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定了主意,九方淵就更不著急了,眼下泰和真人與冰冰都反應過來了,且采取了行動,他再等上一等,興許能做一回螳螂捕蟬的黃雀,坐收漁翁之利。


    此時月上中天,今晚天氣不好,看不見幾顆星星,一輪半彎的上弦月,怎麽看怎麽孤寂,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也不知道鹿雲舒到沒到淮州城。


    九方淵按了按太陽穴,正思索著,忽然抬頭往一個方向看去,鶴影未至,長唳聲先到,九方淵足尖輕點,踩著三更躍到飛來的雲鶴上,三更化作流光,縈繞在他麵前。


    赤光晃眼睛,九方淵抬手揮開它,三更不情不願地離遠了些,往雲鶴脖子上一掛,變成一個紅色的光環,就像給雲鶴戴上了一條項鏈。


    如今雲鶴回來了,想來鹿雲舒已經安然無恙地到了淮州城,九方淵的心情瞬間放鬆下來,汀蘭苑中的事情還得等一會兒,他索性往雲鶴上一倒。


    這雲鶴不是活物,不用喂養,使用起來頗為方便,僅僅是用了幾次,九方淵就覺出其中的奧妙了,思索著以後把這玩意拆開,看看能不能照葫蘆畫瓢,給他的小池魚也弄一個出來。


    他剛躺下,突然動作一頓,怔忡地坐起來,撐著身子,眼裏有些不敢置信。


    他看到了什麽,那在雲鶴上的,竟然是一封信!


    一封與尋常素白信箋不同的信,那是紅豔豔的。


    九方淵眼底蕩開笑紋,他將那用花汁染透的信封湊到鼻尖,輕輕嗅了嗅,是梅花搗碎碾成的汁,帶著臘月裏涼絲絲的雪氣。


    滄雲穹廬裏的梅花上隻有薄薄的一層碎雪,沒有這般濃鬱的雪氣,這是他的小殿下特意帶給他的,上麵帶著距離滄雲穹廬百裏之外的冬季氣息。


    去他娘的泰和真人冰冰鬼藤,他現在隻想衝到淮州城,給他的小殿下一個和著梅花香氣的親吻。


    以往他們之間,做盡親密之事,也曾幕天席地,他的小殿下身上染過梅花汁,雪容花顏透骨香,那是他心底最深的欲念,成嗔成癡,每每想起來,就覺得心生蕩漾。


    九方淵平複下呼吸,他的小殿下如今是小池魚,還沒有長大,須得等一等。


    鴻雁傳書,此情難寄,他小心翼翼地拆開手上的信,染了豔紅梅花汁的信箋呈現出淡粉色,小巧又可愛,如同寄信的人。


    三更自發地飛過來,化作一座通體火紅的燭台,照亮了九方淵四周。


    與想象中的長篇大論不一樣,裏麵隻有一張薄薄的信紙,捏在手上沒多少分量,九方淵揚了揚眉,展開信,盯著上麵的兩行字,慢慢露出個了然的笑。


    略帶童稚的活潑聲音響起:“是殿下的氣息,主人,你和殿下和好了嗎?”


    哪壺不開提哪壺,說的就是這鐵頭鐵腦的蠢笨玩意兒。


    “沒和好。”九方淵冷淡地哼了聲,“嗤,我們之間從來就沒發生過問題,不需要和好。”


    三更:“……”主人,自欺欺人真的好嗎?


    顯然九方淵覺得挺好,被三更擾亂的心情在看到信上時,神奇的恢複了之前的愉悅,他摩挲著信紙上歪歪扭扭的字,暗暗腹誹:小孩子也挺好的,他可以一點點養,將鹿雲舒養得嬌氣一些,等過了年,就教他的小池魚寫字吧。


    三更不敢把心裏想的說出來,它向來遵循一個道理:大丈夫能屈能伸,識時務者為俊傑,雖然它隻是一把劍,但它要做一把能屈能伸的大寶劍!


    殿下的字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差了?大寶劍三更不敢說那信上的字太醜,隻能努力辨認,輕輕念出來:“池魚無所有,贈淵一枝冬。這話是什麽意思?”


    三更語氣迷茫:“淵是主人,其他的是什麽意思,每個字我都能看懂,怎麽就是不明白組合起來的意思?”


