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答應了。”


    話音剛落,陸墨就倒了下去。


    所幸雄蟲保護協會擁有豐富的救助經驗,加上這裏正是醫院的地下車庫,不出二十分鍾,陸墨就躺進了醫院的特護病房。


    淩站在窗外,明淨的玻璃窗映出雄蟲蒼白的臉。細密的冷汗在陸墨的額頭上凝結,他看起來如同一團隨時會融化的雪。


    淩伸出手,修長的指尖隔著玻璃窗,虛虛地描摹著陸墨的臉。


    宋簡書也已經被送去醫治了,他被陸墨打得太重,但凡等級再低一點,他都會當場暈過去。


    饒是如此,被送進醫療艙時,宋簡書也已經意識模糊。


    當透明的艙蓋緩緩蓋下時,溫格聽見宋簡書聲音微弱地說:“讓淩過來……”


    這微不可聞的四個字,卻讓溫格如遭重擊,一時竟無法理解宋簡書的意思。


    這位可敬的上校大人,在戰場上向來以驍勇善戰而著稱。他的堅韌和果敢,為他贏得了一枚又一枚的勳章,也在他身上刻下了一道又一道的疤痕。


    但若是以為他隻是一條隻懂得前進的軍犬,雖然善於戰鬥卻愚笨有餘,那就大錯特錯了。


    與此同時,他又有著狐狸一般敏銳的嗅覺,能讓他輕易地察覺到,戰場上細微的風向變化。


    正是如此他才能屢次在絕境中開出生路,帶領著士兵為蟲族奪回一個又一個的勝利果實。


    但這輕飄飄的四個字,卻在一瞬間,壓垮了溫格堅實有力的臂膀,讓他不住地打著寒噤。


    他邁著沉重的步子,來到淩的身邊,本想傳達宋簡書的意思,話到嘴邊卻變了樣。他說:“他是d級雄蟲。”


    這實在是很冒犯的一句話。


    假如這話不是溫格說的,假如聽到這話的並不是淩,那麽一定會引起規模不小的衝突。


    淩了解他的下屬,並沒有生氣:“他確實是。”


    溫格沉默了一會兒,又道:“我看不出他的特別之處。”


    他不明白,眼前的這隻雄蟲,和其他的雄蟲分明沒有區別。隻消不過十分鍾,就能看出他和其他雄蟲並無區別。一樣的傲慢,一樣的頤指氣使,一樣的天真殘忍,而他甚至連基因等級都很低。


    可是為什麽,淩會對著這樣的雄蟲,流露出這樣眷戀的眼神呢?


    為什麽軍團長看起來,要比從前柔和得多?


    溫格忍不住道:“他讓您很快樂嗎?”


    愛是恒久忍耐,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愛是不張狂。


    這是每一隻雌蟲從小到大都接受的教育,雄蟲不可能隻擁有一隻雌蟲,雌蟲不可以生出獨占雄蟲的心思。


    溫格一直恪守著這樣的原則。


    盡管他時常痛苦,總是忍耐,但愛本就如此,一半甜蜜,一半酸苦。


    “您為何不回答我?”溫格一疊聲問道:“您到底是怎麽想的呢?”


    “……”


    淩看著溫格,這個向來堅毅的下屬自己都沒有發現,他是這樣地急切,眼裏甚至流露出了一種近乎於求救的訊息。


    就像被困在了沒有邊界,沒有出口的永恒迷宮裏。


    淩低下頭,從衣服的內襟裏摸出一根煙叼上,卻並沒有點燃,隻是淺淺地咬著。


    他說:“溫格,你——”


    他靠在牆壁上,用眼神一個個點過走廊裏行色匆匆的雌蟲,輕聲道:“這隻雌蟲,那隻雌蟲,所有的雌蟲都是一樣的。”


    “你們恪盡職守,你們忠誠又堅毅——你們是高尚的,所以你們是痛苦的。”


    “我和你們不一樣。”


    淩的聲音含糊不清:“我呢……我很久以前就有病了,醫生判斷我是個反社會的性格,是個道德敗壞的分子。”


    溫格定定地看著他,眼神迷茫不已。


    “大概就是這麽個意思。”淩聳了聳肩道,“我道德敗壞,他呢,他……他或許得送進雄蟲改造所裏。你永遠想不到他對我說了什麽——”


    說到這裏,淩鮮紅的雙眸裏因為回憶而泛起柔和的光,如同春日夕陽下波光粼粼的小湖。


    他總結道:“總之,我們是爛鍋配破蓋,絕配。”


    溫格低聲道:“我不是很懂。”


    淩隻是轉過頭,看著病房裏的陸墨,聲音繾綣:“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


    但即使注定要被母神拋棄,他也隻想和陸墨一起,在地獄的火焰裏快活。


    “還有,你有沒有聞到……”


    淩猶豫地吸了吸鼻子,溫格疑惑地看著他。問他:“聞到什麽?”


