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行覺知道自己此刻應該是昏迷著的。


    但身體五感似乎並不甘心就此罷工,持續性地向他傳遞著外界的信息。


    他能聽到戚情略微紊亂的呼吸與劇烈的心跳,急促的寒風在耳邊一瞬即逝,隨即他被帶進了一個溫暖的地方,放進醫療艙中。


    然而醫療艙來回掃描了幾次,也沒能掃描出季行覺哪裏受了傷。


    這一點他倒是沒撒謊,他身上沾的的確是那個聖教徒的血。


    戚情的目光仿佛有溫度,滾燙地落在他身上,季行覺被他盯著,很想馬上爬起來,表示自己比牛還健壯。


    很快,戚情起身離開,低聲與跟過來的達梅爾囑咐了幾句話後,向一個人發了通訊申請。


    “媽,可以過來一趟嗎?”戚情深吸了口氣,“他受傷了。”


    是夫人啊……那就好。


    最後那絲掙紮的五感總算心滿意足地也沉入黑暗,季行覺鬆了口氣,放心地讓自己徹底昏了過去。


    也不知道為何,季行覺夢到了剛被戚白公爵帶到戚家的時候。


    那時候他才六歲,記憶一片空白,對一切都缺乏認知,躲在星船的座位後,遲疑著不敢出去。


    戚白溫聲哄了他幾句,見他還是不肯動,想了想,折身離開了星船。


    季行覺還以為自己被拋下了,連忙想跟上去,步子還沒跨出去,一個漂亮的小男孩被戚白輕輕推上了星船,笑著道:“小寶,乖,去把哥哥叫出來。”


    他躲在座位後,隻露出雙眼,和那個滿臉傲氣的小男孩對視上。


    倆人一動一靜,一高一矮,無聲地對視了幾秒。


    小戚情嘟囔了聲“我哪來的哥哥”,見他不露臉,噠噠噠跑過來,毫不認生地拉住他的手,霸道地拖著他往外走:“我叫戚情,以後你得聽我的。你叫什麽?”


    叫什麽?


    季行覺回想了一下,不太熟練地開口:“叔叔說,我叫季行覺。”


    “季行覺。”


    夢裏稚嫩的聲音與耳邊乍然響起的低磁嗓音重合,無端驚出一身冷汗,季行覺的眼皮動了動,緩緩睜開了眼。


    視線又模糊了片刻,那種不甚清晰的感覺很微妙,像冬日裏附著在玻璃上的水霧,擦掉了一片,卻還是濕淋淋的,一時片刻看不清。


    這是在元帥府的房間。


    腦中跳出了第一個認知,季行覺沒有表露出任何異樣,自然而然地看向床邊。


    戚情坐在旁邊,麵容有些模糊。


    季行覺又眨了眨眼,眼前才徹底清晰過來,屋裏一片蒙黑,隻有床頭亮著盞夜燈,他頓時嘶了聲:“怎麽都天黑了,我睡了一下午?”


    戚情一字一頓地更正:“你昏迷了兩天。”


    兩天?季行覺差點一躍而起:“我還有課呢!”


    戚情額角的青筋跳了一下。


    季行覺揣摩著他的表情,懷疑自己要是真蹦起來了,能被元帥大人直接捆在床上,硬是摁住了自己沒跳起來,摸摸鼻尖:“……好吧,兩節課而已,扣的工資也不多。”


    戚情平複了下掐死這個沒心沒肺的混蛋的衝動,冷聲道:“給你請假了。”


    “真的?”季行覺大喜過望,“多謝元帥大人。”


    戚情皺眉:“你還在往那些賬戶裏打錢?”


