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遠從未有像現在這樣,清晰的認識到這個世界是存在於過去的,周圍匆匆,隻是與他重現一場早就發生過的事情。


    如同有人撥動鍾表,瞬息間風雨欲來、天地色變。


    寒氣衝散了火堆升起的暖意,來人報完信後就倒地不起,周圍的達納族人開始尖叫、哭喊,站在附近的則連忙把他抬進帳篷施救。


    族長怒喝道:“安靜!”


    雜亂的聲音頓時消失了,人群緊緊合攏,不安的看著族長。


    “收拾行李,我們去奈都!”


    “去奈都,就能活!”


    有人聲音哽咽道:“奈都是妖族的城池,他們會讓我們進去嗎。”


    族長斬釘截鐵:“會!快去收拾,今晚就走,快!”


    眾人像找回了主心骨,抹了一把眼淚,就帶著家人去各自的帳篷收拾東西了。因為是逃難,時間緊迫,他們不能帶走所有的物件,隻能打包重要的衣物、鹽、種子和肉幹,堆放在板車上。


    而那些羊群、牛群,殺不完的,就隻能舍棄。


    很多人嚎啕大哭,他們從原來的族地遷徙到這裏,路上千裏迢迢,對這些羊比對自己還好,養了很久才養得肥嘟嘟的。


    他們就靠著這些生存,而現在,全都要沒有了。


    柵欄一放,羊群還懵懵懂懂的跟了他們很遠,直到最後跟不上。


    “咩~”


    它們或許會被後麵追來的魔族撕碎,或許會死在暴風裏,但這裏的青草這樣多,羊羔還能吃上最後一頓飽飯。


    達納族養羊的孤兒紅著眼睛看著後麵,最後把頭埋進了手臂。


    方遠看著不忍,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


    達納族是有馬的,每家都能分到一匹,馬拖著板車,勉強能拉動幾人。近八百人的群落每晚隻休息兩個時辰,就又不停歇的往北而去。


    奈都在北邊,據說遠遠能夠看見扶桑的樹幹,是妖族最興盛的地方。


    方遠懷疑奈都就是後世的妖都,因為聽達納族人的描述,兩者實在太像了。


    “駕!”


    木輪滾在泥土中,顛簸得不成樣子,婦人抱著孩童,往他嘴裏塞了一條肉幹。


    這就算是午飯了。


    他們一路所見的青草都迅速的枯萎了下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腐朽之氣,越積越重,讓人不安。


    太陽也已經許久未曾出現了。


    整片北地一直停留在天剛蒙蒙亮的時候,寒霜凝結,被風一直吹著,再多的被褥也暖不起來。


    若非拉車的是妖馬,早已承受不住。


    每晚休息的時候,方遠都會放出藤蔓,編織成球來阻隔大部分的寒冷,達納族人也能好好的睡一會兒。


    篝火點燃,穀渺渺獨自坐在一處,抬眼看了他一眼。


    方遠不明所以,又放出一截藤蔓,單獨圍了一個小天地出來,隔開了她的視線。


    從他們去往奈都開始,穀渺渺就一直是這樣,一路都在避開他,不發一言,神色冰冷。


    方遠想不通,也就不想了。


    這一小會兒,是難得的親昵時光,蕭情從後擁著他,把他罩進了毛毛外袍裏。


    莫小凡則變成了妖形,縮在方遠懷裏。手臂長的狗狗緊緊挨著,既享受鳳凰羽衣的溫暖,也給方遠做暖手袋。


    肉墩墩的,手感格外好。


    “好暖。”方遠一邊把手放在狗崽肚皮,一邊把臉埋在了金紅的內袍上。


    這樣一來,外麵的風雪都好像停了,小火苗一樣的暖意竄到他臉上,讓他沉迷。


    反正呆在這一角藤蔓裏誰也看不見,他可以盡情窩著。


    蕭情輕笑,摩挲他的後頸。


    “這件衣服,是鳳凰羽毛化的嗎?”