    九方淵輕笑一聲,頗有些不清不楚的炫耀意味:“你自然看不懂,這是他給我的心意,隻有我能看懂。”


    三更:“……”


    九方淵能想象得出來,鹿雲舒會是怎樣抓耳撓腮,可能有一大堆想寫的話,最後卻隻寫下這麽兩句,也許落筆之後還會因為自己的字不好看而難過,想著要不要讓別人代寫,但是最後還是選擇自己來寫。


    那字歪歪扭扭的,雖然談不上好看,但對一個幼年心智不全的孩子來說,已經很不容易了,他能看出鹿雲舒寫得有多認真。


    他的小殿下,從來都是這樣,不會害怕什麽,永遠會努力把自己最好的東西捧給他。


    九方淵將信紙折好,原封不動地放回信封中,然後將信封貼身收好,快點解決滄雲穹廬的事吧,他要去看看鹿雲舒想送給他的冬天是什麽樣子。


    他看信的這一段時間過去,地麵上也發生了不小的變化,鬼藤傳輸靈力的速度慢了下來,九方淵一側頭,透過薄薄的屏障,看向鬼藤盡頭的男子,心裏有幾分唏噓。


    滄雲穹廬不世出的天才,一顆心至純至善,能為了一個鬼嬰付出生命,被活活燒死之後仍然保留著自己的意識,那等仁義的君子,竟會淪落到如斯地步,實在可悲可歎。


    上輩子他無意中闖入泰和真人的石室,發現了被困在時人燭上的屍骨,和那團意識不清但仍記得保護女兒的黑影。他答應了對方的請求,但後來因過於相信泰和真人,他違反了自己的承諾,還鑄下了大錯。


    這是九方淵一生最大的愧疚,重生之後,一見到時人燭,他便想起了那個夜晚,還好上輩子葉玲玲活了下去,不然他無法麵對葉家兩條無辜的魂魄。


    九方淵暗自歎了口氣,腦海中浮現出後來刻意打聽的消息,為了一個鬼嬰做到那種地步,世間……不對!


    他猛地坐起身,看著地麵上身體交融在一起的男女,他有一個猜測,一個關於玉奴的猜測。


    三更見他麵色凝重,試探道:“主人?”


    九方淵心裏掀起驚濤駭浪,他極力克製著自己,問道:“陰靈成精,有沒有可能……是被人刻意操控?”


    三更跟不上他的思路,但知道“陰靈”二字代表著什麽,頓時嚴肅了幾分:“陰靈成精世間罕見,比一般草木精怪修煉難上百倍,幾百年也修不出一個,主人說的刻意操控,按理說應該比陰靈自行修煉要簡單一些。”


    九方淵聲音晦澀:“難不成,竟然是這樣的嗎?”


    三更沒聽出他話裏的意思,隻當他有些震驚,想了下,又繼續道:“陰靈屬於鬼界,參照人界精怪的修煉,得是從小就生於鬼界,再尋恰當的時機,做到天時地利人和,興許有可能修煉出來。”


    地麵上突然發出一聲巨響,九方淵來不及思索三更剛才說的話,忙扭頭看去。


    隻見汀蘭苑中的鬼藤被炸飛了,魔氣繚繞的劍影懸垂在半空,被困住的泰和真人已經脫離了束縛,呆愣般看著不遠處的玉奴與男子,他嘴唇哆嗦著,半晌才吐出兩個模糊不清的字:“師兄。”


    劍影反映主人的內心,懸於半空的幾十道劍影忽而輕顫,表示了泰和真人有多麽震驚。他從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會再見到這個人,死於大火的人明明該保持著屍骨的焦黑,無法輪回,永遠不見天日,可眼前的人,從頭到腳,除了看上去膚色有些怪異,其他的都與常人無異。


    俗話說得好,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其實不然,虧心事做多了,麻木了,鬼敲門也就沒那麽可怕了,泰和真人就是這種心理,看見葉昭安的第一反應是驚駭,等那一陣感覺過去,慢慢就恢複平靜了。


    他打量著葉昭安,視線落在葉昭安背著的玉奴身上,露出饒有興致的表情:“師兄,好久不見了。”


    九方淵將一切盡收眼底,再次驚詫於泰和真人不要臉的程度,別人或許不知,但他心裏清楚,上輩子盜走葉昭安屍骨的人就是泰和真人,如果沒猜錯的話,他之前去救鹿雲舒的時候,在汀蘭苑中發現的魂燈,那裏頭禁錮的魂魄應當也是葉昭安的。


    果然,不要臉的人不要臉起來,簡直超乎想象。


    葉昭安沒有動作,隻怔怔地看著被炸飛的鬼藤,他張了張嘴,不帶感情的聲音泄出喉嚨:“沒了。”


    在他背上,玉奴似有同感,不過她不像葉昭安那樣冷淡,表情哀怨起來,語氣淒婉:“沒了,又沒了,都怪他,他害死將軍還不夠,還要害死我們!”


