽意見惹著閻王爺了。商細蕊這樣往程鳳台身上打了小半宿的空炮,弄得下半身髒得淋淋漓漓,終於精疲力竭地呼呼喘著氣,往程鳳台背上一倒,也不管程鳳台感覺怎樣。程鳳台也鬆了一口氣,隨之而來的憤怒鋪天蓋地,把商細蕊掀開,一句話也不說,穿衣服就要走人。


    商細蕊默默地看他穿了上衣,再穿長褲,忽地摟住他的腰把腦袋枕在他褲襠裏,嗚嗚咽咽幹嚎起來,一腔子熱氣全哈在程鳳台雞/巴上。程鳳台也不敢怎樣他,因為自己最要命的玩意兒就在他嘴邊,這要萬一說賭氣了犯渾了,一口咬下去,怪瘮人的。再仔細聽商細蕊嚎的,仿佛是一句:“他們冤枉我!你也不理我了!”


    程鳳台恨得一閉眼睛。


    商細蕊脾氣雖壞,就有一點好,知道自己虧了心,隨便程鳳台怎樣痛罵,不還口不還手也不動氣,很知錯似的。程鳳台呢是江南那邊男人的脾氣,遇事不好動手,就好冷戰或者碎嘴子,教訓起人沒完沒了,罵完了也就痛快了。商細蕊很知道他。這一夜裏,小來聽著隔壁房裏的動靜就沒停過,一時想起來看看,一時又覺得多餘,隻是懸著顆心。


    程鳳台出夠了氣,眉毛也淡了,眼睛也順了,打量著商細蕊那一顆半垂著的腦袋瓜子,道:“別悶聲不響的好像很乖,心裏倒在罵我囉嗦是不是!”


    商細蕊耷拉著腦袋不說話,剛才的活驢勁頭消弭無形,程鳳台捧著他的臉一看,見他倒掛著嘴角嘟著嘴唇,眼中一點淚跡都無,就是一張倒了黴的相。


    程鳳台笑道:“我還以為你被我罵哭了呢!”


    商細蕊哼嗤一聲,翻身枕到枕頭上:“這有什麽可哭的,我才不哭呢!”


    程鳳台問:“剛才在梨園會館也沒哭?”


    商細蕊揚起道:“他們也配我哭?!”


    程鳳台盯著他一會兒,忍不住發出一個微笑,脫了衣裳重新躺回被子裏,與他並肩枕著一隻枕頭開始詢問梨園會館的頭尾。商細蕊開始不肯說,程鳳台問得急了,他斷斷續續,三言兩語的說了。程鳳台在炭盆裏點著了一支香煙,銜在嘴角,皺眉抽著,忖道:“戲服怎麽會跑到老薑頭手裏的?你在後台教訓孩子們的話,外麵怎麽會知道?……看來啊,水雲樓裏的奸細根本不止一個。”


    水雲樓上下近百口人,出個把身在曹營心在漢的叛徒那是保不齊的,究竟是誰,怎麽防備,如何處置。商細蕊想到這些事,就覺得很糾結,很痛苦,胸口像有一把鬃毛刷子在刷洗他的肋骨條,刷得痛癢難當,簡直沒法去想!他深深懼怕這人世間的紛擾糾葛,千頭萬緒,他就想一身清爽地唱戲,可是唱戲恰恰是一項名利攸關的事業,一旦投入這一行,一輩子也清爽不了,這不請自來的謠言和是非。