    “嗯。”


    方遠歎氣,要是他也有一件就好了,還不用自己穿,自動就能貼在身上。


    隻是不知道要是毛禿了,這件衣服還在不在。


    “前輩,以後你會變大嗎?”


    這話一出,給他按揉的手就停了,方遠反應過來,輕咳一聲:“我是說鳳凰,會長得和神話裏一樣大嗎?”


    蕭情嗓音低沉:“會,但需要時間。”


    方遠就咧開嘴,露出了一個笑:“那等以後,我想睡一睡鳳凰的翅膀根。”一定暖死了。


    蕭情勾唇:“那便如你所願。”


    “啊?”方遠愣了愣,“現在就可以嗎?”


    “可以,你退開些。”


    方遠抱著莫小凡,退後了些,貼到了藤蔓牆壁,心裏跳的很快。蕭情站在中間,一陣濃鬱的金氣擴散,將他包裹,方遠便眼睜睜的看著金氣繭中伸展開了一隻流光溢彩的“大鳳凰”。


    “沙沙……”


    它足有兩人高,占滿了這方角落,羽毛滿室生光,襯得藤蔓也泛出了紅色,瑰麗得讓人呼吸一窒。


    太美的一隻鳥兒——


    但方遠卻努力壓抑著笑,卻還是壓不住,悶悶的埋在莫小凡背上笑了出來。


    這也是蕭情的原形,和巴掌大精致掛的“小鳳凰”相比,麵前這個更像大號鳥崽,肚皮圓滾滾的,頭上的羽冠軟塌塌,又肉肉,連翅膀尖都透著圓潤。


    無辜的鳥眼像大顆的黑葡萄,歪頭看著他。


    “啾啾?”


    方遠聽懂了他的意思,是在問“如何”,他懷疑蕭情根本沒上過大號,還單純的以為是小鳳凰變大。


    “咳……極美,鳳凰真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看的神禽了。”


    “鳳凰”目光沉沉,蹲在碗狀的藤蔓地裏,優雅的抬起一邊的翅膀,示意他進來。


    方遠湊過去,先摟著鳥脖子,吻了吻它的鳥喙,才十分配合的側躺在了翅膀根下,懷裏還抱著莫小凡。


    慢慢的,鳳凰的翅膀蓋了下來,像一床極品的羽毛被,讓方遠喟歎一聲,窩得更緊了。


    莫小凡也是,喉嚨裏咕嚕咕嚕,半眯上了眼睛。


    鳳凰的翅膀根裏,是最細嫩軟毛,隻給伴侶和幼崽蓋。


    它靜靜看了一會兒,便轉頭梳理翎羽。


    神識放開,守夜。


    ……


    *


    兩個時辰後,達納族繼續趕路。


    接連幾日,荒原上除了氣氛詭譎一些,他們並未遇上什麽事。


    於是便有懷抱了希望的年輕人祈求族長:“族長,那個人說的或許是假的,我們現在回去,還能找回羊群。”


    族長閉了閉眼:“孩子,你說回去,可你知道現在回去,會是什麽樣的下場?”


    人族衰微,族與族之間關係十分親密,所以天水部落才會拚了命給他們送消息。


    這絕不可能有假。


    年輕人最終還是服從了命令,心裏卻還抱有幻想。但三日之後,第一批魔潮追了上來,瞬間讓他明白了自己是何等的天真——


    地平線的盡頭,出現了黑色的“橫線。”


    大地在顫動,是無數隻粗壯的下肢在同時奔跑、是無數聲淒厲興奮的嚎叫在擴散,洪荒之時還是魔族的天下,妖族尚且稱得上一句“有靈性”,魔族就是徹頭徹尾的墮落。


    真正的殘忍嗜殺。


    “跑——!”


    “往前——!往前!”