    季行覺無所謂地笑笑:“死生才是大事,他們拚命保護了我,我把身外之物給他們的家人,很合理。一個是失去了就徹底失去的,一個是失去了還能再回來的,說起來,還是我占了便宜。”


    他慢吞吞地坐起身,發覺不對,低頭看了看,身上的貼身衣物已經被換過了。


    季行覺的身形霎時僵住。


    “季行覺。”


    戚情的嗓音裏帶著點壓抑已久的怒火,往前傾了傾身,修長溫熱的手指遞過來,勾著他的衣領,輕輕分開。


    像剝開了層蛋殼,裏麵露出的是細膩白皙的肌膚,然而衣領分開之後,一道隱約的刀傷就落在他的胸口。


    在此之下,這具身軀上還有一道道新舊交替的傷痕。


    戚情的嗓音發緊:“你是不是該解釋一下,為什麽你身上有這麽多道傷?”


    季行覺僵硬了幾秒,款款優雅地合攏衣領,笑容不懷好意:“元帥大人,你這是在對我耍流氓嗎?小心我賴上你,讓你對我負責。”


    戚情沒應聲,眼底似盛著閃爍的微光,一眨不眨地盯著他,或許是因為背著光,淺色的眼眸黑沉沉的。


    季行覺不懂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情緒,但也被盯得幾乎生出負罪感來。


    他無奈地舉起雙手:“咱們分一分輕重緩急怎麽樣?我昏睡了兩天,安全部那邊的調查怎麽樣?就他們的效率,我猜他們趕到的時候,梵特公司的高層已經加急跑到第二星係了。那個聖教徒的屍體呢?”


    戚情依舊沒吭聲,直勾勾地看了他很久,開口時有幾分喑啞:“最後一次。”


    季行覺微微一愣。


    戚情也沒有解釋的意思,重新坐回椅子上,平靜地撇開視線:“如你所言,那幾個高層已經逃了,不過他們的真實信息被黑客公布了出來,陛下已經向聯盟發出了聯合追捕令。”


    聖教團的攻擊是不分陣營的,就算自由聯盟與帝國剛撕破臉皮打了一架,在麵對共同的敵人時,該聯手還是會聯手的。


    就如同當年推翻蘭達帝國的暴君,也有被侵犯了利益的自由聯盟助陣。


    至於那個在安全部突然暴起傷人,仿佛刀槍不入,最後自爆的聖教徒……


    “德恩派人清理了碎塊,打算送到科研院,但是運送的車輛失控,車子開著最大碼速度撞上牆炸了,差點把科研院的大門轟上天,”戚情半眯起眼,眼神探究,“你為什麽知道他的要害,還知道他會爆炸?”


    季行覺表情謙虛:“知識分子嘛。”


    戚情麵無表情地看著他:“我說過了,剛剛是最後一次容許你糊弄我。”


    原來是這個意思。


    季行覺縮縮發涼的脖子,尋了個舒服點的姿勢,靠坐在床頭,淺淺闔了闔眸:“不出意料的話,他是一種‘仿生改造人’。”


    戚情的眉心一跳:“仿生改造人?”


    “一種偏門的仿生技術,顧名思義,這種技術可以在維持神智的情況下,運用仿生技術改造人體,你可以看作接義肢,隻不過這個是要將身體的絕大部分都進行改造……不過因為改造過程不人道,成功幾率太小,很快就被禁止了。”


    季行覺停頓了一下,接著說了下去:“聽說蘭達帝國的那位暴君當年想將這個技術推行到軍中,製造一批兼顧人的智慧與機械強大的軍隊,不過被他的兒子,唔,就是那位早死的太子給製止了。”