    商細蕊病西施一般捂著心,愁眉不展:“難受,煩!我要煩死了!”程鳳台憐愛地拍拍他的背,把額角抵著他的額角,心裏柔情萬丈,一個受了欺負沒法還手的小孩兒,太讓人心疼了。商細蕊伏在程鳳台胸口,暗自回想這十幾年以來,受的那些尋常人意想不到的委屈。小時候練功之苦,比下地獄還苦,全身的筋骨都得抻開了揉碎了塑個新人,還要每天挨著義父的痛揍。長大以後,忍受戲迷的騷擾,勳貴的褻狎。在台上唱戲本來是最開心最省心的時候,然而但凡唱岔了一點半點,座下真有罵著姥姥把茶壺飛上來砸人的,這還不算,一下台就是義父的一記大嘴巴子,能把人腦漿拍出來。給富貴人家唱堂會,十回有七回就等於進了狼窩,被強留下過夜是常有的,院門一插上,不願意就不讓走了。來自同行的詆毀汙蔑,從來沒有間斷過。潑糞登報貼大字之類的手段,也正是經受過之後,從同行身上學得來的。商細蕊從來不和人提這些,便是程鳳台他也不說,說起來自哀自憐顯得矯情。三千梨園子弟都是這麽過來的,展目所見,不獨以他為苦,不值得抱怨。單單今天這一遭,商細蕊是真灰了心,這行已經不剩幾個好人了。


    “沒意思。”他瞅著床賬頂子,呐呐地說:“真沒意思。我不想和他們在一塊兒了,反正我也存夠了錢,不搶他們的座兒,他們就不會找著我了。”


    程鳳台聽見這話,心裏一動,嘴上笑道:“你這不是說評書,一人一席就能幹了,離開他們你可就唱不成了。”


    商細蕊想了想:“我可以像九郎和錦師父一樣,辦個私人班子,人不用多,除去文武場,十幾個就夠了!”


    程鳳台對這種類型的私人小班知道個大概,多是由半退隱的名角兒挑班,帶的都是自己的徒弟,唱的全是熟人的堂會。市麵上花錢買票定包房的那其實是最通俗的玩法,真正上了品味的戲迷,例如像杜七那樣有錢有閑的世家公子,往往就樂意請這樣的小班,隔著亭台池塘,清清靜靜的邀上三五好友品茶聽曲。若有雅興,或者客串搭戲,或者吹笛撥弦。唱完之後,主人家與名戲子談笑一回,說一回戲,雙方皆是大大地過癮。那份光風霽月不是一般戲迷玩得來的,一般的戲子也夠不上格吃這碗人情飯。商細蕊當紅以後,和這樣的小班搭過好幾次戲,覺得風格確實與公演以及普通堂會截然不同,別的先不說,首先就沒有摸手摟腰這種下三濫的動作,客人們誠心是為了聽戲來的。


    程鳳台撫摸著他的頭發,讚同道:“這種小班是很好,唱的人高級,聽的人也高級,清清靜靜的。”


    商細蕊聽到這清清靜靜,忽然愣愣地想到他才隻有二十出頭,在戲台上預計還有十多年的繁花錦簇,就這樣退隱了?他不禁望而卻步,打了退堂鼓,搖頭道:“我太年輕,開小班的資曆還不夠。”又道:“而且他們都不愛看花臉,不愛看武戲,我的工夫全得廢了。”他原本的打算是唱旦唱到四十歲,私班是四十歲以後的事了。如果貿然把計劃提前了,心裏怪沒底的,他還沒出夠風頭呢!程鳳台沉默著,並不不急於攛掇什麽,他也知道商細蕊舍不得,且這麽一說而已。


    程鳳台絮絮叨叨說著話替他開解,說他走南闖北時的見聞,說這世上的不平之事,笑道:“薑老頭至多就壞你點名聲,看我商會那些同行,要不是礙著曹司令的威風,他們能勾結土匪要了我的命,綁了我孩子的票,你信不信?這不比你們梨園行見刀見血嗎?”商細蕊悶悶地聽著程鳳台的聲音,忽然在這深冬裏冒出一層冷汗,心髒牽著額角的一根筋,突突跳得厲害,腦子裏一股惡氣難以自抑。他知道自己是犯病了,心病,當年在平陽,在蔣夢萍身上落下的病根子,之後但凡受到刺激就要發作,外麵人傳他有瘋病,倒不全是誹謗。商細蕊痛苦地低吟一聲,一口咬在程鳳台的肩膀上,慢慢廝磨唇齒間的這一個人。


