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情瞬間啞巴。


    心口隱隱湧動的不安與憤怒,都隨著這句話盡數消解。


    他垂著眸光,又輕輕蹭了蹭季行覺眼角的淚痣。


    季行覺像他的馴養員,他也甘願被他馴養。


    大概是因為視線受阻,其他感官變得格外敏銳,季行覺反而能更清晰地感知到戚情的情緒,看他似乎安定下來了,才勾了勾唇角:“好了,和我說說,伊瑟都跟你吹什麽邪風了?”


    進行戰時通訊的時候,戚情支開了身邊的人,那段隱秘的對話隻有他和伊瑟知曉。


    以伊瑟的口吻,他似乎斷定季行覺就是路德維希,每一句話用的都是“恢複記憶”。


    但是又很難界定,這個瘋子究竟是把作為靈魂代碼“容器”的季行覺當成路德維希,還是季行覺就是被複活之人。


    無論是哪一個,都令戚情感到憤怒與心疼。


    他的不安不是源於伊瑟的自信,也不覺得假如季行覺“恢複記憶”,就會離開他回到聖教團。


    他隻是想,如果季行覺當真就是蘭達帝國的太子,當他想起前塵往事,看著這群自私冷血的人,為了複活他而付出的沉重代價……他會有多痛苦?


    季行覺堅定地相信自己是容器,恐怕也是因為下意識地不敢深究細思。


    但凡沾染到另一種可能,都會是另一個深淵。


    戚情抿了抿唇:“一個發瘋的瘋子而已。”


    季行覺摸索著,想去碰碰戚情的臉,戚情輕輕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臉上,不打算提及恢複記憶的話題:“伊瑟說你會回到聖教團。”


    季行覺終於碰觸到了戚情的臉,惡趣味地捏了捏,聞言挑挑眉:“他做夢。”


    戚情靜默了一下:“他還說,你的身體會出一些毛病。”


    “唔,他肯定還對你說了其他這類的話吧?”季行覺無所謂地聳聳肩,“別理他,這群邪.教徒最會妖言惑眾了。”


    戚情短促地笑了笑,薄唇又緊抿起來。


    季行覺非常敏銳:“還有什麽嗎?”


    戚情略感不爽:“他心懷不軌,在你身邊待了三年。”


    至於伊瑟的這個“不軌”是哪種不軌,戚情不打算解釋,添堵。


    季行覺忍不住樂了:“元帥大人真是錙銖必較,他在帝都潛伏了三年,不過正式成為我的學生,隻有一年多點,多半時間都不獨處,就算獨處,我也沒正眼看過他,最後還是我親手終結了他的替身。這碗醋可以倒掉了嗎?”


    戚情酸溜溜的:“他還住過你的宿舍。”


    季行覺舉手投降,立刻表忠:“我從來沒在分配的宿舍住過,以後也保證隻睡元帥大人的床。”


    “照片呢?”


    這茬倒是忘了,季行覺大大方方地抬起左腕,指尖一滑打開終端:“你來刪吧。”


    季行覺的個人終端界麵倒是出乎意料的簡潔,沒什麽花哨的主題布置。


    戚情把他攏在懷裏,打開相冊,找到照片,進行刪除,一氣嗬成。


    做完了才發現旁邊還有個加密相冊。


    戚情盯著那串數字密碼,嚐試著輸入季行覺的生日。


    錯誤。


    他沉思幾瞬,想到平時幾個護衛熱衷的浪漫電視劇,懷揣著一絲怦然悸動,又輸入自己的生日。


    錯誤。


    戚情:“……”


    戚情低眸,戳了戳季行覺的臉:“相冊密碼是什麽?”


    “元帥大人怎麽還偷窺我的隱私?”季行覺全神貫注地指揮了一場你追我躲的遊擊戰,活蹦亂跳了那麽久,現在待在戚情身邊,精神一鬆弛,疲倦便湧了上來,腦袋一點一點的,差點睡著,“試試咱倆的生日組合。”


    戚情稍感滿意,輸入倆人的生日組合,密碼終於正確,照片跳出來,卻隻有寥寥的幾張。


    是他們倆中學時候的合照。


    戚情心底陡然一陣酸澀。


    他遠離帝都,赴往前線,還能有小機器人作陪,有一盆寄以相思的花,但是季行覺待在帝都,卻隻能惶然地自己摸索著長大,偷偷劃傷自己,把自己當成實驗範本。


    他隻有這幾張照片。


    戚情關閉了終端,指尖的溫度落在季行覺略嫌冰冷的麵頰上,在他唇邊落下了一個滾燙的吻,反複叫:“阿行。”