    傳聞蘭達帝國的末代暴君獨斷專橫,狠厲殘虐,膽敢忤逆他的人,當天就會被皇家護衛隊帶走,永遠消失在人前。


    唯一能勸動他的,是他唯一的孩子,蘭達帝國的最後一位太子。


    那位太子殿下極為聰慧,是個不可多得的天才,又懷有仁慈之心,可惜天生怪病纏身,如果他能撐到當上皇帝,或許蘭達帝國也不會覆滅。


    在他病逝一年後,暴君的□□變本加厲,光輝帝國的開國大帝帶領人揭竿而起,從第五星係一路打到帝都,推翻了這個從舊星曆走到新星曆、佇立了千年的古老王朝。


    “你怎麽知道的這些?”戚情消化了一下,抬眸追問。


    “看書多嘛,這也是仿生人的一個方向,”季行覺攤了攤手,“改造人有‘核心’,隻有打中核心,才能擊倒他們,一般就在眉心,有的改造人很極端,被打中後就會‘嘭’地爆炸,聖教團的教條那麽極端,我一猜就猜對了。”


    戚情冷漠地“哦”了聲,和善地望著季行覺:“什麽書?”


    季行覺對答如流:“《奇聞舊記》,聯盟偷運來的書。”


    “我看過。”戚情語出驚人,“裏麵有提到過這項技術,但沒有你說的這麽詳細,更沒記載暴君和他兒子的故事。”


    季行覺:“……”


    房門忽然被敲了敲。


    來不及思考這家裏怎麽還有其他人,季行覺清清嗓子:“請進。”


    鬱瞳一推開房門,嗚嗚哇哇的小機器人就衝了進來,敏捷如閃電,咻地跳上床,撲向季行覺懷裏:“mama!”


    給這鋼筋鐵骨的兒子撲一下瓷實的,那可不是開玩笑。


    季行覺虛弱地往旁邊躲了下,戚情眼疾手快,一把拎住小機器人的兔耳朵,垂下眼皮,看著瞬間智障的小家夥,嗓音冷了幾個度:“是該拆修了。”


    小機器人短著路,說不出話,可憐巴巴地望向門口的鬱瞳。


    話題中止,季行覺也順勢起了身:“夫人,這次又麻煩您了。”


    鬱瞳饒有興致地瞅著這“一家三口”,笑眯眯的:“說什麽見外話,都是一家人。”


    季行覺幹笑了聲。


    “小寶,小季醒來前的身體數值和精神數值正常嗎?”鬱瞳走過來,兩手按著季行覺的腦袋,認真研究起來。


    戚情被那聲“小寶”叫得臉黑了黑:“正常。媽,不要叫我小寶。”


    鬱瞳示意季行覺配合,翻開他的眼睛查看了下,又摸了摸他的額溫,敷衍地應了聲:“嗯嗯,不叫小寶。小寶,去幫媽媽把客廳裏的醫藥箱拿過來。”


    戚情拿鬱夫人完全沒辦法,長長地吐出口氣,把瀕臨智障的傻兒子往季行覺懷裏一丟,起身離開了房間。


    季行覺安慰地摸了把哭唧唧的小機器人,見戚情走了,垂著眼低聲道:“夫人,對不起。”


    鬱瞳有些不解:“怎麽突然道歉了?”


    “我還沒解決我身上的麻煩,就和戚情走近了。”季行覺自責又懊惱,抿了抿唇,“那些人明明已經消失了十幾年,又突然出現……這次的事情很明顯了,帝都有很多他們的人。”


    他沒怎麽猶豫,就做出了決定:“再在帝都待下去,不知道還會給你們惹出什麽麻煩,我得離開一段時間。”


    鬱瞳坐在椅子上,安靜地聽他說完,搖頭:“小季,不是你和戚情走近了,是他任性,非要把你和他綁在一起。”


    說到這個,季行覺有點無奈,無意識地摩挲著無名指上的指環:“他還在生我的氣吧。”


    他很少和戚情提及過往,就怕會看到同凱茜眼底一樣的仇恨。


    “小寶怎麽會生你的氣呢。”鬱瞳歪歪腦袋,安慰地拍拍他的肩,“離開帝都你能去哪兒?外麵比帝都還要危險。”


