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鳳台不敢告訴二奶奶自己這是去找商細蕊訓話,因為也覺得這有點莽撞有點二百五。他和商細蕊隻是場麵上的玩笑交情,遠沒有到剖心談私事的程度。可是以他這說風就是雨的性子,既然擬定了訓話的內容,那就非得立時即刻發表出來,等不了的。


    程鳳台早早地來到清風大戲院,敲門進去找商細蕊。商細蕊化妝化了一半,臉上隻有一條眉毛,一見是程鳳台,便知是秋後算賬,來者不善。


    “程二爺,什麽事?”


    程鳳台看到他那半邊眉毛就想笑,心說你這樣還敢來開門呢:“有話找你說。”


    “可我還有戲。”


    程鳳台不請自入,脫下帽子圍巾,在就近的一條沙發上坐下,點了根煙,拿煙頭指著他:“那就去唱。多晚我都等。”


    後台一向是禁煙的,但是誰也沒敢要程鳳台把煙掐了。商細蕊一言不發回到座位上去扮戲,今日氣象不對,兩方都有著鬱結的悶氣,也不能像往常那樣嘻嘻哈哈了。程鳳台東張西望,戲班子的化妝間永遠是明亮的擁擠的五彩繽紛的,商細蕊治下寬鬆,後台尤其的擁擠混亂,衣服橫七豎八掛了幾排,油彩碟子擺得跟灶台一樣。東西亂,人更亂。從剛才程鳳台一進門,女戲子們的目光就飛過來了,其媚惑風騷,不下於陪舞女郎。她們有的認識這是貪玩好色的程二爺,花錢沒數,是個金主,攀上他,好日子就來了。有的雖然不認識程鳳台,但以她們的閱曆,從衣裝氣度上就能猜得出男人的來頭。做官的不能那麽不顧體麵,找到戲子的化妝間來,那麽必定是世家公子或者商賈小開,難得長相俊俏,可看得人心癢。


    一個女伶戲服大暢,露著裏麵的白中衣在程鳳台麵前搔首弄姿地晃過眼,恨不能把大腿露出來。程鳳台眼神笑吟吟的追隨了她一陣,心說這究竟是水雲樓呢還是百花樓呢,怎麽跟進了窯子似的。


    商細蕊對鼻子底下的這些風月一無所知,很認真地對著鏡子勾眉毛。大辮子的小來姑娘怕煙灰被風一吹沾到戲服上,木著臉走過來放下一隻調水粉的瓷碟子給程鳳台做煙灰缸。程鳳台對她笑笑,她還是木著臉。


    程鳳台說:“麻煩姑娘再給我倒杯熱茶。”


    小來裝作沒聽見,轉頭就走了。


    商細蕊的戲演到九點半散場。在這期間,程鳳台抽了半包煙,把訓話內容暗自演練了一遍,自覺字字珠璣發人深省,世道人情都占滿了,定要這小戲子痛哭流涕悔不當初。


    今晚商細蕊大概沒有改戲,外麵掌聲雷動久久不歇,商細蕊謝座兒謝了二十來分鍾才得退場。他昨天被曹司令劫回家,但是心情實在糟糕,發了飆勁兒,抵死不肯陪司令睡覺。曹司令也不好過分用強,怕招出他的瘋病,左右抽了兩個嘴巴子,照屁股上一腳把他踢出房去。商細蕊臉上火辣辣的,在樓下沙發上和衣蜷成一團,心裏亂得很。司令府的傭人見司令發怒,又攝於程美心的淫威,也不敢給他添壁爐的柴禾,也不敢給他一條毯子蓋蓋,任他自生自滅。後半夜裏壁爐熄了,客廳比屋外還陰冷。商細蕊抱著一隻沙發靠墊瑟瑟發抖,平陽舊事紛至遝來,曹司令這兒的一點委屈就不覺得什麽了。這樣難受了一整夜,到了清晨才有點困,可是程美心呼奴使婢咋咋呼呼地回來了,見到商細蕊小狗小貓一樣的蜷縮在那裏,心裏一得意,拖長聲氣尖銳一笑。商細蕊不等她出言譏諷,一骨碌爬起來就走,走了三個鍾頭才走回家。然後睡了一小會兒,然後就日戲夜戲地演到現在。


    夜戲許了座兒要扮穆桂英,一場下來出了一身大汗,人已經累得不想動了。進後台往椅背上一靠,小來給他端杯茶擱在化妝台上,程鳳台兩步上前搶過來喝了個精光,喝完了倚在鏡子邊上,一麵半眯著眼睛看著商細蕊,一麵吞雲吐霧,把煙灰全磕在茶杯裏。


