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程鳳台在後台愜意地喝茶看報聊天,把精神養得足足的,方才不慌不忙地與商細蕊拉了個小手往座兒上去。範漣帶著女朋友早等急了他,堵在過道裏一邊說笑話哄著姑娘,一邊四處打量著找人,然後就看見程鳳台東張西望慢悠悠地踱步過來。


    程鳳台很紳士地與他們打招呼:“兩位久等了,位子實在不好定。我們先入座吧!”眼帶笑意地掠過那個小姑娘的臉,向她點了點頭,心裏暗暗料定她與範漣過陣兒就散。小姑娘一臉純真的,太稚嫩了,不能承擔起範家的主母之職;而且看起來出身上好,也不能夠床榻娛樂。隻能用來談談情操。他和範漣一直很偏愛女學生。


    但是就有那麽一種沒經過世麵沒吃過虧的閨秀,隻對壞男人付諸肝腸,花心都成了這個男人的魅力所在。要不是百花叢中過,要不是對女人有一手,她們還不喜歡。程鳳台一看就不是什麽老實男人,眼睛裏帶著一種躍躍欲試,或者引誘別人躍躍欲試的危險性,比範漣壞多了。


    小姑娘騰地臉一紅,抬手掠了掠腮邊的頭發,眼神向另一邊飄去。範漣護食心切地瞪了一眼程鳳台,程鳳台很無辜地瞪回去,然後帶頭走在前麵,不再招惹小姑娘。


    二樓包廂此時已坐滿了達官貴人們。中國的商人與官場一向聯係緊密,程鳳台與範漣前去與幾位官人熱烈敷衍一陣,一直到開戲了,曹司令也沒有來。曹司令是擺譜擺慣了,雖然時局那麽亂,他這個無冕之王卻做得穩當,斷然沒有準時的道理。他既不來,程鳳台他們倒落得自在了。


    兩個墊場小品過後,商細蕊和俞青的《大登殿》開演了。一出戲三個主要角色,商細蕊都曾分別飾演過,今日開箱隻演金殿冊封一折,不為了新鮮,就圖個熱鬧勁頭。這是很吉祥的一折戲碼,從布景到演員行頭都是很喜慶的色彩,“兩全其美,苦盡甘來”的寓意也很好,大家都聽熟了,很會踩著點兒跟著起哄。


    曹司令就在這個時候,和俞青飾演的王寶釧一同進場。台上的美嬌娘嫋嫋娜娜登殿拜君,台下的莽撞人風風火火入座聽戲。程鳳台把台上台下的情形盡收眼底,一柔一剛,一嬌一悍,倒是很奇妙的對比。這要是早幾年還在軍閥混戰的時候,曹司令進園子來聽戲,副官喝一聲“司令到”,不管戲是不是演在節坎兒上,滿場的座兒都得立正恭迎,台上也必須停了聲樂,前朝的王爺大概都沒這個動靜。曹司令自從入北平以後低調得多了,但底樓的座兒們還是自覺地站起來了好些個。樂器班子有兩位老人也習慣地停了家夥什兒。黎伯手不停弦,回頭責備地望了他們一眼,他們慌忙跟上。


    與此同時,扮演薛平貴的男戲子微微欠了欠身,仿佛也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停了戲迎接曹司令。俞青與商細蕊一見如故,自然是同一種脾氣,上了台,萬事以戲為尊。眼神沉重威嚴地看了一看薛平貴,薛平貴方才穩住心神安坐龍椅。


    曹司令馬靴踏在地上劈啪作響,很有聲勢地上得樓來。包廂裏的官人們有的對他微笑點頭致禮,有的故作不聞。這正是一個敏感時期,哪些是向著他的,哪些是反對他的,曹司令瞬間不動聲色心裏有數。


    別人盡可以矜持,程鳳台和範漣不得不對曹司令表示熱情。曹司令上了點年紀以後,最喜歡和聰明有為嘴巴甜的晚輩打交道。難得撈著範漣這麽個優秀青年,顯得很高興,聲如洪鍾地連稱他是“小舅子的小舅子”,跟他拍背拍胳膊的,連那位嬌滴滴的小姑娘都顧不上看一眼。小姑娘被這個老虎一樣氣勢強大的軍閥震得耳膜發顫心口直跳,不禁悄悄挪椅子坐遠一點,很怕他注意到自己。程鳳台便幫小姑娘把茶杯果碟跟著移了一移,小姑娘馬上就臉紅了,程鳳台對她一笑。


    曹司令也不知是長了幾個眼睛,這就被他逮著了,一巴掌拍上程鳳台的手背:“老子還沒到,你就大喇喇先看上戲了!嗬!好吃好喝的!還敢跟女娃娃眉來眼去!”