    季行覺笑了笑,沒回答,掐算了下時間,戚情也該回來了。


    果然,門口傳來了腳步聲。


    鬱瞳也沒刻意轉換話題,連接上床邊的儀器,檢查季行覺的身體觀測數據:“你昏迷的時候,身體數值和精神數值很不穩定,現在已經徹底穩定,有空來趟我的實驗室,做個全身檢查。”


    季行覺在鬱瞳麵前不敢裝大尾巴狼,乖乖點頭。


    戚情站在門口,看了看這兩個從各方麵來說都對他意義非凡的人,走進來把醫藥箱遞給鬱瞳。


    鬱瞳順手掏出幾瓶藥,遞給季行覺,扭頭吩咐戚情:“每瓶一片,每天一次,連續服用半個月,停藥一周再繼續。”


    季行覺:“……”


    夫人,你是不是吩咐錯人了?


    然而日理萬機的元帥大人也沒覺得不合理,平靜地應了聲:“知道了。”


    “好了,在這兒待了兩天了,我得回去了,”鬱瞳抻了個懶腰,笑吟吟地道,“小寶,不要趁媽媽不在的時候欺負小季啊。”


    戚情決定繞過這道坎兒:“……我送您回去。”


    他提起醫藥箱,淡聲囑咐:“蛋蛋,盯著你mama,讓他躺下繼續休息,我半個小時內回來。”


    趴在季行覺腿上,假裝自己是個玩具的小機器人立刻爬起來,似模似樣地敬了個禮:“好的,papa!”


    季行覺生生被按下了起身的動作,鬱悶地撥了撥小機器人的耳朵,母子倆一離開,房間的氣息又有些清冷起來。


    他轉頭瞟了眼,發現安全部收繳的終端被拿了回來,放在床頭,幹脆伸長手,把終端撈過來,戴回腕上,重新啟動。


    小機器人盡忠職守地提醒:“mama,papa讓你繼續休息。”


    季行覺瞅他一眼,靈光一現,邊打開新聞界麵,邊徐徐誘哄:“蛋蛋,這個終端的智能芯片是最新研發的,處理信息快,功能完善全麵,智能性高,你想不想也這麽厲害?”


    小機器人眼睛放光,充滿向往:“想!”


    隨即又搖搖頭:“但是papa說,換了芯片,蛋蛋就不是蛋蛋了,蛋蛋想做自己,陪著papa和mama。”


    季行覺從容的動作一頓,摸了摸它的腦袋,唇畔的笑意溫柔不少:“好,那就不換。”


    僅僅兩天,帝國星網上的輿論幾度更迭,從沸沸揚揚的“安卡拉大學教授謀殺案”,轉變為“元帥遇刺”,與此同時還有“梵特公司高層會議”。


    那個攻破了梵特公司防火牆的神秘黑客,將聖教團的存在拋到了大眾視野。


    季行覺掃了幾眼新聞,和預想的差不多,又打開信息界麵。


    最近他的生活相當豐富多彩,終端裏的消息永遠爆滿,最新的消息一溜的都是問他身體怎麽樣的,大概是在安全部舍身救元帥的偉績又傳了出去,帝都是個沒有秘密的地方。


    季行覺劃了幾下界麵,不熟的人一律忽視,點頭之交的群發了個笑臉,剩下的也就宋枚和西塞莉,他特地親自回了一句:剛醒,還沒死。


    下一刻,終端就跳來了倆人的視訊。


    他接通了視訊,靠在床頭,懶洋洋地招招手:“兩位,晚上好啊。”


    季行覺的臉色說不上多好看,但也沒像傳聞裏隻剩一口氣了,宋枚瞅見他就鬆了口氣:“祖宗,你可算出現了,戚情那孫子派人在元帥府外攔著,誰都不讓進,我都準備和西塞莉挖條地道,鑽進來確認你的安危了。”


    “元帥府底部是金屬構造,你們倆做雙翅膀飛進來比較靠譜。”季行覺揚揚眉,調侃,“怎麽,兩天不見,這麽想我?”