    葉昭安機械地點點頭,重複道:“他要害死我們。”


    九方淵擰了擰眉,他怎麽覺得,這葉昭安有點奇怪。


    上輩子在石室內,葉昭安差點被時人燭煉成侍魂,雖然模糊了時間概念,但還記得自己是誰,記得要保護葉玲玲,可以說是保留著大部分意識,但如今的葉昭安,絲毫看不出自己的意識,活像被玉奴操控的傀儡,呆滯,無神。


    泰和真人可不像九方淵一樣關心那麽多,他隻在乎能從自己的好師兄身上撈到多少好處,偷走葉昭安的屍骨,用魂燈聚攏殘魂,又從鶴三翁那裏盜走時人燭,他為的就是葉昭安身上的力量。


    從某種意義上說,泰和真人與段十令這對師徒頗有些意氣相投,一個是覬覦自己師兄的力量,一個是嫉恨自己師弟的天賦,兩人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九方淵心中不屑,算是明白這倆人為什麽會關係不錯了,修為都不拔尖,歪心思倒是如出一轍。


    泰和真人抬手一招,將空中的劍影盡皆招到手中,他右肩受了傷,拿不了劍,隻能用左手,因為不習慣,顯得有些別扭。


    劍上黑沉沉的魔氣順著他的手爬上肩膀,漸漸包裹住他的半邊身體,比起已經是鬼的葉昭安,泰和真人這個人看起來更不像是人。


    玉奴似有所覺,表情突然變得狠厲起來,她死死地盯著泰和真人,目光中有些忌憚。


    陰靈屬於鬼界,她喜食鬼氣,對於其他力量,要吸收隻得通過鬼藤的轉化,泰和真人身上並不是活人的氣息,那種貪婪的魔氣,對她來說,並不是什麽好東西。


    泰和真人提著劍慢慢踱步,破除了鬼藤,看見葉昭安後,他已經基本明白發生的一切了,如果是他樣樣拔尖的師兄,壓製住絞殺妖魔的法陣確實不在話下。


    不過他並不擔憂,葉昭安回來了又怎樣,死了的人終歸是死了的,不管他的師兄是因為什麽出現在這裏的,對他而言都是好事,他手中捏著一張底牌,總能輕易將葉昭安解決掉,運氣好的話,他還能直接吞噬掉葉昭安的力量。


    泰和真人舔了舔嘴唇,臉上顯出一種瘋狂的神情,貪婪地、著迷地盯著葉昭安。


    九方淵幾不可查地擰了擰眉,他知道泰和真人打的什麽主意,鬼魂力量再強大,也有一個致命的缺點——屍骨,葉昭安的屍骨在泰和真人手裏。


    玉奴撐著葉昭安的肩膀,從他身後探出頭來,發了狂似的喊道:“是他,就是他,是他害死了將軍,要殺了他,殺了他!”


    她話音剛落,葉昭安就動了起來,不再是之前那種木愣愣的狀態,他整個人的狀態都變了,如同一把鋼刀,鋒芒畢露。


    被炸成無數段的鬼藤從地上飛起,在半空中抽長,變成細長條,活似一根柔韌的黑色長鞭,葉昭安往空中一握,將那長鞭抓在手中,朝著泰和真人猛地揮去,鬼藤長鞭上長出密密麻麻的倒刺,帶起一陣淩厲的破空聲,聽得人牙酸不已。


    九方淵還沒做出什麽反應,一旁的三更先“嘶”了聲,活似要被那長鞭抽中的人是它。


    九方淵瞟了它一眼,三更還是個燭台的模樣:“我就是覺得那鬼藤做的鞭子看起來打人挺疼的,讓那老東西害主人,現在要吃苦頭了。”


    “看起來是挺疼的。”九方淵摸了摸下巴,突然開口,“等下咱們漁翁得利,你也變成長鞭,我試試手感。”


    三更:“……”雖然它能屈能伸,但它依舊是不能彎折的大寶劍,長鞭那種軟趴趴的形態怎麽配得上它!


    “怎麽,不願意?”九方淵聲音沒什麽溫度,語氣涼涼的,問道。


    平心而論,九方淵大概屬於顏好聲美的那一掛,哪哪兒都挑不出缺點,雖然還沒成年,但那音色聽起來慵懶得勁,即使是不帶語氣說話,也好聽極了。


    聽著好聽極了的聲音,三更嚴肅道:“為主人赴湯蹈火,是大寶劍,呸,是三更的榮幸!”


