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一九三五年的這一個秋天,是北平梨園行花開滿枝頭的一季。曾紅玉,薛蓮,王小平,李天瑤等等名角兒先後聚到北平走穴訪友,他們來了自然是得雁過留聲,那一陣子,天橋的好戲一場連著一場,社會各界都亢奮了。文人們忙著寫評寫傳,權貴們忙著宴請紅角兒,老百姓捧戲子捧得不亦樂乎。整個北平城,鑼鼓點兒日夜響徹,城樓街頭染上了濃豔的粉墨之色。就連隱退多年的侯玉魁和原小荻也受到這波熱潮的感染,應邀票了幾場拿手戲,樂得戲迷們跟過年似的。


    商細蕊這時節可以算是全北平最忙的人了,要論名氣,他是當頭獨份兒的。脾氣又軟又沒架子,與諸多名角兒都是談得來的朋友。梨園會館裏接連的酒宴,客人都指著要商老板作陪。商細蕊心裏雖然不耐煩,然而朋友們遠道而來極力相邀,不到場就不給麵子了。桌邊一坐下,看到那些好菜,立刻也把不耐煩給忘了,反正他隻管吃菜,不管應酬。每一個來京的朋友都要約他搭戲,他倒是真沒架子,唱配角兒也樂意。不厭其煩地上妝,對詞兒,把自己的戲班子撂在一邊。但是遇到名不副實的他看不上眼的戲子向他約戲,他就要找各種不靠譜的理由推脫掉,弄得別人非常窘,他還自以為妥當,製造出無數話柄。那一陣子商細蕊就是不斷地吃酒席,結交新朋友,與名家搭檔,忙得滿城風雨。大家漸漸也發覺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各地名角兒們輪番登場,本地報紙上的標題卻總是先緊著商細蕊,並且大書特書一番,商老板與誰珠聯璧合啦,商老板與誰相得益彰啦,商老板與誰千古絕唱啦。不知道的當是名角兒們千裏迢迢專程來給商細蕊捧戲的呢!


    這一段時間裏,程鳳台和商細蕊見麵的時候也是相當的少了。早晨十點半——那也不能叫早晨了,程鳳台從南鑼鼓巷趕到北鑼鼓巷按時請安,一個千兒沒打完,商細蕊披著一件黑絲絨披風雷厲風行往外走,一麵趾高氣昂譜兒特大的向程鳳台抬抬手:“愛卿速速平身!”說著就要越過程鳳台。程鳳台胳膊一撈,迎麵就把人摟懷裏了:“大清早的幹嘛去?”


    商細蕊掙了一下:“今兒俞青來北平!梨園會館有戲呢!哎呀,快別耽誤我的正事!”


    “俞青?那個不肯給趙將軍當填房的女戲子?”


    “是呀!”


    程鳳台對俞青久有耳聞,戲怎樣不知道,隻知道她書香門第妙齡單身,誓死不肯嫁給威風八麵的趙將軍做續弦,前兩年在河南一帶鬧得很出名。程鳳台一向對奇女子的興趣大過美人兒,今天也是撞上的緣分,拉著商細蕊的胳膊比他還著急:“走走走,二爺和你一起去見見。”


    “二爺你的車呢?”


    “再叫老葛來不及了。咱們坐黃包車去。”


    程鳳台匆匆攔下一輛洋車,和商細蕊並肩坐著,把跟在後頭出門的小來給拋下了。小來手裏抱著大包的商細蕊私人的頭麵水粉,這時候望著他們絕塵而去,咬了咬牙,竟然反手一關門不跟著了。八歲以來,她頭一次在商細蕊這裏有了脾氣,因為坐在商細蕊身邊的那個人。


    今天梨園會館裏來了好些麻將桌上的熟麵孔,就連程鳳台的小舅子範二爺也在那裏張羅著呼朋喚友的。程鳳台第一次踏進他們戲子的老窩,東張西望,瞧著處處都新鮮。梨園會館裏供奉的祖師爺像比商細蕊他們戲院後台的要大要精致,麵如冠玉的一個長髯美男子,是唐明皇。程鳳台做貨運生意,供奉的是關公。一個白臉一個紅臉,長得倒很像。範漣轉眼瞧見程鳳台,上前來搭著他肩膀哥倆好,又捶了他兩下背,朗聲笑道:“姐夫!有請帖沒有啊你就來了!待會兒可沒你的座兒!”


    程鳳台往旁邊一指:“諾,我是給商老板當跟班來的——”旁邊商細蕊早不在了,他早跑到戲子堆裏磕牙說戲去了。範漣大笑兩聲。一邊有德高望重的戲界大腕怕程二爺尷尬,忙打圓場道:“漣哥兒這是哪裏的話,程二爺肯來是賞臉,還能沒有他的座兒嗎?哪怕我這把老骨頭騰出來,也少不了他的座兒啊!”