    範漣怨憤的眼神掃過來。程鳳台笑道:“姐夫不要一來就拿我開玩笑。看戲,看戲!”


    商細蕊的代戰公主這時候被宣上殿。他腳下蹬著花盆底的鞋子,頭上戴了一頂點翠旗頭。男子本來就身量高,肩膀寬,他這樣一打扮,王寶釧頓時嬌小可愛,纖纖弱質,使這場後妃同台的戲有了種很逗樂的感覺。好比說相聲的總要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搭配,上台來不用開口,觀眾就先生出一種喜劇感。


    下麵果然一陣哄笑,笑聲中夾雜著叫好,開箱戲氣氛與平日不同,有叫商老板,有叫恭喜發財,還有一個愣頭青站起來朝他喊:“商老板!過了年您可發福了嘿!”


    有一部分男戲迷特別愛看商細蕊的武打,所以特別關注他的身段。商細蕊是胖了還是瘦了往往自個兒沒察覺,他們卻能夠明察秋毫。如果以商細蕊平時在台上的作風,這茬兒是絕對不會搭理的。但是開箱戲確實不一般,不講規矩,隻圖逗趣兒。商細蕊一扭身,朝台下一攤手,念白道:


    ——萬歲一去十來天,咱家是日也思來夜也想。想萬歲,一頓吃了三碗飯;想萬歲,一餐喝了六盆湯。哎!什麽叫做飯,哪個又叫湯?大吃大喝還透著窩囊!這不是!您瞧瞧!落得一身的彪子肉呐!


    這是改編自蓮花落《摔鏡架》中的兩句,底下眾位聽了就笑炸了,吹口哨的叫好的不一而足。那位搭茬的仁兄接著向台上喊:“瞧著了!還是那麽俊!”又引發了一陣哄笑。二樓幾位官人們何時聽過如此粗鄙的小曲兒,眼看樓下嬉笑一片,便有點兒不得要領地跟著笑了一陣,並不能真正領悟串了戲的奧妙之處。隻有草莽出身的曹司令一手指著商細蕊,一手拍著椅子扶手笑得最響:“這個小蕊兒,腦子轉得太快了!”遠處的杜七靠牆站著,嘴裏銜著一支香煙笑得發嗆。他廣博戲詞,蓮花落也是認得的,由衷欽佩商細蕊可真是一個地道的戲子!


    與台下搭完茬兒,代戰公主回到戲裏唱了一段大搖大擺上金殿,然後對上了王寶釧:


    ——馬達江海,萬歲爺台前,哪裏來的這麽一位眼光娘娘?


    馬達江海同聲道:


    ——就是大王在三關講的:王寶釧——王娘娘,就是她!


    代戰公主道:


    ——哦,大王在三關,提的王寶釧王娘娘,就是她?


    ——正是!


    代戰公主偷摸打量了一番王寶釧,一拍手,向台下笑道:


    ——哎呀呀!這一位王娘娘柳葉的眉毛杏核的眼,櫻桃小嘴兒一點點。長得怎麽有點兒像俞青俞老板呐?


    這一句準是現掛的詞,給俞青描繪出了一張果籃似的臉。馬達江海都傻那兒了,一愣之後方才應和稱諾。商細蕊得意地微微一揚下巴,他剛還嫌二樓笑輕了,這回嘩眾取寵,合了心意,滿座兒的笑聲是一波接著一波,隻看俞青怎麽接詞兒。


    程鳳台笑道:“他怎麽想得出來!太淘氣了!俞老板被他這麽猝不及防的將個軍,下了台不得揍他麽!”