    這個態度很不好,很流氓。商細蕊一直覺得他是個貴族式的流氓痞子,不著調,欠德行。平時周旋在繁華地帶,因此貴氣多一點;今天是來找不痛快的,因此痞氣多一點。


    小來怒衝衝瞪著程鳳台。商細蕊累得都快哭了,喘勻兩口氣,說:“再倒杯茶來——給二爺。然後幫我卸妝,不要讓二爺久等了。哎……”


    程鳳台看著商細蕊一點一點洗淨鉛華,從一個濃彩重墨的戲子變成一個眉清目秀的樸素孩子,整個人有一種破繭而出的潔淨和真實。隻是眼圈下麵烏青的一片,臉頰仿佛有些浮腫,精神頭也乏。這個臉色程鳳台見多了,明顯是享受了夜生活以後的模樣。


    程鳳台心想你很好啊,攪了我兒子的滿月酒,嚇唬得人小夫妻哭哭啼啼,你他媽鬧完了就找男人舒服去了。真個欠收拾的貨!


    商細蕊擦幹臉上的水珠子,穿上大衣,對程鳳台說:“好了。二爺。我們走吧。”


    小來追上來兩步,眼裏全是擔憂。商細蕊拍拍她的肩,對她笑道:“你收拾好了就坐車回家,給我等著門,我晚些時候回來。”


    小來點點頭。


    上了車子坐定了,程鳳台說:“走,去香山。”


    這個鍾點兒上香山,正常人聽了都要一愣。不過司機老葛是程鳳台從上海帶來的老家人,他早就習慣了他家二爺的離奇個性,香山還算近的,現在就是讓他去保定溜一個彎他也不會覺得驚訝。


    老葛正了正鴨舌帽的帽簷,很淡定地發動車子。商細蕊則是心裏一咯噔,暗想難道因為昨夜裏登堂入室,程美心容不得了,這就派他弟弟來永絕後患?細想想又覺得不可能,程鳳台是什麽身份,她要殺人,何必親自動手。但要說是為了滿月酒上鬧場的事情,他何至於三更半夜的找過來問罪,太小題大做了。或者還有別的事?不會呀!他和程鳳台之間,除了玩笑就沒有別的事了。


    其實程鳳台隻是想找個偏遠的地方來訓話,因為怕商細蕊發瘋,要是在市區裏鬧起來,大半夜裏的,又打又罵很不好看。


    車子在冷夜裏開了一個多鍾頭,到了香山腳下,程鳳台讓老葛開著車燈在後麵跟,他與商細蕊站在車燈的範圍之內慢慢散步講話。在這漆黑的深夜,四麵雜草荒蕪,兩束雪白的車前燈照在他們身上,前麵是一條綿延無盡的路,情景相當詭異。商細蕊倒不害怕,事到臨頭,他反而非常的好奇,屏氣凝神等程鳳台發話。


    程鳳台說:“下麵我要講的話,可謂是交淺言深。但是希望商老板能夠賞臉聽一聽。”


    商細蕊看慣了程鳳台玩笑的樣子,現在正經起來,也挺好玩的,忍住笑意說:“二爺請講則個。”這是戲文裏的詞。


    程鳳台便開始講了。


    程鳳台的這番長篇大論,歸結到底有這麽幾點,第一是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念念不忘前塵往事,害人害己,非大丈夫所為。男人的眼睛要向前看,老盯著兒女情長有什麽出息?第二是希望商老板念舊情記舊恩。夢萍姑娘從前對他這個師弟多有照料,如今已為人婦,過得相當幸福,那就恩斷義絕兩不相幹了。他再這樣得機會就踩他們一踩,不道德不上路,是小人作為。第三是勸他擺正自己的位置。莫說夢萍是他沒有血緣的師姐,哪怕是嫡親的姐弟,長大以後為了心愛之人分道揚鑣的都多了去了。夢萍對他是親情,對常三是愛情,兩者怎麽能打比呢。他一個做弟弟的,沒有立場對姐姐的婚事說三道四,他這是管過界了嘛。


    商細蕊默默聽著,臉上的笑意漸漸淡了下去,半垂著腦袋,額發把眉眼都擋住了。程鳳台覺得他大概是有點受不了,但是受不了也要受,這個事情年深日久千絲萬縷,就是得給他一個迎頭痛擊,罵醒了他。但是商細蕊一點反應都不給,不像是要醒悟或者被震撼到的樣子。程鳳台急性子一上來,往下的話就有點難聽了,有點罵人的味道,一麵說著,也覺得自己過分了,便等著商細蕊如同傳言中的那樣一激就瘋。心想哪怕罵不醒他,隻待他一發瘋,便把此人丟回市區,以後不相往來,這一頓好罵也算是伸張了公道,為朋友解恨了。


