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花說,初一下開學後,蔣贇就卸任班長,從此再沒做過任何班委職務。


    那個學期,他整個人處在一種失控的狀態,脾氣特別差,一點就燃,班裏也沒人敢惹他,大家都說他摔壞了腦子,變神經病了。


    “初二才慢慢好起來。”草花對章翎說,“他可能終於接受了你轉學的事實,想通了,把精力都放在學習上,成績越來越好,後來一直在年級裏排第一。”


    草花又說了些蔣贇上初中時的事,章翎的眼淚漸漸止住,問:“草花,你知道蔣贇現在在哪兒,對嗎?”


    草花咧嘴笑:“知道,他在沈陽,沒回來過,我也沒去看過他。我有他現在的手機號,你要嗎?”


    章翎說:“要。”


    和草花聊過好久,章翎準備離開,草花送她到餐館門口,說:“章翎,很多事贇哥都不打算告訴你,今天我也是膽兒肥,都和你說了,要是被他知道估計得揍我,但我還是覺得,你應該知道。”


    章翎說:“謝謝你,草花,謝謝你和我說這些。”


    “贇哥這個人吧,瘋是瘋了點,但他很講義氣,也很重感情。”草花非常誠摯地看著章翎,“我以前和他一起玩,偶爾會請他吃點東西,他就會護著我不讓人欺負,有時候還給我抄作業。後來上高中,我碰到麻煩了,去找他,他二話不說就會來幫忙。他就是那種,你對他好一分,他能還你五分,你對他好五分,他能還你十分的人。”


    章翎問:“那如果對他好十分呢?”


    草花愣住,想了想,說:“我覺得,還沒人對他好十分過。他從小到大都過得很苦,好好對他的人真沒幾個,真要有那樣的人,他不得把人家供起來呀?”


    章翎無言以對。


    她和領導請過假,沒再回公司,直接回到金秋西苑。


    上樓的時候,她站在三樓平台往下看,三樓到二樓半是八個台階,章翎閉上眼,想象著自己摔下去的場景。


    一會兒工夫,她就睜開眼睛,搖了搖頭。


    她,沒有這樣的勇氣。


    不知道十三歲的蔣贇站在樓梯邊是怎麽想的,草花說他當時根本沒猶豫,一直都很平靜,說摔就摔,好像不怕死似的。


    章翎又想起草花最後說的話,有些委屈地想,沒有人對他好十分嗎?她和爸爸媽媽對他都很好啊。


    仔細一想,草花說得也沒錯。


    她的爸爸媽媽對蔣贇好,不是沒條件的,向來都有學業和為人上的要求。


    蔣贇奶奶對他好,倒是不求回報,卻因為自身文化條件限製,在很多行為上太過偏激。


    翟麗對蔣贇好,是出於愧疚和彌補,並且在他最需要母愛的時候,她放棄了他,那種傷害怎麽彌補都無濟於事。


    餘蔚對蔣贇好,蔣贇記著,但那個小男孩已經死了。


    警察們對蔣贇好,是因為職責所在。


    草花對蔣贇好,是因為別無選擇,他們現在或許有了真友情,可在當年,他們隻是互相取暖的兩個小可憐。


    至於其他人,老師、同學、鄰居、親戚……那都是泛泛的好,離十分還差得很遠。


    章翎自己呢?她想,她對他是幾分好?


    那時候他們真的還太小,章翎會把午點裏的蘋果給蔣贇吃,會請他喝奶茶、吃肯德基,會幫他講課,陪他聊天,給他帶零食,省著零花錢送他禮物,在知道他過年沒地方去時央求爸媽帶上他一起去旅遊。


    其實她對他的好也是建立在爸爸媽媽有能力幫他的基礎上,如果她家經濟條件一般,爸媽也不會有餘力去照顧蔣贇。


    那個少年,現在已經長成一個二十歲的年輕男人,二十年人生裏,真心對他的人真的很少很少,所以,他會珍惜好不容易獲取到的每一分善意和照顧,再想著法兒地去回報。


    他從來,不會理所當然地去享受別人對他的好。


    為了不讓章老師和楊醫生失望,他拚命學習,盡己所能地保護章翎,天天騎車送她回家,刮風下雨毫無怨言。節假日去她家,他跟個家政工人似的幫她父母做事,口頭禪就是:叔,有什麽要我幫忙的嗎?