    三更:是主人的聲音太好聽,絕對不是它慫。


    九方淵眸底含笑,他之前總覺得三更咋咋呼呼的,性子和某人有點像,“三更”這個名字也是某人給起的,當時還鬧出過不大不小的笑話。


    三更是世間獨一無二的兵刃,開了靈智,雖然談不上精通古今異事,天地玄黃,但它知道的事情委實不少,鬼界人界,妖族凶靈,都能說上幾句。


    三更活得像個人一樣,從前閑著沒事幹就愛聽話本子,頭天聽著人家說最厲害的兵刃排名,第二天就給自己封了個稱號——大寶劍,它洋洋自得,走到哪兒都得介紹一句,自己的名字是大寶劍。


    九方淵當時忙著事,沒空管它,等忙完了之後,滿宮殿的人都知道他有一把名為“大寶劍”的神兵,這神兵十分接地氣,名字取得通俗易懂。


    在接連被幾個部下誇過之後,九方淵也覺出味兒來了,人家是打著誇的名義,笑他的兵器傻呢,九方淵當即勒令大寶劍改名,聽了某人的建議,改了個極具內涵的名字——三更。


    三更:嗤!


    別以為我不知道這名字的來源,分明是你們這樣那樣,荒x無度到三更,隨口胡謅出來的!


    九方淵發了話,總之名字就這樣定下了,隻是三更心裏總惦記著自己曾經輝煌的“大寶劍”稱號,每每想起,都是一陣唏噓。


    想起往事,九方淵心情好了不少,意味不明地笑了聲:“嘖,三更,真不錯。”


    三更:“……”


    它敢肯定,雖然主人叫的是它的名字,但這種語氣絕不可能是在叫它。


    火紅的燭台頗感傷心,不停地往下掉著紅色蠟燭淚。


    雲鶴上一片寧靜,地麵上大為不同,葉昭安一鬼藤抽過去,利光如火,在空中劈裏啪啦地響個不停。


    泰和真人雖受了傷,但畢竟底子在,很快就躲了開,他提劍向前,狠狠地朝著鬼藤上斬去,那劍鋒外包裹了一層魔氣,還沒觸碰到鬼藤,就驟然膨脹起來,像是發現了什麽感興趣的東西,興奮不已,近乎貪婪地撲了上去。


    九方淵表情嘲弄,果然,有什麽樣的主人,就有什麽樣的劍,這把劍和泰和真人一樣貪婪邪性。


    泰和真人幹脆利落地揮手,一劍劈下,劍鋒將鬼藤直接斬斷,掉在地上的鬼藤像黑色的蛆蟲一樣蠕動了兩下,慢慢僵直幹枯,最後化為飛灰,消泯於世間。


    泰和真人盯著手中魔氣愈盛的劍,突然放聲大笑:“師兄,你可真是我的好師兄!”


    他笑著,執劍衝向葉昭安,將擋在麵前的鬼藤斬成無數段,黑色的霧氣越來越多,慢慢將他整個人包裹起來。


    那劍上有古怪,九方淵心中疑惑不已,泰和真人的模樣就像是修了魔,那劍上的魔氣完全可以印證這一點,但在以往的相處中,泰和真人又沒有表現出絲毫入魔的征兆。


    凡做過必會留下痕跡,究竟是因為什麽,讓泰和真人能以一具人身承受魔氣,又不被魔氣侵蝕失去意誌?泰和真人的心性不比葉昭安,這人本就貪婪自私,九方淵可不相信他能浸染魔氣後保持清醒。


    察覺到鬼藤傷害不到泰和真人,玉奴與葉昭安一退再退,一時間找不出能與之對抗的法子,他們本就是借由鬼藤的力量重現世間的,鬼藤沒了作用,相當於他倆無計可施。


    眼看著泰和真人逼至麵前,玉奴臉上顯出一點驚慌,她猛地抽身往後,使得原本與葉昭安連接在一起的身體分開,她的身體本來從腰部以下沒有了,退開之後,慢慢長出一雙腿來,與昨晚九方淵在玉礦中看到的模樣無異。


    葉昭安身形一滯,呆愣地站在原地,似乎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下一秒,魔氣包裹著劍鋒,衝著他的麵門刺去,像是要將他完全吞噬。


    九方淵心中一緊,手上淬出幽藍火焰,泰和真人這一劍若是刺到,葉昭安定然會被魔氣吞噬魂魄,到時候隻會是魂飛魄散一個下場。


    他不能讓葉昭安死!


    此時出手並不是明智的,但時間不等人,暴露身份總好過再欠著葉昭安什麽。


    上輩子九方淵答應過葉昭安要殺死他,但最後卻因為過於相信泰和真人,將在石室中發生的一切和盤托出。


    九方淵閉了閉眼,他永遠無法忘記上輩子發生了什麽事,那是他兩輩子的虧欠,至死都無法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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