    程鳳台疼得一抽涼氣,心裏卻緩緩湧出一股很深的憐子之情,又酸楚,又溫柔。他耐著痛,一手按著商細蕊的後腦勺一邊還去親吻他的頭發。本來臭唱戲的爭攤較勁互相傾軋,在程鳳台眼裏頂不上個屁大,可就是那麽心疼,教四喜兒說對了,看見商細蕊難受,他就心疼得發慌,就想把自己整個兒地投喂給商細蕊這隻瘋獸,被他活活嚼吃了才能解了這份疼。商細蕊咬夠了一大口愛人的皮肉,喉嚨裏喑喑做聲盯著程鳳台,程鳳台那雙在夜色中溫情脈脈的眼睛。


    商細蕊又一低頭,深深的和程鳳台做了一個難分難解的吻。商細蕊猶如回到少年時侯那麽怯懦弱小,心想我名聲再大,一旦有個高低好歹,隻有二爺待我是真的不離不棄,初心不改。我掙了那麽多年的名聲是什麽,都是假的呀!程鳳台心想這個小戲子看起來是金玉滿堂,無比的繁華無比的熱鬧,真正心裏荒苦的時候,守著他輾轉反側的也隻有一個我了。這樣衣衫不整地在冬夜裏纏綿一處,兩人都生出一種宇宙洪荒相依為命似的感覺,心中的恩愛親昵一夕之間增添無數,不可對外人語。


    第二天鈕白文趕了個不早不晚的來到商宅,不料那兩個人糾結了一夜,天亮才合眼,這會兒還摟著做大夢呢!鈕白文朝臥房窗戶張望了一下,對小來輕聲道:“還睡著?”小來答聲是。鈕白文更把聲音壓得低些:“程二爺也在呢?”小來嘟囔著小臉,羞於啟齒。


    鈕白文知道隻要有程鳳台陪著商細蕊,商細蕊就沒有大毛病,欣慰地點頭笑道:“讓他們睡,讓他們睡。今天太陽好,我在院子裏曬曬太陽,你忙你的。”小來給沏了壺茶,鈕白文真在那巴巴曬了一上午的大太陽。屋裏那兩個醒了也不知道有客人來,在床上竊竊私語,嬉笑打鬧。商細蕊胸中塊壘橫亙,哪有心思和程鳳台玩笑。程鳳台故意逗著他,說胯下那套好東西被商細蕊磨破了,抓著商細蕊的手讓給揉揉。商細蕊一把握住就是用力一捏,程鳳台嗷的一嗓子,把鈕白文嚇得從椅子上跳起來,按耐不住好奇心,耳朵湊在窗戶邊,就聽見商細蕊隔著窗戶很嚴肅地說道:“誰讓你鬧我的!我弄死你!”


    鈕白文心神不寧地喝著茶,滿腦子禁不住地胡思亂想:都說乾旦“受欺負”,現在看來,乾旦能紅到商細蕊這份上,反倒有人上趕著“被欺負”了。程二爺……沒想到啊!


    又過了三刻,商細蕊喊小來打水洗漱,小來進房告訴鈕白文來了,商細蕊一邊刷著牙一邊讓鈕白文進來說話。他倆雖不是外人,鈕白文這樣走進漢子們偷奸的屋裏,感覺還是怪別扭的,長話短說,悄聲道:“昨天晚間我和寧老板通了電話。”商細蕊聽見寧九郎,擦臉擦到一半就停住了,恭敬聆聽著,寧九郎當眾說的話裏無非是些寬慰,鈕白文轉告完畢,接著說:“還有,清早那幾位老板打發人來說了,說下午上你這坐坐,我看是來找補人情的。你怎麽個意思呢?”鈕白文怕商細蕊使脾氣,搶著勸道:“我說還是見上一見,顯得咱大度嘛!”


    商細蕊想了想,點頭道:“見!當然見!”他把毛巾投在水裏,抬頭細細地照了照鏡子,然後俯身把水潑在臉上,劈裏啪啦拍著臉頰,使自己氣色看上去好一點,不能在同行麵前憔悴了。他商細蕊什麽時候都得是昂首挺胸風光無兩的!