    程鳳台追加了三刻鍾時間,直鬧得自己口幹舌燥詞窮意盡。香山的夜裏很冷,冷得還未下雪就先結了冰。程鳳台把手插在大衣口袋裏縮了縮脖子,對商細蕊的態度很不滿意,便又追了幾句批評的話。一直把腹稿都發表完畢,即興發揮的也講完了,數落人的也罵完了,商細蕊仍舊低著頭,下巴慢慢地蹭著圍巾,像在若有所想。


    程鳳台怒道:“你!講話!”


    商細蕊抬起頭,很疲倦地軟聲說:“不是的。二爺,不是這樣的。”


    “恩?”


    “那女人本來是同我義兄好的,可是半道上卻丟了我義兄,跟了腸子腥。腸子腥那時有老婆,那老婆不是家裏配的,是他自己原先看中的。他能為了那女人拋棄原來的老婆,也就能為了別的相好拋棄那個女人……有錢人家的少爺最狼心狗肺,都不是好人。”


    程鳳台一琢磨,那個女人是蔣夢萍,腸子腥就是常之新。這小戲子太孩子氣了,恨一個人就連名字都不肯叫,就起綽號。但是最後一句話程鳳台很不愛聽,什麽叫有錢人家的少爺狼心狗肺,這是罵誰呢在?


    “他們瞞著我相好了,我氣成那樣,還一句重話都舍不得對她說,我對她一直是細聲軟語的……可她呢,她聽煩了就說我什麽都不是,說她要怎樣輪不到我來管,說我的傷心都是活該自找的。”


    程鳳台停下腳步看著他,這可真不像是從蔣夢萍嘴裏說出來的話。商細蕊還一徑地在往前走。


    “我怎麽會什麽都不是。為了她,我死都願意的啊!為什麽要和腸子腥爭?因為那女人給過我承諾。她說我永遠都是她最要緊的人,誰也比不上我在她心裏的地位,我們骨肉相親,總是不分開的。可是說完這話沒多久,她就去和腸子腥好了,她說這話都是哄我的!整整十年的相依為命,抵不過她和腸子腥三個月!做不到的事,她為什麽要應承我?她騙我……我就像個傻瓜那樣被她騙……”


    程鳳台跟在他身後走著,望著他的背影,被那句“為她死都願意啊”震得抖了幾抖。程鳳台有三個姐妹三個孩子,個個都是手足骨肉至親至愛,但是哪怕是對最心愛的察察兒,程鳳台也不敢說肯為了她去死這樣的話。默了半晌,便覺得自己已經無比深刻地了解商細蕊。人情倫常在商細蕊這裏都是個空,從來沒有說通過,沒有明白過。他隻知道顧著自己的心。開膛破肚把整顆心赤/裸裸熱烘烘地交給一個人,倘若那人沒捧住,摔碎了,他就要發瘋。


    程鳳台說:“她應承過你不錯。可是這個許諾的本身就不合世理,有違人情。你怎麽還能逼著她兌現呢?”


    “哪裏不合理了!憑什麽我們的感情就非得給歪歪唧唧的男女之情讓位?我和她是知己!知己才是最珍貴的!”


    程鳳台真笑出來了。商細蕊這樣的憨少年,給人當弟弟當兒子都使得,給人當知己,總說不上哪兒的不合適,應該是整個兒的都不合適。蔣夢萍看上去是多愁善感,風花雪月,心細如發的女人,商細蕊隻知道一味的傻樂傻玩,怎麽能體貼到她敏感的情緒呢。


    程鳳台說:“好,就算知己高於愛情。可現在看來,你把她當知己,她沒把你當知己,她覺得常之新比較知己。那也不是她的錯,是你自己沒爭上啊!”


    商細蕊強道:“那她就不該應承我。她既然應承我了,沒做到,就不行!我就要鬧!”