    蕭亮曾經那樣欺負他,在向他求援跑接力時,他不顧自己剛跑完3000米,一口就答應,就因為蕭亮傳遞出的那份罕見的班級歸屬感。


    姚俊軒曾經誤會是他去舉報作弊,他一點不記仇,不僅救下對方,還在上高二後,幫對方抄下一份份附加題,就因為他覺得,是自己占了姚俊軒的位子。


    對於武術表演,他其實很排斥,章翎知道,但在她說出節目計劃時,他半句推諉都沒有,讓怎麽練就怎麽練,聽話得像一條小狗,就因為那是她的要求。


    沒有人教他要怎麽做人,他一直在摸索著學習,學習說“早上好”和“晚安”;學習說“謝謝”和“對不起”;學習給在乎的人送禮物、請吃東西;學習控製自己的情緒,不輕易說髒話;學習怎麽和人友好相處,用心聆聽別人的想法;學習將心比心,換位思考;學習在心中立一個小小的理想,不再得過且過,朝著目標不斷努力……


    他甚至學會了爭取和放棄,在本該肆意張揚、衝動囂張的年紀,他已經學會克製自己的感情。


    章翎回到家,同樣放暑假的章老師在準備晚餐,看到女兒回來,問:“今天下班這麽早?”


    “嗯,下午去外麵辦事了,辦完就沒去公司。”章翎放下包,走進廚房,問,“爸爸,媽媽今天回來吃晚飯嗎?”


    章知誠說:“應該回來的,晚上沒班,怎麽了?你找她有事?”


    章翎說:“我想找你倆開個會。”


    章知誠:“啊?”


    ——


    八月中旬的一天下午,在沈陽某個鬧市區的派出所裏,幾個醉漢正分為兩派,互相指著鼻子破口大罵。家屬還沒來,當班的民警們忙著安撫勸架,剛勸過這一邊,那一邊又開始發酒瘋,這邊的立刻跳起來,衝上去就要打。


    有個女警被人推了一把,差點摔跤,被人拉住胳膊才穩住身體。


    她回頭一看就叫起來:“你來得正好!快把他們分開!”


    兩撥人加起來有近十個,你推我搡,互相罵娘,弄得接警大廳跟菜市場一樣吵鬧。


    “幹什麽呢?!”一聲怒喝像平地炸雷般響起,“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敢在這兒撒野,是不是想吃牢飯啊?!”


    兩撥醉漢都被震懾住,一齊住手,看向那個穿著警用夏裝製服的男人。


    這人身材高大挺拔,麵容非常年輕,頭發剪得很短,是毛茸茸的深咖色,五官立體深邃,鼻梁高,眼睛不大,目光卻很淩厲,對視久了能讓人腿軟。


    有個醉漢看清他肩膀上的肩章,嘎嘎嘎地大笑起來,過去往他胸口一推:“就一拐!原來是個小毛孩兒,你吼啥呀?神氣啥呀?你家領導都沒說話呢!”


    年輕警員擋開他手,厲聲道:“別動手動腳啊!你這是襲警知道嗎?”


    醉漢更樂了,搖搖擺擺地又去撩他肩章:“一拐,一拐是最低的吧?還襲警?小毛孩逗誰呢……”


    話音未落,年輕警員已是一個利落的擒拿手把這人給反身扣住了,醉漢嚇得嗷嗷叫:“警察打人啦!警察打人啦!”


    一個胖乎乎的中年男警過來拉開他倆,拍拍那小警員的背,皺著眉說:“去去去去去,吃你的飯去!別成天在這兒耍威風!”


    蔣贇沒吭聲,瞪了那醉漢一眼後才大搖大擺地離開,這撥人被帶過來時他正在吃午飯,吃到一半聽見外頭吵吵嚷嚷,餐盤一推就跑出來幫忙。


    蔣贇走回小食堂,一看桌子就傻眼了,大聲叫:“我的飯呢?我還沒吃完啊!”


    小食堂裏的胖大姐正在抹桌子:“這都2點多了,還沒吃完?你是不是要吃到下午5點去?”


    蔣贇辯駁:“孫姐,我早上出警,1點多才回來的!那個……還有飯嗎?我餓著呢。”


    “沒了,都收了。”孫姐指指收拾好的幾個不鏽鋼餐槽,“你餓的話去泡個方便麵吧。”


    蔣贇垂頭喪氣地走出食堂,打算去劉姐那裏問問有沒有吃的。


    他在這個派出所見習,不算實習,沒有工資隻管吃飯。見習期很短,十五天就夠,但蔣贇暑假裏也沒別的事,很喜歡待在派出所工作,基層警力又很缺,所裏就把他留下來,答應讓他待夠兩個月。