    西塞莉在旁邊嗑著瓜子,冷冷道:“想啊,大街小巷上都流傳著你愛上了戚元帥,為了保護他飛身一躍擋炸彈的故事,我們相當好奇。”


    宋枚一唱一和:“還傳聞戚元帥對你愛恨交加,不惜得罪二皇子也要救你,真是非常令人感動啊嚶嚶嚶!”


    季行覺:“……”


    什麽狗屁傳聞。


    他下手一時沒個輕重,捏了把兔耳朵,被蛋蛋委屈地瞪了眼,趕緊摸摸以示安慰,斟酌著開口問:“你們知道凱茜怎麽樣了嗎?”


    “凱茜?”西塞莉哢嚓哢嚓嗑個不停,“她怎麽了?”


    “那姑娘有選我的課,前幾天請假了,最近不在學校。”宋枚看得心癢癢的,湊到西塞莉身邊,沒輕沒重地薅掉一大把,被後者冷冷斜了一眼,又悻悻地送了回去。


    西塞莉翹著腿,分了一小把給他,繼續嗑著瓜子問:“她和你那案子有摻和?”


    看來戚情讓人壓下來了。


    元帥大人嘴上不說,做事倒是穩妥可靠,瞞得密不透風的。


    季行覺笑了笑:“沒有,隻是怕她太難過。”


    對麵倆人姿態一致,嗑瓜子聲連綿不絕,嗑得季行覺腦瓜子疼。


    他又跟他倆說了幾句話,被吵得實在忍無可忍,聽到外麵隱約傳來了懸浮車的聲音,立刻準備掛視訊:“不跟你們聊了。”


    “哎哎,”宋枚不滿,“還是不是一起搶食堂睡懶覺帶飯的好兄弟了,怎麽說掛就掛,那邊有啥比我重要的?”


    季行覺看看這小胖子的欠樣兒,決定學學戚情,語不驚人死不休:“老公回家了,再見。”


    視訊滴地一聲結束,剛好卡在對麵倆人齊齊被瓜子嗆到的一幕。


    季行覺心情大好,關掉終端,躺好閉上眼,假裝自己有好好休息。


    外麵很快傳來了腳步聲,隨即屋門被推開,蔓延進屋的還有一股勾人的食物香氣。


    胃裏傳來些微不適感,季行覺這才想起,自己好像兩天沒進食了。


    戚情手裏穩穩端著餐盤,掃了眼裹在被子裏的季行覺。


    大概是他太過寬容,季某人騙人的把戲越來越敷衍,手腕上的終端也沒摘。


    後者還裝模作樣地打了個嗬欠,一副睡眼迷蒙被他吵醒的樣子。


    戚情觀賞完他的表演,直接扭向小機器人:“蛋蛋,我離開的這段時間,你mama都做了什麽?”


    季行覺頭皮一緊,連忙向小機器人打眼色。


    可惜小機器人的智能度還不支持它理解這種東西,說叛變就叛變:“mama打開終端,與‘宋枚’和‘西塞莉’聊天。”


    戚情嘴角勾起個冰冷的弧度:“聊了什麽?”


    季行覺這下是真的頭大了,連忙打住:“元帥大人,你這是侵犯隱私。”


    然而能打斷戚情,打不斷小機器人:“papa進門前,mama在跟他們說‘不跟你們聊了,老公回家了,再見’。”


    戚情:“……”


    雖然這個稱呼是從小機器人嘴裏出來的,但他的手還是微不可查地抖了下,差點把餐盤滑掉到床上。


    他狀若無波無瀾地放下晚餐,垂下眸子,涼涼的眸光籠罩著季行覺。


    季行覺:“………………”


    他決定今晚就拆了這個人工智障。


    房間裏的氣氛一時很沉默。


    季行覺閉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氣,沒敢看戚情的表情,硬著頭皮解釋:“你別誤會,我就是和他們開個玩笑。”


