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元青還未走入大堂,就聽見北鎮撫司指揮使賴立群與西廠廠公劉玖正在大堂對峙。


    “無聖旨,侯興海是絕對不能給您的。劉廠公就不必在這裏等了吧。”這個硬邦邦的聲音是賴立群。


    “賴大人,您這話就不對。”劉玖聲音顯得平常淡定,“難道你錦衣衛抓人的時候就有聖旨嗎?”


    “北鎮撫司聽宮裏差遣,無須聖旨。”


    “嗬,是宮裏,還是司禮監。”


    賴立群聲音冷了下來:“劉廠公什麽意思?”


    劉玖笑了一聲:“沒旁的意思。隻是咱家見萬歲的日子可不算少,沒聽聞聖上有下過什麽旨意。賴大人這個‘宮裏’可就耐人尋味了……”


    賴立群氣得聲音冷硬:“劉玖,都是禦前當差,你莫要信口雌黃!”


    聽到這裏,傅元青帶著方涇和陳景踏步而入。


    賴立群見傅元青,連忙起身行禮:“老祖宗,方少監。”


    劉玖此人臉型方正、嘴唇菲薄,兩隻眼睛眯在一處泛著精光,本就是太監,還愛掐著嗓子說話,倒讓人難以生出好感來。


    他等傅元青在主位上坐下,這才不慌不忙的站起來,懶懶的作揖:“劉玖拜見傅掌印。”


    他囂張跋扈的樣子,傅元青並未往心裏去,坐下後問他:“依照大端朝律法,北鎮撫司本就有監督臣工之責。且我受先帝托孤,統領一廠一衛,並無僭越之舉。難道劉掌印忘了?”


    劉玖訕笑:“這怎麽敢忘。”


    “既然如此,同是宮裏當差,言語涉及聖躬,便應思之密之,謹言慎行。”傅元青道,“才是為人臣為人仆之道。”


    他說話之間,身邊的陳景已經給他遞上一碗熱茶,傅元青接過來,在手中握了握,手心就暖和了些。


    “劉掌印還有事嗎?”他問。


    劉玖被他當作學生一般訓斥,臉上有些掛不住,沒好氣的說:“本也沒什麽大事兒,咱家想提審侯興海。”


    “此人牽扯甚廣,應由北鎮撫司看管。”


    劉玖笑了一聲:“咱家有三法司的公文,刑部、都察院與大理寺聯名請求會審侯興海,還請傅掌印允許。”


    “無有聖旨,三法司也不能會審侯興海。”傅元青道。


    “咱家勸掌印還是不要負隅頑抗了。內閣要侯興海,六部也要問侯興海……三法司會審就是外臣眾望之請。您現在拘著侯興海,朝臣們怎麽想?是不是侯興海貪墨一案與司禮監有什麽牽連?”劉玖說。


    方涇皺眉:“老祖宗就是因為侯興海和外麵朝臣牽扯過多,才不想把人放出去的。劉爺您這是誣蔑。”


    劉玖不理睬他,隻對傅元青說:“現今兒不是咱家一個人這麽說。這事兒是黑是白,是誰貪墨,不過是士官一張嘴,史官一支筆。回頭逼急了滿朝悍臣,他們把髒水都潑您身上了。老祖宗您何必做這吃力不討好的事兒?”


    傅元青沉默了一下,將手中茶碗放下,這才抬眼看向劉玖。


    “人,在北鎮撫司裏,不會放出去。”他道,“史官也好,士官也罷,能寫能說不假。可我隻認公理天道。”


    劉玖氣笑了:“您真以為捏著先帝的遺詔能擋得住咱們主子萬歲爺的一道聖旨?”


    “我可沒這麽說。”


    “咱家這就請旨去,您可不要後悔!”劉玖站起來威脅。


    傅元青眉頭都不動,淡淡道:“劉掌印請便。”


    劉玖一甩袖,帶著眾人離開,烏泱泱從北鎮撫司大堂撤了出去,頓時清淨了。


    “多謝老祖宗。”賴立群道。


    “再有人來提審侯興海,就讓他們去司禮監找我。”


    “是。”賴立群點點頭,“劉玖那邊……皇上會不會準……”


    若是前幾年,他篤定少帝會聽他的諫言。可是如今,年少的皇帝已經長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


    啟用劉玖便是如此。


    他甚至不能判斷皇上是否會下旨意讓三法司會審。


    傅元青握著手裏的茶杯道:“讓方涇去提審侯興海吧。”


    賴立群有些憂心:“方少監下手不留情麵,這侯興海還沒定罪,合適嗎?人若是殘了廢了,犯了眾怒怎麽辦?”


    “皇上就算下旨,也是要明日了。”傅元青說,“侯興海及他背後的人,貪墨數百萬白銀,將朝廷變成他們的私家道場,做這些買官賣官的行徑。如今讓劉玖來要人,就是後麵的人急了、怕了。今夜若不能從侯興海嘴裏問出些關鍵人物所在,明日侯興海走了三法司,幕後主使就不會再讓他開口。前功盡棄,背後主使卷土重來,屆時,我們怎麽對得起十年寒窗的學子、又如何麵對鞠躬盡瘁、兩袖清風的朝臣?”


    方涇問:“可用刑嗎?”