    範漣也笑道:“別人家戲班子都是封箱戲熱鬧,隻有蕊哥兒的開箱鬧得跟群口相聲似的,賣座就賣座在這兒了!你看平時不聽戲的幾位公子小姐今兒也都來了。”


    商細蕊恣意靈巧的性情是四方戲台拘不住的,而唱戲又是最講究規矩的事情。所以商細蕊改舊戲,編新戲,背了一身罵名也要勇往直前,不可不說其實是他性格裏一種叛經離道的因素在作祟。開箱戲這個形式簡直讓他樂不思蜀,就這一天,他在台上怎麽出格怎麽鬧騰都不會有人責怪他,反而還要給他叫好。打小時候起,學戲那麽苦,一點趣味也沒有,一年到頭也就盼著這一天能夠快快樂樂地唱。


    戲台上麵,代戰公主與王寶釧見禮。俞青忍著笑上前攙起商細蕊,裝模作樣從頭到腳地端詳了一番,然後照樣說道:


    ——咦!我這麽仔細一瞧呀,賢妹高高的個兒細細的腰。劍眉星目,貌勝潘安。怎麽有點兒像咱們商細蕊商老板呢?


    底下座兒們又發出一陣爆笑。俞青接得滴水不漏不說,劍眉星目貌勝潘安都是形容男人的詞匯,給一個扮女人的男旦用上,這是很明顯的拆台了。但是商老板到底是商老板,台下雖然有點呆氣,台上卻是千伶百俐,沒有他占不著的便宜。


    商細蕊假意羞怯地拿絹子蒙了半邊臉:


    ——姐姐休要取笑!商老板風姿俊秀,萬裏挑一,是四九城鼎鼎有名的美男子!咱家可比不上他呀!


    大夥兒都笑趴在那兒了。


    範漣拍桌子大笑:“哎喲,他可太會給自己找補了,機靈勁兒全擱在戲台上了。”


    程鳳台笑道:“這叫機靈啊?我看他這叫臭不要臉。”嘴上說得那麽嫌棄,心裏卻把這小玩意兒稀罕死了。


    戲到這裏,開箱的效果已經達成了。商細蕊和俞青聯手製造了一樁梨園趣事,足以留給很多年以後的票友後生們津津樂道。然而商細蕊一旦開了戲閘掙脫樊籠,要不玩出個天翻地覆技驚四座,豈是肯輕易歇手的。隨後上來六個水雲樓的小戲子,小戲子們帶著各色淨角兒臉譜。因為臉譜大得過分,顯得他們的身材瘦小得忽略不計。程鳳台一看就笑了,這多像商細蕊一個千變萬化的大妖精,帶著一群臉譜變的小妖精在賣藝呢。看來在座的各位今天是掉在妖精巢裏,非得神魂顛倒在劫難逃不可了。


    報幕的先生上台來給大家深深的鞠了一躬,然後講了這一出戲的規則。原來小戲子們隻管配像,角兒在幕後配音,讓大夥兒來猜是誰的嗓子。


    第一個紫臉的孩子上前一步,開口唱了一段豫劇《花木蘭》。座兒們有猜十九,有猜沅蘭,還有猜是俞青。答案揭曉,居然是商細蕊。


    程鳳台看向商細蕊出窠的票友範漣。範漣直搖頭:“我也沒聽他唱過這個,他就愛藏著本事,冷不丁拿出來嚇人一跳。”


    程鳳台點頭:“早說了,淘嘛!”


    往下一個白臉孩子和一個黃臉孩子對唱一段紹興戲,《梁祝》裏的十八相送,唱腔又軟又糯,是俞青和十九的搭檔。俞青專工昆曲,昆曲和紹興戲的咬字倒是有點觸類旁通的意思。


    再往下是花鼓戲《劉海砍樵》,大家猜著那麽淘氣的調子必然是商細蕊的主意。商細蕊在幕後應道:“哎!各位神通,是我唱的不錯!”花鼓戲和豫劇一樣,用的也是真嗓。許多人是頭一回聽見商細蕊用男聲的真嗓唱戲,居然是很平易近人的少年音,覺得光是這一件就很值票價了。然而胡大姐是誰,可沒人猜得出來。指東道西議論了半天,二樓的官人們也忍不住與左右交頭接耳。範漣拿不準主意,和小女朋友討論了兩句,同樣商量不出個定論。


    程鳳台忍俊不禁一笑,心知肚明,就是不告訴別人,這是他倆之間的小秘密。


    幕後的商細蕊果然羞赧道:“胡大姐也是我,都是我來著!”