    頭頂靜默數息,才響起聲淡淡的:“我知道。”


    季行覺暗自決定,三天內不再抬頭和戚情對視。


    他無聲罵了句髒,扒拉過餐盤,悶頭吃晚飯,祈禱戚情能看懂這一屋的尷尬氣氛,趕緊離開。


    可惜戚情一向不看別人的眼色,也不給人麵子,拉了條椅子坐在邊上,自如地打開終端,檢查有沒有遺漏的消息。


    季行覺感覺這飯是咽不下去了:“元帥大人,您可以不守在這兒的。”


    “你想離開帝都?”聽他開口,戚情頭也不抬地問了句。


    季行覺掃了眼把自己縮成一個球的小機器人,無言片晌:“……你什麽時候也會做這種事了?”


    在他心裏,戚情應該是不屑於用這種手段的。


    “不然你以為我怎麽活到現在的?”發現季行覺對自己的誤會頗深,戚情挑了挑眉,“放心,隻監聽了關鍵信息。”


    季行覺一點也不放心。


    不過戚情已經知道了,再死不承認也沒意思,他喝了口湯,悻悻道:“有這個打算。”


    “那個聖教徒為什麽要對你出手?”戚情估摸著他也尷尬夠了,掀了掀薄薄的眼皮,把目光重新放回去,“帝都新聞上寫著‘邪.教徒襲擊帝國元帥’,但你應該比我清楚,那個人是衝著你來的。”


    這一切的風波,都是衝著季行覺來的。


    有人處心積慮,想要除掉季行覺。


    季行覺攤了攤手:“我怎麽知道,說不定是帝國研究仿生人技術惹他們不快了,這可是為罪人服務的技術。”


    這個人的話,隻能信三分。


    戚情緩緩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季行覺早就停止了進食,聊天也差不多該收場了。戚情收起餐盤,轉身倒了杯熱水,擰開幾個藥片倒出藥片,放在掌心裏,示意季行覺吃藥。


    季行覺差點忘了這茬,嘴角抽了抽,發現鬱瞳的吩咐居然頗有道理。


    藥片有點大,季行覺的身體還發著虛,一片藥得喝兩口水才能咽下,吃完藥喝得有點撐,臉色也紅潤不少,瞧上去少了幾分狐狸似的狡黠,多了幾分可愛。


    戚情的語氣難得柔和了點:“好好休息,後天和我進宮見陛下。”


    進宮見陛下幹什麽,季行覺心裏差不多有數,看戚情要走了,遲疑了下:“凱茜怎麽樣了?”


    “暫時收關在軍部。”


    發現戚情還停留在原地,耐心等他說話,季行覺稀奇地喊了聲:“戚情?”


    戚情嗯了聲。


    元帥大人的臭脾氣怎麽突然變好了?


    季行覺短促地彎了彎唇角:“我明天可以去看看她嗎?”


    戚情沒應是與否,擰開門把,順手把小機器人也拎上,丟下一句話:“欠我的解釋記得還。”


    屋門哢嚓一聲合上,季行覺揉著肚子倒回床上,本來想再分析一下最近的情況,腦子卻很快漿糊起來,眼皮沉重地往下墜。


    大概是藥的副作用。


    不過也托了那幾片藥的福,整晚季行覺都沒再做夢,睡醒精神又好了不少,臉色不複昨晚那樣蒼白。


    吃早飯前,戚情把季行覺按下來,又檢查了一下身體數據和精神數據,看數值一切正常,才放過了他,冷著臉補充道:“我媽讓我記錄的。”


    季行覺笑笑:“我知道,麻煩你了。”


    一起吃完早餐,季行覺上樓換了身衣服。


    戚情給他買了一衣櫃的衣服,一年四季各式各樣都有,他隨手挑了件襯衫,腦子裏忍不住反複回蕩著宋枚賤兮兮的“嫁入豪門了啊”的聲音,深感自己也被精神汙染了,決定回去再和宋枚算賬。