    程鳳台在廂房裏咳嗽一聲:“你幹嘛呢!抽自己嘴巴子玩兒?——誰來了?”


    商細蕊憨兮兮地回嘴道:“噢!我不告訴你!”


    他倆的這份親昵讓鈕白文更尷尬了,程鳳台快起床了,這樣照麵撞破奸/情,豈不羞臊,以後要裝傻都不能了。鈕白文主動避去後街買些肉食葷菜,有心挨延一陣,等到提著菜回來,程鳳台果然就起來了。程鳳台披著商細蕊的家常厚棉襖,惺忪的一張睡臉,坐那吹著一杯茶喝。他不敢隨意走動,起床才發覺,那一套雞/巴蛋真的被商細蕊磨禿嚕了皮,蹭著褲子就疼,窩囊死了!見麵了互相問過好,程鳳台的態度無比自然,像這個家的男主人一般,又是招呼落座,又是招呼吃菜,鈕白文倒覺得自己白多心了。飯桌上講到過一會兒老板們都要來拜會,程鳳台忍著一點雞/巴疼,冷笑得哼哼的,難怪看見商細蕊穿的是會客的衣裳:“他們倒挺有臉的!”他扭頭對商細蕊說:“你不是會鬧瘋嗎?別窩裏橫啊!等會兒他們來了,我看你用門栓把他們都打出去,啊?”


    鈕白文一聽就急眼了,舉著筷子動作很大地擺了擺,心想這程二爺不說勸勸,怎麽還拱火呢!他心裏遺留著商細蕊少年時魯莽的印象,還是不夠了解商細蕊。梨園行不會容下一個真瘋子。商細蕊隻對著最親近的人為所欲為,對外人他是恭謙讓得不得了的一個君子,很有理智也很謹慎的,講話辦事都在道理上。


    比方現在,商細蕊就很淡然地不受挑釁,咽下口熱湯,一臉的慈悲為懷,體恤眾生:“那種情況下明哲保身,不是錯。別幫著一塊兒罵我,就算是朋友了。”


    這份通情達理的,鈕白文重重地點了點頭:“昨天那是礙於輩分,幾位老板不好說什麽,心裏想必是明白的。就連我,剛一開口就挨卷——連我都沒說出一句整話來呢!”


    程鳳台看不慣他們含糊是非,高瞻遠矚地對梨園行發表了許多批評,冷笑道:“真有一套!當場不說話,不開罪薑老板;現在說些好話,不開罪商老板。唱戲的都太會做人了,也太容易做人了!”商細蕊知道他昨天被強按著“辦了”一頓,雞/巴疼心情不好,因此並不和他計較或者頂嘴,隻顧自己悶頭吃飯。鈕白文很虛心地聽著牢騷,然後微笑道:“這正是梨園行了!不像二爺,獨個兒雇些兵,有幾把槍就能把買賣幹起來,您敢跟整個商會叫板,說斷來往就斷來往,誰都礙不著您的眼。梨園行可不就是花花轎子人抬人嘛!戲台子短,青春更短,結果就是誰都離不開誰,誰都嫉恨誰。”


    程鳳台笑了:“鈕爺把話說得明白。”鈕白文也笑了,兩人碰了個酒杯。下半晌,到了唱戲的老板們睡醒吃飽出來活動的時候,果然三五結伴來到商宅,嘰嘰喳喳站了一堂的人。程鳳台曾經覺得戲子們是很神秘很詩意的,如今得知內情,根本懶得看他們的嘴臉,在臥室倚在床頭看報,留了一耳朵聽外頭的動靜。鈕白文怕商細蕊應付不來這些,還像個大師兄似的陪在旁邊應酬著,就聽見一群人義憤填膺地聲討薑家。商細蕊很爽朗地向他們道領情,和和氣氣地送走了他們,整個過程中對答待客周到極了,鈕白文毫無插嘴的餘地。程鳳台忖著自己在場麵上做生意談買賣都不及商細蕊這樣會周旋,他是要憤而罵人的脾氣,商細蕊事到如今,明裏暗裏都沒有罵過薑家一句話。