    “隻今夜,用重刑。”傅元青說。


    方涇笑起來:“得令,您交給兒子放心吧。”


    *


    傅元青帶著諸位入了詔獄,往下走三層,漆黑的獄室用鐵門隔開。


    賴立群讓人給傅元青搬了張官帽椅,又點了明燈在外間坐著,親自給他倒了碗茶。


    整個底層除了周遭犯人的喊冤聲沒人說話,血腥味濃烈的充斥著鼻子。


    方涇這邊換了一身勁服推門入了內監牢。


    幾個人在外麵就聽見裏麵侯興海揚聲大笑,罵道:“閹黨,你也配審我?!”


    傅元青讓賴立群拿了最近北鎮撫司準備上報的呈文,在燈下看著,燈光如豆,影影綽綽。他眯著眼睛看呈文,過了一會兒,光線亮了起來,傅元青抬頭去看,陳景從過道裏取了兩支火把過來,架在房間兩側,屋子裏變亮堂了。


    傅元青去看身邊安靜站著的陳景問他:“怕不怕?”


    陳景道:“不怕,習慣了。”


    傅元青猜測大約是指之前被關在詔獄過。


    他不再說什麽。


    侯興海還在漫罵:“傅狗!我知道你在外麵,你記著!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開始還義正言辭。


    隻過了半個時辰不到裏麵就傳來侯興海的慘叫求饒聲,賴立群忍不住笑了:“我以為什麽硬骨頭,說些聽不懂的詩詞。原來抵不過方少監的手段。”


    終於,方涇卷著袖子,渾身血淋淋的出來,讓番子呈上一遝口供:“招了一些,再多的我覺得他並不知曉。時間緊迫,還請賴指揮使按照名錄抓人。”


    傅元青拿過來掃了一圈,盯住了那口供上的一個人名。


    “為先帝侍疾的太醫叫什麽?”他問方涇。


    方涇怔了怔,皺眉使勁兒想,可惜那會兒他才幾歲大,根本不知道。


    這時陳景回答:“錢宗甫。當年是禦醫,如今在南京太醫院做院判。”


    錢宗甫……


    若沒記錯,趙謹身體一直孱弱,卻還能勉強支撐。而錢宗甫做禦醫後,趙謹的身體就每況愈下,最終無力回天了。


    傅元青看著那張口供。


    錢宗甫為入太醫院,給侯興海及其前任,送了近十萬兩白銀。


    難道先帝之死另有隱情?


    “派人加急趕往南京。”傅元青說,“錢宗甫要抓,侯興海的前任也要抓。”


    “怎麽了?”


    “我怕貪墨一案牽連的沒這麽淺薄。”傅元青道。


    賴立群連忙說:“我這就安排錦衣衛去南京抓人。”


    傅元青帶人出了詔獄,天色已經黯淡。


    大堂上那碗茶還有半碗,傅元青拿起來,仔細飲著,平複著自己看到錢宗甫三個字的紛亂心情。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將茶水飲盡,對賴立群道:“都說你北鎮撫司在順天府遮天蔽日的,衙門待客的茶卻還隻是高沫。回頭我讓人送些舊年的綠毛峰過來。”


    賴立群咳嗽一聲:“舊年的綠毛峰跟高沫……也差不多了……都挺寒顫的。”


    傅元青終於露出了今日第一個溫和的微笑:“是,我們半斤八兩,就不要再攀比誰更落魄了。”


    他走到門口,方涇給他披上了氅衣。


    於是傅元青回頭道:“如此,我便先走了。”


    他不讓賴立群遠送,自己帶人出了衙門。


    外麵風雪再起。


    寒風中夾雜著細碎的雪飄落在台階上,有些融化的,成了一層薄冰,蔓延開去,地麵一層細碎的白。


    他做這司禮監掌印,正如現下——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傅元青踩上去,剛感覺有些滑,便讓人扶住。


    “掌印小心腳下。”陳景說。


    他說完這話,也不顧傅元青回應,將老祖宗猛然打橫抱起,在風雪中急行兩步,便把他送上了馬車。


    還好天色昏暗,距離馬車又近沒什麽人瞧見,便是如此,傅元青坐在車裏臉已發燙。


    馬車動了,正在此時,陳景入了車廂。


    “你怎麽……”


    陳景取下麵具,那張與先帝一樣的麵容露了出來,讓傅元青一時失語。


    隨後,陳景便坐在了他身旁。


    “唐突您了。”陳景在他耳畔道,“屬下隻是怕耽誤大荒經修煉的時辰,便有些著急……”


    年輕人的嗓音帶著些若有若無的撩撥,讓傅元青有了些雜念。


    可他去看陳景,他眼神清澈,身心坦蕩。


    老祖宗遂自慚形穢。


    “今日幸有你在旁看顧。”傅元青半晌勉強找句話對陳景說。


    陳景明亮的黑眼睛看向他,緩緩開口道:“以後有我,必不會讓掌印獨行於冰上。”


    他說這話,也許並無他意。


    可傅元青卻忍不住要避開他的視線。


    他掀開簾子去看窗外,天色暗淡中,萬家燈火初上,就聽見陳景在他身後道:“看這天色,恐怕隻能在路途中修煉。馬車顛簸,寒風襲來,還請您遷就一二。”


    老祖宗手一抖,那簾子“啪嗒”就掉了下來。


    將車內風光遮得嚴嚴實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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