    於是程鳳台開始與老人家客氣來客氣去,互相奉承著說了無數的場麵話。一會兒門房通報,說雲喜班的班主來了。在場所有的人臉上都一凝,說不出是厭煩還是敗興的神情。商細蕊往門口張望了一眼,還沒看見四喜兒的影子,他就把頭別過去繼續聊天了。但是別的人總還想著和四喜兒招呼一聲應付一下,都停了嘴望著門外,他便自己說自己的,毫不妨礙他的歡樂。他要是不想敷衍一個人,真能把活人當空氣。


    四喜兒今天穿著一件既不符合他年紀也不符合他身份的亮紫色錦緞衣裳,領口別了一枚女人的流蘇寶石領扣。頭發抹得油光溜滑。一隻手上三個戒指。好像還化了妝。年紀一把,在戲界也算有點地位了,還把自己捯飭得像歌郎小倌一樣,誰見了都要倒吸口涼氣。他旁邊帶著的隨侍居然是小周子,小周子今天出來見客,換了一件幹淨的藍布長衫,臉上手上也幹淨點了,顯得很清秀。他搭著腦袋怯怯地跟在他師父身後,走過商細蕊身邊,對商細蕊看了又看。但是他們的關係類似於婚外偷情,四喜兒又是那樣的脾氣,商細蕊隻當不認識他。小周子有點受傷的樣子,可憐巴巴地又望了望程鳳台,程鳳台對他笑笑。


    四喜兒還沒站定就開始尖聲笑道:“哎呦!這麽一屋子人呐!嘖嘖嘖,當紅頂梁的角兒都來了,主角兒怎麽還不到呀!這可不好!不是做客的禮兒!”


    他一開口更讓人生厭,沒人搭茬。大家靜了片刻,終於有人耐著脾氣笑道:“俞老板火車誤了點兒,衣裳又髒了,在後麵梳洗呢!您先坐著喝會兒茶,就快上菜了。”


    四喜兒一撇嘴,眼神往人群裏一飄就看見了商細蕊,他眼裏立刻迸出一股好戰和憎恨的光,熟悉他的人一看就知道他要生事了。四喜兒果然扭著步態上前輕佻地笑道:“這不是咱們大名鼎鼎的商老板嘛!嗬嗬嗬!您往這美人兒堆裏一紮,我竟一點兒沒留意上您,該死該死!”


    這意思是說商細蕊站在美麗的戲子中間毫不出彩。程鳳台默默地罵了一句:“媽了個巴子的……”範漣拍拍他的肩,讓他不要插手戲子之間的鬥氣。四喜兒的話所有人都聽出來了,氣氛一下子很靜默,待看商細蕊如何反應。商細蕊當然沒聽出來,也可能是忽然開竅聽出來了。他望著四喜兒,眼神呆呆的,有點空洞,然後果斷一扭頭,向身邊的朋友說:“那個腔兒還是不好,不能用‘賣花聲’。回頭等杜七回來了,我和他商量一個。你們先別著急。”


    身邊的朋友很默契地迅速接口:“好的好的,我們不著急,交給商老板和杜七公子我們總是放心的。”


    周圍的人都抿嘴笑了,程鳳台搖著頭,笑得最衷心。其實親密如他,他也看不出來商細蕊是真憨還是裝憨,總之商細蕊是有這傻得高深莫測的本事,足夠讓四喜兒難堪了。


    四喜兒臉色一變,抓住小周子的胳膊提溜到商細蕊眼前。小周子腳都站不穩,腦門差點撞在他身上。四喜兒冷笑道:“商老板!您別不搭理我啊!要說我對您可是真夠意思,水雲樓滿坑滿穀的好角兒擱著,還打發沅蘭來跟我要人!我可是二話不說就答應了!您看看!調理得這麽大了,我自個兒戲班子還沒使上一回,倒給您先用了!”


    商細蕊看了看小周子,語氣很冷淡地說:“這孩子是哪個?我不認識。沅蘭跟你要的人,你跟我說不上。”


    在場幾個老人都不迭地後悔,互相暗暗埋怨不知是誰把四喜兒請來的,這講話夾槍帶棒,要是把商細蕊的強性子勾起來,一個潑一個瘋,鬧起來可了不得。有眼色的姑娘一早奔到後院去請人了,這時候俞青一身白底青花的長袖旗袍,像一隻古董青花瓷瓶似的,踩著高跟鞋款款出來了。她剪了一頭眼下時興的童花頭,漆黑及耳的短發,發腳剪得齊平,女學生一樣清新俏皮。她一來,程鳳台就覺得她與其他戲子風度不一樣,特別沉穩有涵養,真個兒是書香門第的小姐。


    俞青的出現,頓時化解了四喜兒與商細蕊的尷尬。她與大家欠了欠腰,說了許多客氣話,賓主一一見過。他們之間是早已互聞其名的神交之誼,比如商細蕊收過俞青的兩張唱片,俞青唱過商細蕊改編的新戲。落座之前,本來商細蕊很自然地要與程鳳台挨著坐的,但是俞青拉開身邊的椅子笑道:“商老板坐這裏來,我們談談新戲如何?”於是商細蕊惋惜地看了一眼程鳳台之後,毅然決然很歡快地跑走了。他走了程鳳台旁邊的位子也不空著,四喜兒扭著粗腰一屁股坐下來,媚眼如絲地向程鳳台一掃,手就擱在他膝蓋上了:“程二爺!咱倆可好久不見了啊。上回牌桌上您說的往關外走貨的趣聞,沒說完呢,您再給我說說吧。”


    商細蕊斜擰著頭望著程鳳台笑,範漣在程鳳台另一邊拍拍他另一隻膝蓋,笑得也很幸災樂禍。程鳳台一歎氣,心想我還說什麽說,遇到你,我真後悔從關外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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