    這一個多月來,蔣贇跟著民警們到處出警,回到所裏參與審訊,追過賊,和醉酒暴徒打過架,伏擊過偷女人內褲的變態,也處理過一些鄰裏糾紛、夫妻吵架、你家小狗咬了我家小貓等零零碎碎的事情。


    在周末或轄區裏有重大活動時,他需要上街巡邏,維護治安,日班夜班倒來倒去,虧得他年紀輕,精力充沛,每天都元氣滿滿地上班,同事們都很喜歡這個熱血執著、勤奮專業,有時候又泛著傻氣的帥小夥。


    尤其是辦公區域那幾個女警,一個個都喜歡拿蔣贇尋開心,問他有沒有女朋友呀,要不要幫他介紹呀,慫恿他畢業後留下來做個東北女婿。


    劉姐是所裏的內勤民警,年近五十,管管戶籍、身份證、暫住證等事情,她的兒子和蔣贇同歲,得知蔣贇無父無母,暑假裏都不能回老家,劉姐就特別照顧他,每次見麵都會給他塞吃的。


    這次劉姐也沒讓蔣贇失望,從抽屜裏掏出三包巧克力派丟給他:“就剩這些了,全給你,小飯桶。”


    蔣贇笑嘻嘻地說聲謝,劉姐問:“你什麽時候開學呀?”


    “八月底我就回校了。”蔣贇說,“姐,到時候見習表你幫我寫好點啊。”


    “沒問題。”劉姐又問,“對了,你明年暑假去哪兒實習?總不會還來派出所吧?”


    蔣贇摸著癟癟的肚子回答:“不來派出所了,我應該會去刑警隊。哎姐,我先去吃東西了,真的好餓。”


    幾個女警哧哧直笑,劉姐擺擺手:“去吧去吧,叫你飯桶真沒叫錯。”


    蔣贇一溜煙兒地跑去了休息室。


    他很講規矩,從來不會在辦公區域吃東西,因為邵哥對他說,以前有民警出警回來餓得慌,在公共區域吃麵包時被報案的群眾看見了,對方居然去投訴,說警務人員上班時吃東西。


    蔣贇坐在休息室吃巧克力派,想到這件事,自言自語道:“好像警察不用吃飯似的。”


    正吃到第二個派,有人在外麵喊:“小蔣?小蔣?……蔣贇!你在哪?”


    “你稍等啊,臭小子剛才還在的。”


    蔣贇把大半個派塞進嘴裏,手裏拿著最後一個派急匆匆跑出去,嘴都沒來得及抹:“在這兒呢!邵哥啥事兒?要出警嗎?”


    然後,他就定在原地不動了。


    邵哥身邊站著一個人,一個年輕的女孩,聽到聲音後轉過頭來。


    她紮著馬尾辮,戴著眼鏡,穿一身湖藍色棉麻料子的連衣裙,肩上背一個雙肩包,轉身時,蔣贇看到,她包上的長頸鹿輕輕地晃蕩著。


    蔣贇看著她,努力地把一嘴巴巧克力派咽下去,差點噎死。


    章翎對他微笑,手指點點自己的嘴角,蔣贇抬手一抹,看看手上,果然有巧克力痕跡。


    他呆滯得不能再呆滯,哪裏還有平時生龍活虎的樣子。邵哥看看他,又看看那女孩,心裏有數了,按捺住吃瓜的心思,像個善解人意的領導般開口:“那個……你倆聊著,我先走了。蔣贇啊,今天下午沒事兒你早點下班吧,帶你朋友外頭吃個飯去,晚上還能去小廣場轉轉。”


    蔣贇:“……哦。”


    邵哥小跑著回接警大廳,胖乎乎的身子一點不妨礙他身輕如燕,像是有一肚子八卦要去和人分享。


    休息室門口隻剩蔣贇和章翎。


    章翎走到蔣贇麵前,好奇地看他的著裝,淺藍色短袖襯衫,深色長褲,黑色皮鞋,肩章、警號、臂章、胸徽一應俱全——是一身正兒八經、非常神氣的警服。


    她又抬頭看他的臉,非常滿意他此刻的表情。


    草花很給力,不僅沒有告訴蔣贇自己做了小叛徒,還套出他實習單位的地址,章翎突然襲擊,蔣贇再也沒辦法像兩年前那樣,做好萬全的準備,有理有據地展開他的演講。


    他整個人都傻了,心態都要崩了,手裏拿著一個巧克力派,站在那兒半天沒動靜,眼睛定在章翎臉上,表情千變萬化,相當精彩。


    章翎歪過頭,笑著說:“好久不見啊,小蔣警官。”


    蔣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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