    季行覺昏昏沉沉地“嗯”了聲:“小寶,打仗真危險。”


    他無意識地伸過手,和戚情十指交握:“辛苦了。”


    戚情搖搖頭,隻是將他又抱得緊了緊:“休息會兒,我帶你回去。”


    季行覺困得意識朦朧,閉著眼把腦袋埋在戚情肩窩處,無知無覺地昏睡過去。


    夢境再度被侵擾。


    不過這回夢到的不再是路德維希在皇宮中的所見所聞,而是在一間病房內。


    隔著一層醫療艙的護罩,站在他麵前的男人眼底布滿了悲傷:“路德維希,我的孩子。”


    “為什麽你和你的母親一樣,都這麽早早離我而去?”


    季行覺打量著視線中的男人,認了出來。


    這是那位傳聞中的暴君,和現在流傳的照片視頻不一樣,他的麵容並不冷厲,相反滿是憔悴。


    他的身後站了不少人,有幾個人影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卻極為熟悉。


    片晌,暴君似乎下定了決心,輕輕撫了撫醫療艙的護罩,低聲道:“我背負的罪孽太深,但這不該落在你頭上。”


    “我的孩子,如果有朝一日你能再度醒來,就去度過一個沒有枷鎖的人生吧。”


    場景倏然變幻,眼前一陣閃過無數扭曲模糊的畫麵,絮絮的話語聲與震天的喊殺聲劃過耳膜。


    下一瞬,一個赤身裸體的小男孩在營養液中猛地睜開了眼。


    他迎上的是一雙血紅的雙眸,看到他睜眼的瞬間,那雙眼底迸發出了狂喜的色彩:“殿下!”


    季行覺卻感到一陣惡寒,身體無意識打了個寒顫,清醒過來。


    耳邊傳來小機器人的聲音:“mama,怎麽啦,做噩夢了嗎?蛋蛋在你身邊,不怕不怕!”


    眼前仍是一片黑暗,季行覺愣了會兒,才想起來自己暫時失明了,下意識伸手在身旁摸索了一下,小機器人立刻竄過來,抱住他的手:“mama想做什麽?”


    季行覺強迫自己從夢境中抽離出來,順手擼了把它的腦袋,非常惡劣地笑了聲:“小禿瓢。”


    小機器人也不生氣,乖乖地讓他摸:“mama在找papa嗎?papa一直守在mama身邊,但是剛才來了幾個叔叔說要開會,papa就離開了,說很快回來。”


    基地才遭到了一場大規模襲擊,險些吃大虧,作為統帥,戚情必須得去重新規劃布防、分析戰局與敵軍戰術、聽傷亡損失匯報、補充炮火……等等。


    嗯,還得寫個報告遞交帝都,解釋兩座空間站被炸掉的事。


    季行覺光是想想,都替戚情頭大,好笑地道:“他恐怕是不能很快回來了。”


    小機器人抬起機械臂,像撫摸窗台上那盆花晶瑩剔透的花瓣般,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季行覺的睫毛:“mama的眼睛,還是很好看。”


    “小家夥,你爸要是有你一半坦誠嘴甜就好了。”季行覺彎眼笑了笑,感覺精神恢複得差不多了,腦中構建著這個宿舍的布局,起身走了兩步。


    看不見的時候,身體平衡會受到一定幹擾,如果腦中沒有地圖構建,走一步都得退三.退,生怕踩空。


    季行覺慢慢走了幾步,逐漸適應了這種感覺,平靜地擰開門把,往外走去。


    小機器人嚇了一跳,趕緊一溜煙跟上:“mama要去哪裏?我來給mama引路。”


    隻要是走過的路,季行覺腦中就有完整的三維地圖,整個道爾基地極為整潔,也不用擔心會突然碰到雜物。


    季行覺淡定自若地走出宿舍樓,步伐優雅而自信,俯身把緊張兮兮的小機器人抱到懷裏,淡淡道:“不用,我不是廢人。”


    他還記得休息區的崗哨輪換,腳步聲靠近的時候,從容地禮貌頷首。


    完全看不出失明症狀。


    小機器人趴在季行覺懷裏,震驚地左瞅右瞅,懷疑它的mama是不是還有第三雙眼睛。


    再往前三十米,左拐,前進兩百米,穿過一條金屬長廊,左手邊就是戚情單獨批給葉利斯的實驗室。


    眼前漆黑一片,季行覺沒有一絲猶疑,走到門邊,側頭掃描了虹膜,拉開金屬門。


    門一開,宋枚滋哇亂叫著,驚詫的聲音傳過來:“你怎麽過來了?我聽田蘿少校說,你帶領艦隊上去引開了聖教團軍團受了點傷,沒事吧?”