    雖然不是第一次去軍部了,但大早上的,和戚情一起去軍部,感覺就頗為奇妙。


    跟他在送戚情去上班似的。


    季行覺兀自想著,偷偷樂了樂。


    懸浮車停靠到軍部,上來接季行覺的是達梅爾。


    兩天不見,副官眼底掛了倆青黑黑眼圈,見到完好無損的季行覺,又驚喜又慚愧:“夫人,您沒事真是太好了!非常抱歉,那天都怪我掉以輕心,差點害了您和元帥。”


    季行覺擺擺手,和和氣氣地笑:“沒事,不怪你。”


    那些“改造人”一旦發狂,力道足以掀翻三個大漢,達梅爾能製得住才奇怪。


    季行覺是秘密來訪,沒有跟戚情從正門進入大樓,和元帥大人揮揮手作別,繞了個方向,和達梅爾一起往軍部收押人的臨時牢房走去。


    同樣是關押人的地方,比起安全部,軍部的牢房待遇就要好上不少,非常講究人道主義,每一間都配備著完整的基礎設施,環境也算得上寬敞明亮。


    達梅爾領著季行覺,一路暢通無阻地走到第一層靠裏的牢門前,敬了個禮:“夫人,我就不跟您進去了,監聽設備已經暫時關閉,有什麽事請盡管吩咐我。”


    這些八成都是戚情的吩咐。


    沒想到戚情也會這麽麵麵俱到,季行覺禮貌地道了聲謝,看他刷開了門,抬腳走了進去。


    凱茜抱著膝蓋,蹲坐在床上,靠著牆在發呆。


    聽到動靜,她也沒有反應,直到季行覺走到麵前,她才猛地反應過來,嘴唇動了動:“……季教授。”


    季行覺沒有被舉報過後的憤怒,他垂眸望著憔悴了不少的少女,微微歎了口氣,神色依舊是溫和的:“外麵風波未平,等再過兩天,軍部就會放你回去,學校那邊為你請了假,沒有人知道你在這裏,也沒有人會將這件事說出去,放心。”


    在被鼓動著一頭熱地紮進“複仇”的漩渦後,終於明白自己沾到了什麽不該沾的東西,凱茜充滿了恐懼。


    她不敢想象那些認識她的人,在得知她與襲擊元帥的邪.教徒有過交易後,會有什麽表情與言辭。


    即使在和那人交涉時有過懷疑,知道對方可能不是好人,這個才滿十八歲的姑娘也完全沒想過會承受這種可怕的代價。


    她覺得自己在另一種意義上,已經算是死亡。


    ——直到季行覺這麽告訴她。


    少女的嘴唇顫了顫,嗓音發抖:“真、真的嗎?”


    “真的。”季行覺安撫道,“別害怕,安全部和軍部的人以後也不會去找你,做錯事的不是你。”


    他的語氣真誠且肯定,有著讓人信服的力量,連日的恐懼終於消散大半,凱茜呆愣愣地望著他,眼淚刷地就下來了。


    她抱著膝蓋,小聲地哭了出來。


    季行覺站在床邊,靜靜地陪著她,不催促也不離開。


    良久,她終於收住了泣聲,抽噎著,從胳膊間抬起雙眼:“教授,您不生氣嗎?”


    “你是無辜的。”季行覺沉默了會兒,“我不該生氣。”


    凱茜的眼角還殘留著淚花,茫然地望著他。


    季行覺很難麵對這樣的目光,低低地道:“我得走了。抱歉,把你卷進這種事裏,你會沒事的。”


    他最後又衝凱茜安慰地笑了一下,轉身離開牢房。


    達梅爾守在外麵,見他出來了,重新開啟了監聽設備,關上牢門的時候,忍不住往裏看了一眼:“那小姑娘雖然是被利用的……不過夫人,您真的一點也不生氣啊?”