    程鳳台真和他掰赤不過這個道理了:“那樣……你也不能找混混去欺負蔣夢萍啊。姐弟一場,你這就……”


    商細蕊壓著聲兒,別扭地說:“我那隻是嚇唬嚇唬她,又不會真的對她怎麽樣,又沒有打她,嚇唬一下又不會少一塊肉……”


    他這句話的語態孩子氣極了,程鳳台忍不住一笑,可是仍舊斥責說:“有用這個法子嚇唬一個女人的嗎?還有,派兵砸她的戲攤子也是嚇唬?都斷了人活路了。”


    商細蕊回頭看著程鳳台,驚訝得睜大了眼睛:“什麽派兵砸攤子?我哪來的兵。”他頓了頓,一琢磨,也就明白了。


    當年他被蔣夢萍說了一句活該,傷心欲絕,簡直一刻也不能在平陽呆下去,丟下水雲樓連夜跑出城。不料在路上沒跑多遠,碰巧遇到張大帥的部隊迎麵而來。張大帥曾是商細蕊的票友,一度對他非常的癡迷,隻恨常年東征西討,不能追捧親近他。再見麵時,不禁心思大動,攔腰把商細蕊抱到馬背上,大笑道:我正要進平陽,你放心跟我走,再沒有人敢欺負你了!


    張大帥就是張大帥,杜絕別人欺負的最好辦法,就是先把別人給欺負了。他必是為了討好商細蕊,一不做二不休派兵收拾了蔣夢萍——單單逼走他們還算是輕的呢!程鳳台心道,難怪常之新說那一陣子所有的戲樓劇院都不敢延請蔣夢萍,商細蕊哪來那麽大的勢力左右戲院的買賣,想來也是張大帥給施壓的。


    “派兵砸場也活該!她自己說水雲樓不要了,給我了。結果呢?還帶著男人來後台閑逛!”商細蕊憤恨道:“還說再也不讓我見著她了。哼!她撂地唱戲的那趟街,我一天不知要經過幾遍,每次都能看見她。她總說話不算話!她總騙我!”


    程鳳台心想,要有個人這麽嚴格地盯著我履行這些個脫離實際的承諾,我非得死給他看不可。


    今夜一談,程鳳台徹底明白商細蕊又可恨又可憐是什麽意思。恨他的偏執狠心不現實,同時也深深憐惜著他的癡。


    在程鳳台心裏,還是憐惜比恨多。


    商細蕊經過剛才那一番話語,細瘦的身影立在寒冬的夜裏,那麽樣的單薄飄搖。程鳳台憐香惜玉之情大起,心裏可憐死他了,暗說,這要是個姑娘,我就去抱抱他。


    但是商細蕊那個相貌那個氣質的人,性別特征很模糊,即便不是姑娘,也還是個少年,很讓人可憐的。於是程鳳台就走上前去,攏了攏他的肩膀,商細蕊很自然地就往他懷裏一靠。程鳳台發覺他的身體微微地在顫,不知道是冷的還是激動的。他把臉頰貼在程鳳台的肩上,說:“二爺,別說了行嗎?光是聽到他們的名字,我就……心裏就難受啊……”


    程鳳台說:“好。不說了,什麽都不說了,我送你回家去。”


    回去的路上都沒有說話,商細蕊扭頭看著窗外的黑夜,兩隻手交握在膝上,仿佛心有餘戚的不安樣子。程鳳台挺不落忍,暗暗責怪自己的莽撞,找點旁的話搭訕道:“商老板住哪裏?”此刻他對商細蕊還存著一份小心,閑話不敢多講。


    商細蕊回頭說:“鑼鼓巷三十一號。過了黃瓦財神廟往北就是。”


    程鳳台笑道:“那可巧了!我就住在街南。原來我們還是街坊。”


    商細蕊應了他兩句,因為情緒不大好,也沒能和他聊起來。到了商細蕊的家,北鑼鼓巷裏的一個小四合院,車子停了下來,程鳳台說:“我說話不好聽,唐突了。還以為你會對我發脾氣。”


    商細蕊搖頭淡淡地笑道:“二爺言重了。您是好心。我從來不對無幹的人發脾氣。”


    這涵義仿佛是說程鳳台人微言輕,還不夠格讓他動怒發火。程鳳台聽了,忽然心裏一別扭。幸好商細蕊又找補說:“我唱砸了三公子的滿月酒,我欠二爺一出戲。”


    程鳳台說:“這不算個事。”他還真不敢再請商細蕊來唱戲了。


    商細蕊堅持道:“不。一定要還的。”


    程鳳台對他笑了笑:“好。那我等著你。”


    商細蕊下了車子,輕輕敲了幾下院門叫小來。程鳳台特意停著車燈給他照亮,但是商細蕊顯然用不著,門剛分開一點,他就很靈敏地閃身鑽了進去。他一次也沒有回過頭看一下。不知道為什麽,這也使程鳳台感到微微失落了。隔壁院子裏的幾棵槐樹枝子被車燈映得嶙峋蒼白,像一隻兜住了黑夜的蛛網,又冷又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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