    淩搖了搖頭:“沒什麽。”


    那股潮濕的雨水氣息,好像越來越濃重了。


    ————


    而此時的陸墨正處於一種極其奇妙的狀態。


    他雖然昏迷著,卻覺得自己從未如此清醒過。


    站在無邊無際的黑暗混沌中,他並不感到恐懼,有溫暖明亮的光點在黑暗中遊蕩。光點的數量是如此之多,當它們偶然地匯聚在一起時,陸墨就會想起自己第一次乘坐星艦的經曆。


    彼時他站在透明的舷窗前,被壯闊美麗的宇宙震撼到痛哭流涕。


    【這是哪裏?】


    【這是你的身體。】係統的聲音在黑暗中傳遞,變得空靈而渺茫,【距離改造完畢還有三十分鍾。】


    陸墨:“……”


    他伸出手——或者說他覺得自己伸出了手——碰了碰圍繞在他身邊的光點。


    光點像一隻幼獸般,依戀地蹭了蹭他的手,陸墨感受到一股歡快的情緒傳遞給了他。


    他不禁挑了挑眉:“所以我因為摸、了自己而感到非常愉悅?”


    係統:【……】


    係統頭疼道:【麻煩您收了神通吧。】


    陸墨無奈地歎了口氣:【我已經說得很隱晦了,你別害怕被鎖。】


    係統冷冷道:【希望你時刻記得,我現在的人格還沒有成年——你遲早要被鎖我警告你】


    陸墨聳了聳肩。


    唉,人生總有遺憾。


    說話間,這些光點從漫無目的地旋舞,逐漸變成了有規律的形狀,一小群一小群的光點匯聚成細細的溪流,而後溪流互相交融,匯聚成江河——


    千萬條江河在麵前無聲地奔湧,它們看起來是如此地驚心動魄,卻又如此平靜。


    當它們終於在世界的中心匯聚時,一股強烈的白光刺破了黑暗——


    陸墨睜開了眼睛。


    入目是一張柔美的臉,亞雌醫生安撫道:“你感覺如何?”


    陸墨使勁眨了眨眼道:“還行……就是有點熱。”


    亞雌醫生一愣:“熱?”


    陸墨感受了一下自己,麵無表情地說:“醫生,我知道對於您來說,這或許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並且是一件有關蟲族繁衍的重要大事。甚至我這種遮遮掩掩的態度都是對您高尚職業操守的汙蔑。但是請原諒我,畢竟還有一個人格沒有完全成年的非生物在默默監視著這一切,所以我能說的就這裏為止了,您明白我的意思嗎?”


    醫生迷茫地眨了眨眼:“……您想說什麽呢?”


    陸墨煩躁地扯了扯領口,道:“我他媽的好像在瘋狂散發信息素啊醫生!”


    亞雌:“……”


    十秒鍾後,醫生後知後覺地漲紅了臉,飛奔著跑出了門口,看著在走廊裏站著的兩隻雌蟲道:“你們誰是陸墨先生的雌蟲?”


    淩不露聲色的深吸了一口氣。


    他說:“我是,怎麽了?”


    醫生鬆了一口氣,雌蟲在就好。


    他抓住淩的手就往房間裏走,溫格想要跟上,被醫生一推,攔在了門外。


    亞雌醫生朝他呲牙:“閑雜蟲等不得進入!”


    假如說剛才隻是氣息變重了,這個房間裏簡直就連空氣都是潮濕的,淩甚至懷疑自己一腳掉進了水裏。


    雄蟲低著頭坐在床上,露出一點側臉,已經被染上了深深的紅色。


    “您怎麽了?”


    淩的聲音嘶啞得可怕,低沉如同蓄勢待發的獵豹,紅眸中瞳孔縮成了針尖大小。


    陸墨煩躁地扯著衣領,聽到他的聲音後抬起頭,眼尾因為不得抒發的沮喪而變得通紅,看起來十分地委屈。


    他朝淩伸出手:“淩,我好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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