    聲音由遠及近,顯然小胖子是邊說邊飛速跑過來。


    腳步聲還有五步遠的時候,季行覺伸手一擋:“安全距離。”


    宋枚刹住:“哈?”


    “我是有夫之夫,”季行覺微微一笑,“沒辦法,家夫愛吃醋。”


    宋枚嘶了聲,被酸得牙疼,又連忙往後跳了幾步,噦了聲:“你倆還行不行了。”


    宋小胖子神經粗,嗶嗶了會兒也沒發現不對,倒是葉利斯觀察了下季行覺,察覺出問題:“你的眼睛怎麽了?”


    宋枚愣了愣,趕緊又噔噔噔跑過來靠近季行覺,這才察覺到問題。


    畢竟神情再靈動,眼睛看不見的時候,也難免會有幾分呆板滯拙。


    季行覺這才彎起眼梢:“還是老師觀察入微,看來隻要不靠近我,也不會發現這個問題。”


    他再嚐試微調一下表情,在視力恢複之前,大概就能放心在戚情麵前晃悠了,免得他擔心。


    葉利斯眉頭緊皺:“怎麽回事?”


    “一點意外,身體出了點小毛病,”季行覺把小機器人塞給宋枚,“勞煩老師幫我看看。”


    葉利斯已經放下了手頭的東西走了過來,罵罵咧咧地把他逮到金屬床上按下:“他們打他們的,你湊什麽熱鬧,嫌命長啊。”


    季行覺有點無奈:“沒辦法。”


    聖教團不計代價地狂轟濫炸,那種情況下,基地的能量護罩是不可能撐到戚情趕回來的。


    等基地暴露在聖教團眼底,後悔就晚了。


    葉利斯沉著臉,仔細檢查了一遍季行覺的腦部和眼部,然而奇怪的是,沒有檢查出什麽問題。


    就像鬱瞳也沒能檢查出季行覺的身體哪裏有問題一樣。


    葉利斯不信邪地又檢查了兩遍,怒一拍桌:“宋枚,過來開個小會。”


    宋枚也正經起來,嚴肅地應了一聲,跟著葉利斯鑽進旁邊的小會議室。


    季行覺無語地掙了掙手上和腰上的約束帶。


    這倆人是不是忘記了他還被鎖在實驗台上?


    他試圖用指尖摸索束縛帶的開關,還沒碰到,耳朵先敏銳地捕捉到了熟悉的腳步聲。


    季行覺指尖一頓,朝著腳步聲傳來的方向露出笑意:“哎?我還以為你得被留到晚上。”


    根據小機器人的報時,他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早上了。


    戚情走到他身邊,卻沒有把束縛帶解開,語氣不悅:“說了很快回來,怎麽一個人就過來了。”


    “不用太為我擔心,”季行覺自信滿滿,“我腦中有基地的三維地圖,閉著眼也能走,等會兒走兩步給你看看。”


    戚情並沒有覺得更放心了,額角的青筋跳了跳,從牙縫裏磨出他的名字:“季行覺。”


    季行覺聽聲辯位,腦袋對著他的方向,無辜地眨眨眼。


    戚情瞪著他,好笑又好氣,還夾雜著一絲吸氣都覺涼意的心疼,坐到實驗台上,俯身吻上他的嘴唇。


    兩人交換了個纏綿溫情的吻,被放開時季行覺微微喘著氣:“把束縛帶解開。”


    不聽話的季行覺很適合被這樣綁著。


    戚情腦中生出個念頭,盯著他沒動。


    季行覺眯了眯眼,不知道唇瓣被吮得鮮紅,伸出舌尖,舔了舔唇角:“元帥大人,我現在又瞎又不能抵抗,難道你想玩點刺激的?”


    戚情:“……”


    本來沒想的,現在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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