    他男女音色之間轉換迅猛,都不帶歇氣兒的,難怪大夥兒都猜不著。程鳳台見識過他自己和自己唱對戲的場景,《劉海砍樵》算什麽,《武家坡》才是登峰造極。商細蕊自己扮自己的男人,自己扮自己的女人,然後自己調戲自己一頓,自己再叱罵自己一場,忽高忽低,忽喜忽悲,熱鬧非凡。程鳳台當時便說:你既然有這兼任角色的能耐,還要水雲樓做什麽,不如就一個人包圓了。商細蕊認真的思索了一下,說:不好,老這麽唱,會唱出神經病來的。程鳳台心想你怕啥?本來離神經病也就不是很遠了。


    輪到最後一個藍臉的小戲子,上前一步,兩手叉腰,鼓樂齊齊停了下來。忽然那麽突兀地靜默,眾人正不明白這唱的是哪出,隻聽道平地一聲吼:


    ——出東門,向西走,半路上碰見個人咬狗。提起狗頭打磚頭,反被磚頭咬了手。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頭。車子走,軲碌轉,公雞統統不下蛋;長蟲沒腿也能跑,窨子和井推不倒!


    分明是嗓門洪亮氣韻悠長的一段秦腔,唱到最後兩句用力過猛,聲嘶力竭得都劈了音了。曹司令聽見家鄉小調,樂得上氣不接下氣,叫好用的都是秦腔味兒。程鳳台就覺得耳膜嗡嗡的響,要撂在崇山峻嶺之間,真能這山頭唱著,那山頭就有大姑娘尋音而來。今晚跟這一出,估計連鐵嶺都能聽見了。就衝著這份兒野,除了商細蕊不作他想。


    但是商細蕊的野性和粗獷,也隻有程鳳台看得見。座兒們看他是個精致秀氣的旦角兒,偶爾壓抑不住男孩子的天性唱一出小生,同樣也是精致秀氣的。在朋友們麵前,商細蕊是個和氣的斯文人。他們都不會把商細蕊這個人和粗放的秦腔聯係在一起,紛紛往水雲樓的武生老生方麵猜測。


    範漣瞧見程鳳台滿臉得色,好像台上亮著他家的寶貝似的,失聲笑道:“得了吧!一定不是他!”


    程鳳台回頭一挑眉毛:“哦?”


    範漣道:“唱不慣秦腔的人,真嗓吊不到那麽高,容易唱砸了。何況也毀嗓子。他唱旦的不能不悠著點兒。”


    程鳳台道:“悠著什麽悠著,我看他橫衝直撞,從來不知道什麽叫悠著。”


    座兒們橫豎猜不出是誰,同聲同氣喊人出來見見。最後商細蕊從幕後走出來,他仍是代戰公主的裝扮未曾卸去,女裝不好行禮,便向台下眾位甩帕子過肩行了個滿族的手帕禮,笑道:“對不起列位的,剛才那一個,還是我。”


    眾人受到了捉弄,發出一陣喝倒彩的噓聲羞臊他,然而彩頭可是一點兒也不少的往台上拋。有幾隻包的不知道是銀元還是什麽,砸到商細蕊的腳麵上生疼生疼的,更著孩子們匆匆往後台退下。


    程鳳台得意地看了一眼範漣。範漣惱羞成怒道:“他太不悠著了!”


    曹司令聞得鄉音心花怒放,吩咐副官待會兒把商細蕊請來陪喝茶。程鳳台頓時收了笑意,很不自在地一扭頭,範漣給他使眼色教他忍耐,他也壓根沒看見。


    再後麵是一場反串戲《龍鳳呈祥》。商細蕊因為唱旦出的名,他扮男子唱生反而是屬於反串。橫豎他樣樣得心應手,其實也就不存在反串之說。水雲樓幾個女戲子們扮上喬玄周瑜等人,俞青的劉備,商細蕊演的趙雲。這一場倒是按部就班地演,按部就班地唱,沒有抖什麽機靈驚詫眾人。主要是因為女戲子們都唱不慣粗嗓子,能把戲詞照本順下來就算好樣的,商細蕊可不敢鬧個幺蛾子弄巧成拙了。


    劉備那廂進了甘露寺,不遠處走來兩位西裝革履的先生跟曹司令打招呼。曹司令本來還愛答不理的,等看見其中一位——當然也沒有起身相迎,但是坐直了身子正了正氣色,仿佛準備與之好好周旋一番。程鳳台和範漣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伶俐人,當下要讓位,那兩位官人已走到跟前,一位濃眉大眼透著精幹,一位戴著眼鏡溫文爾雅。範漣認得頭一位是南京方麵的一位高官,姓孫,另一位戴眼鏡的先生看著眼生得很,從來也沒有見到過。