    戲子們談說了大半個小時才走,小來剛把茶杯撤走,第二撥慰問的又來了,使得熱茶都來不及燒上來。這行裏傳話速度向來一流,這會兒估計整個北平梨園界都知道薑商叔侄打仗了。有一部分戲子雖說是為了找補人情,懷著虛情假意的用心;另外一部分則是純粹打抱不平,厭惡薑家的霸道,憐惜商細蕊的委屈,絕不能對他們關門謝客的。眾人在正廳裏談話,大概這一批戲子和商細蕊特別地有交情,話頭一開,言之不盡,把程鳳台堵臥室裏出不來。他一天一夜沒回家,心裏怕二奶奶怪罪,倒想回去看一眼了,好容易熬到最後這一批客人也走了,程鳳台立刻想要告辭,就見商細蕊一掀門簾,嘴角眉梢一團憂愁的孩子氣,方才的八麵玲瓏一點點都看不見了,二話不說把程鳳台攔腰一抱,下巴擱在他肩上,低聲嚅嚅地說:“煩,煩死了,我心裏都快煩死了……”


    程鳳台無奈地歎氣,摸著商細蕊的腦袋,說什麽都不能在這時候讓他一個人呆著。


    兩人草草吃過晚飯,洗漱了就上床去躺著。一床被子裏肢體相纏,喃喃細語地說著話。程鳳台隻要瞌睡了一停嘴,商細蕊就不樂意地蹬腿兒:“說,你繼續說,一靜我心裏就難受!”程鳳台這幾年閑暇時,早和他說盡了生平見聞,連小時候出疹子的疤都給商細蕊看過了。這會兒隻能搜腸刮肚,開始說道別人家的**。依照遠近親疏的程度,首先一個倒了黴的就是上海的女鄰居趙元貞,然而趙家也是頗為傳奇的一家人,很有幾件可以傳頌的事跡。說到二奶奶與趙元貞鬥氣,借了二少爺一泡屎惡心她,商細蕊很俗氣地見笑了,評價道:“好玩兒,她後來怎麽樣了?”


    程鳳台道:“後來我為了做買賣,就跟著曹司令來了北平,偶爾才和她通個電話,不知道她怎麽樣了。”說著笑了笑:“反正她這個人,日子過得沒什麽變化。”


    一直講到下半夜,趙元貞的故事講完了,本來一個二十來歲的閨中女子也沒有那麽多奇妙事情可以說,講了這大半夜,已經是程鳳台口吐蓮花了。程鳳台困得閉著了眼睛,商細蕊蹬他都蹬不醒,便翻身趴到他身上去咬他的鼻子:“別睡!和我玩兒!”程鳳台捂著鼻子睜開眼,皺眉笑道:“我真是作了孽了,家裏三個少爺從小到大我也沒好好哄過一晚上,居然報應在你手裏……你怎麽就不累呢?”


    當年在平陽受傷之後,商細蕊連著一個月徹夜難眠,天亮了才勉強眯瞪兩三個小時——這也是後遺症之一了。當然他不會和程鳳台說明,隻是一味地磨人。換在平時,程鳳台再好的脾氣也不會容著他這樣無理取鬧,肯定要嗬斥他了。但是這一回,商細蕊實打實的吃了虧,師出有名,很有資格撲騰一番。照例陪著說話到天亮時分,兩人補眠睡得正香。杜七剛剛結束了一場徹夜豪賭,趁著興頭一路登堂入室闖進來,見到床上的人,他皺了皺眉毛,敲敲門框把人都驚醒了,然後朝商細蕊手指頭一勾:“出來!”