    季行覺抿著薄唇,無聲搖頭。


    兩人的腳步聲在長廊裏“嗒、嗒、嗒”地回響著,像一隻回轉時光的時鍾。


    他的思緒飄回了半年前,遙遠的光年之外。


    信號阻隔器隔斷了信號,就算伊瑟的終端真的拍到了什麽,也不可能上傳到雲端。


    除非……伊瑟還活著。


    但這更不可能。


    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在那種情況下脫身。


    那段模糊的視頻後續,在記憶裏是有後續的。


    遠處的星艦各項操作已經儀器失靈,艙內紅燈閃爍不停,智能係統即將癱瘓,警告在滴滴滴狂響。


    星盜們慌慌張張地在星艦裏四處奔忙,企圖找出問題所在,爭奪能逃出星艦的星繭。


    季行覺站在星艦的通訊光屏前,注視著這一切。


    光屏裏銀發紅眸的少年歪著腦袋,望著那些人,遺憾又失望:“果然是烏合之眾,不堪大用。”


    伴隨著他的話音落下,季行覺腦袋裏抽痛更嚴重了。


    腦門一股股發燙,嘴唇因為長時間未進水而幹涸枯裂,他的眼底熬出了疲憊的紅血絲,嗓音沙啞地提醒:“伊瑟,你的星艦還有三分鍾就會爆炸了。”


    少年望著他,憐惜地歎了口氣:“你這樣可真是讓我心疼,老師。”


    季行覺冷臉望著他。


    對比身邊人慌忙奔逃的狼狽模樣,少年一副事不關己的從容,完美精致的臉上帶著宛然笑意,聊起了家常:“吃過藥了嗎?”


    季行覺依舊沒吭聲,伊瑟自言自語:“看來是沒吃,真是不聽話。”


    他的唇角依舊帶著笑意,眼神卻是冷的:“帶著一身病,跨越千萬光年追擊而來,就是為了光輝帝國?老師,何必為了一群愚蠢的帝國人做到這個地步?你別忘了,我們才是……”


    “你錯了,”季行覺打斷他的話,嗓音緩而沉,“隻是你不該對戚情下手。”


    伊瑟的笑意收了收:“他是你的底線?”


    從帝都不斷躍遷,不眠不休地幾日趕路,就算是季行覺,也已經疲憊到了極點。


    眼前幾乎晃出了重影,他撐著戰艦的操作台,壓下了惡心感,沉沉地吐出口氣:“不對。”


    得到出乎意料的回答,伊瑟挑高了眉。


    “底線是需要不斷觸摸試探的,”季行覺的手指移到戰艦的炮口控製按鈕上,沒有一絲猶豫,“不巧,他是你一點也碰不得的人。”


    炮彈如流星般搖曳而去,通訊光屏在閃爍了一下之後,徹底斷連。


    遠處的戰艦爆炸成絢爛煙火,強勁的氣流衝擊得戰艦一陣搖晃。


    高強度的精神消耗終於透支了身體,他在劇烈的晃蕩中昏迷過去,追蹤到第六星係本來已經夠冒險,醒來時,星艦已經自動飄進了第七星係範圍。


    前方就是戚情守衛的前線星係。


    季行覺至今都很難理解那時候的自己是怎麽想的,會選擇花上寶貴的一天時間,小心地將星艦開到了戚情駐紮的星球基地附近,在距離最近的一顆行星上,遠望了會兒那顆近在咫尺、又遠在天邊的星星,才又進行不斷的躍遷,回到了帝都。


    戚情說,他沒有理由殺伊瑟。


    不。


    當他遠眺前線,眼底出現那顆淡藍色的星球時,那就是他的理由。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被宿敵強娶壕奪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青端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青端並收藏被宿敵強娶壕奪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