    曹司令按下他兩個小舅子不讓走,為的是有個外人在場,好避免孫先生與他提及敏感問題。孫先生了然一笑,互相介紹寒暄一番之後,笑道:“想不到範先生和程先生也在這裏,你們親戚一塊兒聽戲取樂,倒是孫某人打擾了。”範漣忖了忖曹司令的臉色,曹司令不陰不陽的很是冷淡,但是也不像是要逐客。忙稱哪裏哪裏,叫隨從搬來兩張椅子給他們兩位坐下。


    曹司令坐在中央,右手邊坐了程鳳台範漣和小姑娘,左手邊坐著孫先生和戴眼鏡的韓先生。


    程鳳台與範漣輕聲道:“這位韓先生……”


    範漣也正琢磨,孫先生介紹起來隻說先生姓韓,連職務和全名都沒有,神神秘秘的,必有故事在裏麵。範家有好幾位從政的子弟,範漣對政治和官場比程鳳台熟悉,便道:“我看不簡單。別多話,咱們隻管聽戲吧。”說著給他的小女朋友斟了一杯茶,兩人溫柔地對望了一眼。


    孫先生向韓先生大概介紹了一下曹司令的豐功偉績。一個靠挖墳掘墓發家的土匪,在孫先生嘴裏愣被說成了除暴安良的護國衛士。韓先生涵養了得,等孫先生滔滔不絕地說完了,才含笑點點頭:“曹司令大名如雷貫耳,生平事跡早有所聞,在下很是欽佩啊!”


    曹司令點點頭,依然很冷淡的樣子。孫先生開始對韓先生說到當年易幟的事情,說曹司令是如何的識得大體服從中央政府。曹司令沒有反駁,因為易幟是事實。韓先生卻推了推眼鏡,笑道:“曹司令無父無犬子,令郎在外為司令守得十八萬兵馬,司令今日才得閑聽一曲商郎戲,這是高官厚祿換不來的福氣。”


    曹司令的嘴角幾不可見地微微一笑。十八萬兵馬名從實不從,依然在曹家手裏攥著,這是曹司令一件大大的得意事。


    孫先生眼神一動,在韓先生和曹司令臉上巡梭幾遍,笑道:“曹大公子深有其父之風,一片拳拳報國心,捍守疆土以鎮暴亂,委員長很放心。”


    程鳳台聽出他們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含有萬千機鋒,孫韓二位似敵似友,關係微妙。範漣畢竟是個吃官飯的商人,身家是最要緊的,從來不會真正玩物喪誌。他貌似專心致誌地盯著戲台,心思早已不在戲上,隻聽曹孫韓三人待要如暗戰。


    台上扮演孫尚香的是一位唱大花臉的淨角兒,總有五十歲上下了,腰圓膀厚,體格魁梧。他們唱花臉的普遍有一張寬碩的麵龐,打趣起來叫做“去年一點相思淚,今日方得到嘴邊。”一旦穿著紅衣裳塗脂抹粉做出女兒姿態,格外驚悚。他一出場,座兒就笑得不行,因為站在一起,俞青的劉備霎時就被對比得嬌嬌弱弱,成了一個長胡子的姑娘家。商細蕊的趙雲也不自覺地挺了挺胸脯,怕被蓋住了男子氣概。


    戲唱到最末,孫先生猶在喋喋地證明中央政府與曹家軍的親密無間,孫尚香與劉備攜手入洞房。大花臉的孫尚香這時候突然不捏細嗓子了,回到本行的做派,向劉備爆喝一聲:“貴人!請隨我來!哇哈哈哈哈哈哈!”把台上台下都嚇了一跳!