    程鳳台煩得翻了個身。商細蕊自知脾氣沒有杜七大,出於欺軟怕硬的心理,隻得放低姿態忍住困意,穿了衣裳去說話。那又是一番長談。杜七夜裏在酒桌上聽見風言風語了,這謠言傳得沒邊沒譜,不知是薑家哪一位子弟往外吹出來的風,說商細蕊的鼓上舞偷了薑家密不外傳的仙人步法,所以才把師大爺惹惱了!杜七一聽,當場拍桌子將薑家父子一頓痛罵,罵得是日祖宗操老婆的,公開要結下這份仇恨,把傳謠的人弄得也臊眉搭眼的。


    聽到這裏,商細蕊也忍不住要怒斥一句“放屁”!杜七一聲高一聲低在那喝罵著,鬧得程鳳台無法入睡。等到杜七發完酒瘋,打道回府睡覺去了,程鳳台和商細蕊已雙雙過了困勁。中飯擺上桌才吃了兩口,大門啪啪啪地又響了。


    商細蕊受驚了似的擱下筷子擦擦嘴準備迎客,一邊說:“我現在聽見敲門就害怕!”


    程鳳台嘲笑道:“你該裝一扇國際飯店的旋轉玻璃門,那客人來了多方便啊!”


    來人卻是李天瑤,一手拎了一壇子紹興黃,另一手拎一隻燒雞並鹵味牛雜,哼著小調子很自在很落拓的樣子,一點兒也不把自己當外人。他和商細蕊相識已久,商菊貞在世時,他曾在水雲樓搭了兩個月的班,就這兩個月裏,不聲不響地拐走了一名師姐。老班主因此記恨他,雙方各居南北,互不往來。但是他大概還念著點舊交情,不然在梨園會館也不會出手相助了。商細蕊心懷感激,待他是格外地客氣。


    李天瑤見到程鳳台在此,也不問一句方便不方便,叨擾不叨擾,就笑說:“合著這些天不唱戲,咱哥倆一道陪程二爺喝一杯!”程鳳台見到他也是特別地禮遇,不但起身相迎,還親自把酒拿去廚房讓小來熱一熱。李天瑤見程鳳台短短兩天的工夫,眼下一片淤青,臉色也白了,嘴唇也枯了,走路的姿勢仿佛是有點夾著蛋似的,不禁詫異地一咂摸嘴,扭頭一眼一眼地重新審視商細蕊,感到非常驕傲。賓主之間酒過三巡,李天瑤才說:“我這趟是來和商老板告辭的,明兒就準備回南京過年去。”他望著商細蕊,嘿嘿一笑:“北平戲界被薑老爺子這麽一抖擻,矯枉過正都亂成一攤吊毛了!咱那小地方,清淨!橫豎封箱也封了,商老板要不然,同我走一趟散散心?”


    商細蕊頓時露出一種悠然向往的微妙表情,猶豫道:“恐怕走不開,我這幾天客人多。”


    這時候就看出商細蕊性情裏的老實了。程鳳台瞅著他一笑:“正是因為客人多,你才更應該走。正好趁著過年,等北平這一攤吊毛理順了,塵埃落定了,你再回來。”


    李天瑤也望著商細蕊微笑著,這樣淺顯的道理,商細蕊略微一想也就明白了。當天夜裏收拾行李,知會親友。第二天輕裝簡行投奔李天瑤去南京,連小來也不帶。路上程鳳台親自開車送他們到車站,到地方了向李天瑤連連拱手,鄭重說:“李老板,人就拜托給您了,您多多費心照拂他些,我感激不盡!”


    這樣將商細蕊當個小孩子一樣珍而重之地托付,李天瑤很有些感動,向程鳳台回了個禮,豪爽笑道:“程二爺放心,商老板回家要是短了一片指甲,您盡管拿我是問!”


    商細蕊闖蕩江湖這麽多年,上天入地無所不至,何時受過這份愛惜,見到眼前這一幕,自己也覺得挺害臊的,在那瞅天望地假裝沒看見,心裏卻生出幾分安逸。程商二人臨別之前又悄悄捏了一把手,李天瑤也假裝沒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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