    達納族人尖叫著揮動馬鞭,馬車全力向前駛去,但他們馬匹本就疲累,堅持了一會兒便慢了下來,眼看著就要被魔潮追上。


    方遠當機立斷,放出了萬化藤籠,把所有人攏歸:“在裏麵呆著別動!”


    然後一躍而上,禦空畫下法訣——


    金色的佛手藤洶湧而出,在魔族前鋒經過的地下衝起藤網,轉瞬便借著這股勢頭把一大批魔族絞得四分五裂。


    天空昏暗,鉛灰色的雲積在四麵,像要將他們吞噬,空氣濕潤過度,將有暴雨來臨。


    方遠手訣不停,他提前用神識掃過了這批魔潮,數量在可殺範圍之內,最高的等級也不過入聖,不是大問題。


    有何可懼。


    這種事上秦瀾和穀渺渺立場一致,道邪向來不兩立,沒有理由。


    秦瀾周身環繞金氣,穀渺渺的紅搏紗徹底出體,如一條詭譎紅蛇撕咬纏繞,殺傷力十分驚人。


    摩羅樹天克陰邪,被方遠種了整整五十二棵,地下盡是佛手藤鑽的甬道,像打地鼠一般隨機衝起,絞殺一片。另一麵,方遠還在配合蕭情進攻,他負責聚攏,蕭情收拾,金線隨折扇瞬間成型,鋪天蓋地,收割戰果最為好用。


    兩人配合默契無間,極有效率的清掃戰場。


    相比起來,秦瀾與穀渺渺便有些失色了。


    單打獨鬥,還要互相算計。


    莫小凡抽出自己的刀,全神貫注。


    然而正形勢正好時,天上卻下起了暴雨,一道驚雷劈開混沌,讓底下魔獸俶爾一停。


    方遠全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了,為那一道驚雷,他頭皮發麻,心裏隱隱有種預感,像要發生什麽事。


    雨助長了魔族氣焰,整個天地都籠罩在茫茫白色之下,淹沒了聲息。


    但整片大地仿若在蘇醒什麽,天際竟隨暴雨有了一絲光亮,幹涸的裂土枯草逢生,抽出了一縷嫩芽。


    忽而鳳凰清鳴,蕭情化作了妖身騰空而起,飛掠過底下魔潮,吐出了鳳凰真火。


    稍有狂暴趨勢的魔族便被壓製住了,鳳凰真火在雨中越滾越大,連帶著枯草都被卷入,魔潮攻勢徹底停滯,嘶嚎著在地上橫衝直撞。


    萬化藤球裏的達納族人目不轉睛的看著戰況,呼吸急促。


    他們……究竟是何人?!


    有鳳凰真火做輔助,清理剩下的魔族隻是時間問題。這一批魔潮裏入聖期的有八個,六個被蕭情解決,兩個盯上了方遠,被他同時絞殺,穀渺渺與秦瀾相對輕鬆,沒有生命威脅。


    待一切結束,暴雨還在下,但雷聲卻沒有再起了。


    天幕始終落著一束白光,似晨曦破曉,美的虛幻。


    蕭情落地,化作人形站在了山坡上,身影正好背著光,眸光淡淡。


    方遠離他有些距離,收拾完最後一個就朝他走去,雨水打不到他身上,因為他開結界了。


    順便用萬化藤盤成了一把藤蔓傘,撐在頭頂。


    “蕭……”


    方遠腳步一頓,話音戛然而止。


    “……”蕭情也察覺了什麽,目光一動,看向了自己的手掌。


    逐漸變得透明。


    天空又一道驚雷,這一次比上次更加強烈,白光乍起,雷聲響徹北域,劈得方遠大腦空白,心如擂鼓。


    這絕不是普通的天雷。


    方遠呼吸急促,縮地成寸朝蕭情奔去,但已經來不及了——


    破曉下蕭情的身影刹那間變得透明,他似乎想說什麽,但開口卻是無聲的。


    白光消失,那塊草地上,最終隻留下了一把半新不舊的折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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