    孫先生一呆,套磁的詞兒都給岔忘了。曹司令很覺快心,跟著哇哈哈哈哈地笑起來,大叫請商老板來。韓先生倒是笑得很斯文。


    商細蕊很快地卸除了頭麵妝容,換上長衫夾襖來見曹司令。穿場而過怕座兒認出來,一條羊毛圍巾包住了大半張臉,低著頭走路。他今晚趁著幾位要緊的官人們在場,本來就憋著要申訴一番《潛龍記》被禁的事情,曹司令有請那再好不過了。以曹司令的爆脾氣,一聽這事兒準要拍桌子,幾個文官都很懼怕他。


    商細蕊一來,程鳳台整個神色都不一樣了,笑盈盈地特別有種戲謔的表情。商細蕊隻看了他一眼,然後一點兒也不理睬他。與孫韓兩位見過禮,侍從添了一張椅子,商細蕊文靜地坐下,別人問一句他才答一句,並不著急告狀。


    談話之間,看不出來那位韓先生倒是一個真戲迷,和商細蕊很能聊幾句。說到曾在民國十六年的時候,在廣州聽商細蕊唱過戲,和商郎算是故知了。眾人都含笑聽著,唯有範漣臉色一變,眼睛轉了幾圈,很有意味地看著程鳳台。程鳳台也不知道他是什麽個意思。


    “那年過後我就改唱旦了,您看的是我最後幾場武生戲!”商細蕊笑道:“那時候我的小旦隻能聽聽嗓子,工架完全不行。”


    韓先生道:“不瞞商老板說,我就得意您的武生。當時雖然年紀小,功夫已經極好了。後來總聽說第一名旦商細蕊,我琢磨來琢磨去,心想哪個是商細蕊,我隻認得一個唱生的叫商細兒嘛!跟您都對不上號。”


    程鳳台聽見商細蕊原來的名字覺得很好笑,餡兒餡兒的,憨兮兮的孩子氣的感覺,倒是比細蕊貼合他的性情。商細蕊卻覺得過去的名字有點難為情,隨口叫來像小嬰兒的乳名一樣,一點都不正式,很拿不出手,埋怨他義父學問淺薄,給兒子取個藝名還要想十年。


    商細蕊道:“唱旦唱得再出名,我以後老了喉嚨粗糙了,還是要唱回生去。啟蒙的手藝,萬萬丟不得的。”


    韓先生殷勤地問:“可是我來北平之前聽說商老板近來唱了生的?《潛龍記》是嗎?我來晚了,要有機會,商郎一定賞我的耳福。”


    商細蕊可算把話頭引到正事兒了,抿了抿嘴唇,微笑道:“大概是唱不了了。”


    範漣和曹司令不約而同回頭看他。


    “報紙上說,這出戲可能要被禁了。”


    範漣訝異一聲。曹司令啐了一口:“哪個狗娘養的說禁就禁!老子還沒看呢!”


    韓先生默了一默,笑道:“這事兒商老板可找對人了!這位孫先生是有分量的人物。近年來昆曲被京戲擠得沒有立足之地,倒是外來的話劇一日紅似一日,籠絡了年輕人的心,越來越壯大。照這樣子下去,不定有一天客大欺主,把京劇也擠掉了,大家都沒得戲唱了。”轉頭向孫先生:“先生您說,昆曲京戲都是咱們中國人的玩意兒,咱們哪能淨想著自己欺負自己,反叫外人撿了便宜?”


    曹司令啜口茶喝,一言不發。範漣眼珠骨碌碌轉悠。程鳳台趁機又和商細蕊糾纏了一個眼神,對他們官場上的機鋒一點興趣也沒有。


    孫先生狀似豁然地笑了幾聲:“我和先生想到一起了!兄弟鬩牆的醜事到此為止。團結為上,合作為上。咱們既然想到一塊兒了,以後也就好辦了。先生盡可以放心!”


    這話使曹司令的神情不禁一動。範漣若有所思的。商細蕊對兩種戲手心手背都是肉,忍不住插嘴:“其實也談不上京戲排擠了昆曲,各有各的好處。昆曲新戲出得少,到今天就有點兒過時了。”


    兩位先生借事說事,商細蕊就事說事。饒是程鳳台不明就裏,也聽出兩位說的和商細蕊說的壓根不是一回事。滿桌的人都輕輕笑起來,商細蕊臉一紅,道:“那麽就拜托孫先生顧念了!我還得趕去謝幕,各位寬坐,先失陪了。”


    直到謝座兒的時候,商細蕊也還紅著臉。他真是太不擅長與人托情麵交際了,覺得出來唱戲,這是最為難的地方。


    散了戲,孫韓兩位先生先走一步。曹司令深深地望了一眼舞台,然後對副官吩咐了什麽,轉身也走了。程鳳台習慣地要往後台去,被範漣叫住了,神秘兮兮有重要的話說。程鳳台雖然百般不耐,架不住範漣百般挽留,氣人的是他有話不趕緊著說,非得先把小女朋友送回家。程鳳台耐著性子陪他送了女朋友,範漣支開司機,和程鳳台冰天雪地的站著抽香煙說話。


    “姐夫,剛才那出你看出點什麽沒有?”


    程鳳台不屑道:“是不是上層內部兩派鬥爭,姓孫的自以為曹司令是他們的人,跟那兒給姓韓的炫耀。哪料姓韓的比他還知根知底,當場揭穿。然後姓孫的要和姓韓的握手言和。”說得太繞,自己都樂了:“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軍統中統。咱們管得著嗎?”


    範漣認真地看著他:“你說韓先生是派係鬥爭,我看不是,我看他是那邊的人。”


    程鳳台噴出一口香煙,虛眯著眼睛看他:“那邊的?日本人啊?中國話那麽溜,漢奸?”


    範漣怒其愚笨,嗐了一聲道:“你扯哪兒去了!我是說北邊的!被打得滿地跑的!總也滅不了的!”


    程鳳台驚訝地瞪大了眼睛,覺得很荒謬:“瘋啦你?那邊的人怎麽敢來與虎謀皮?”


    範漣道:“我也就是一個推測,你聽他說民國十六年的時候他在廣州,還有那口氣,那姿態,什麽團結合作……哎,要我說個道道,我還真說不上來。總之我見過當官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他就算不是那邊的,也肯定不是這邊的,調調不一樣。我估計曹司令心裏也明鏡似的,你有機會探探他口氣。”


    程鳳台點點頭:“行,我信你的感覺,咱倆今晚這就算通匪了。我說,你耗了我半天就為了這事兒?”


    範漣嘖嘖搖頭批評他:“要不然說你們南方漢子就會算個針頭線腦的,娘們兒似的,眼光一點兒都不廣闊!”


    程鳳台覺得好笑了:“你廣闊一個我看看。”


    “那麽明擺著,都不用過腦子!要是兩方不跟那兒你追我打了,不就又能往那邊做生意了麽?”


    程鳳台收去笑意,銜著香煙默默的。他知道範漣指的是哪樁生意,當然不可能是茶葉和絲綢,那是掩人耳目做著玩兒的。程鳳台當年十六歲借著範家的名號買辦貨物,二十出頭東山再起,支援曹司令二十萬大洋,另外裝備了一個團。中國這個亂世,什麽生意來錢那麽快?除了煙土就是軍火這一件有傷陰騭的東西。程家小叔叔早年留洋在英國紮了根,給侄子牽線搭橋搞走私,現在市麵上的英國槍支有一大半都是姓程的。


    “當初怕得罪了政府,才不敢往那邊多賣。要是今晚我看得沒錯,以後這條財路不是又開了嗎?”


    程鳳台嗤笑出來:“財路?你都不知道那邊有多窮!我是和他們打過交道的啊!小米加步槍,聽說過嗎?有地方當兵的一天一頓飯,稀的還是!北邊冬天那麽冷,長官的棉衣裏續的那破棉花,渾身上下一塊皮子也沒有。人倒是很能幹,殺價攔腰砍,買兩箱子貨還得饒我的機油和火藥,我不往外倒貼就算不錯了!一樣是為了抗日,我肥水不流外人田,武裝你們範家堡好不好?”


    程鳳台對那邊很多抱怨,神色語氣倒也不見怎麽有恨意,好像隻是買賣家對侃價的發自內心的怨憤。範漣便笑道:“那就這麽說定了,你給我武裝範家堡,價錢攔腰砍,照樣再搭我火藥和機油。”程鳳台抬腿就要踢他屁股,被他躲開了,一溜煙鑽進自己的汽車裏和程鳳台撒有那拉。程鳳台看看時間已經淩晨一點過半,心想商細蕊也差不多該回家了,這一晚上都叫範漣個事兒精攪合了。上車讓老葛開到商宅的後院,然後揮揮手:“回去吧!明天中午來接我!”蹬上水缸駕輕就熟地翻牆進了屋。


    老葛看呆了,猛地醒過來,在車裏前後張望怕被過路的看見。不知道二爺這又跟商老板逗的什麽悶子,怎麽還改了采花賊了呢。


    作者有話要說:正文開放結局,續篇he結局。不敢保證不雷,至少可以不悲,看官們安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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