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連著下了幾日的雨。


    張羨齡到樂誌齋給公主們上格物課,放學前的最後一堂課,雨聲一直沒停,像給張羨齡伴奏一樣。


    課上完了,人沒法走,窗外的雨越發大了,密密仄仄的將天地連在一起。


    這樣大的雨,又有風,並不是規規矩矩的直直的落下,而是斜著落雨,因此縱有傘,也不敢往外走,怕雨打濕了衣裳。


    張羨齡倒也不急,索性開了一扇窗,同三位公主坐在一起,共聽雨聲。


    有些雨絲飄進來,打在窗台處,使漆的顏色看起來更深些。


    德清公主有一搭沒一搭的和張羨齡閑聊:“這半個月總是陸陸續續的下雨,就沒見放晴。”


    “清明前,總得下一場雨的。”張羨齡道。


    閑著也是閑著,德清公主忽然心血來潮:“看這架勢,一時半會兒雨停不了。不然咱們做一個掃晴娘?”


    仁和公主掩袖笑道:“你都快及笄了,還做掃晴娘?”


    “就是好久沒做了,才想玩嘛。”德清公主雙手合十,一副哀求的樣子,“大姐姐就當陪我玩一會兒。”


    光是撒嬌怕打動不了仁和公主,德清公主又去拉攏永康公主:“二姐姐,你說好不好?”


    永康公主自然是不會反對的:“都行。”


    張羨齡坐在一旁看著,插嘴問:“掃晴娘是什麽?”


    “咦,嫂嫂之前在家中沒做過麽?”德清公主解釋道,“每逢陰雨連綿的天氣,閨中小女孩便剪紙為人,將其懸於門之左側,這便是掃晴娘了。”


    聽著倒是和後世日本所謂的晴天娃娃有些像,原來古代中國也有類似的風俗麽?張羨齡來了興趣,起身道:“那咱們就動手做一做掃晴娘,要什麽材料呢?”


    “白紙、紅紙、綠紙,還有一把剪子。”德清公主當即喚宮人去取材料。樂誌齋是做學堂之用,各類的紙筆是齊全的,不一會兒,宮人就把東西拿過來了。


    德清公主給大家分工:“大姐姐剪頭,二姐姐剪頭,我剪衣裳。”


    她許久沒剪掃晴娘了,先用一張白紙練了練手,而後才拿起一張紅紙,正式開始剪掃晴娘。


    三姐妹拿著剪子,哢嚓哢嚓的剪。張羨齡也沒閑著,瞧瞧這個,又望望那個,格外好奇。


    德清公主剪掃晴娘的時候,還哼著一曲輕快的小調。張羨齡凝神去聽,隻聞歌詞唱的是:


    “掃晴娘,腰身可喜好衣裳,便將雲霧先除蕩。盡力掀揚,掃晴天萬裏長。打麥場,農夫望,歸來相謝救民荒,佳名百世芳。”1


    不多時,掃晴娘的各個部分就做好了,白紙剪成了掃晴娘的頭,紅紙裁作衣裳,還有一把朝天指著的小掃帚。用膠將各部分拚在一起,就是一個身著紅衣,手握掃帚去掃雨的掃晴娘了。


    掃晴娘做好之後,宮人又拿過來一根翠綠的細竹竿。


    德清公主將掃晴娘拴在竹竿上頭,興衝衝地道:“咱們把掃晴娘放到門左。”


    放好之後,德清公主誠懇的祈求天晴:“掃晴娘快快讓天放晴罷,清明的時候我還想蕩秋千玩呢,要是一直下雨,就沒法蕩秋千了。”


    仁和公主笑她:“我說呢,你怎麽想著做掃晴娘了,原來是想玩蕩秋千。”


    也不知道是不是掃晴娘的功勞,清明前夜還在雨疏風驟,真到了清明節,天竟然放晴了。


    明宮舊俗,清明之時會在各宮安一架秋千,坤寧宮也不意外,在大殿之後安了一座又高又大的秋千。正因如此,清明節也稱作“秋千節”。


    這秋千倒不是說專為誰而設,張羨齡可以蕩秋千玩,其他坤寧宮的宮人也能蕩秋千玩,總之是宮中女眷難得的遊樂時光。


    天氣好,朱祐樘便與張羨齡去清寧宮給周太皇太後請安。


    到清寧宮的時候,周太皇太後正被其他老娘娘簇擁著,在□□院看小宮女們打秋千。


    見萬歲爺中宮娘娘來了,大家立刻讓出兩個座,讓帝後在周太皇太後身邊陪著。


    張羨齡請安之後,周太皇太後竟然和顏悅色道:“中宮這衣裳穿得很好看。”


    她平日裏很少誇人,張羨齡聽了,不覺有些意外,笑著寒暄了兩句。


    不知為何,周太皇太後這一向對她倒更好了些。


    張羨齡偷偷看了一眼身邊的朱祐樘,心想是不是他又同周太皇太後說了什麽。


    大家坐定,宮人繼續蕩秋千。


    這時候的秋千,可比後世坐著斯斯文文蕩秋千來得刺激。


    第一個不同的是秋千架,漆了紅漆的木頭作為框架,特別的高,足足有房簷那麽高。正在蕩秋千的宮人,並不是坐著,而是站著踏板上,裙袂飄飄,蕩至高處時,放佛飄在雲端。


    在秋千前方的宮牆上,往外挑著一個銅鈴,宮人蕩到高處,踏板觸碰到銅鈴邊緣,叮鈴叮鈴響。


    周太皇太後看宮人們蕩秋千,很高興,道:“這宮人蕩的秋千也不高,我年輕的時候,滿宮上下,尋不出一個比我蕩秋千蕩得更高的。那時候,就是英廟老爺都要讚我一句蕩得好。”


    人老了,就愛回憶從前的事,雖然已經過去很久很久,周太皇太後仍記得,那時候她方入宮不久,立在秋千架上,裙袂淩空,引得眾人驚歎。就連英廟老爺,也用一雙含笑的眼注視著她。


    周太皇太後望著秋千架,唇邊有淡淡的笑。


    她轉頭向張羨齡道:“中宮要不試著蕩一蕩秋千?”


    猝不及防,張羨齡略有些驚訝。從前她隻試過坐著蕩秋千,不曾像這般立著蕩秋千。雖然說立著蕩秋千看著很美,但她有一點點害怕,這萬一弄不好掉下來呢?


    張羨齡略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倒是想蕩,隻是又有些怕。”


    周太皇天後撲哧一笑:“你這樣的年輕姑娘,怕什麽,去試一試。”


    盛情難卻,張羨齡隻得站起來。


    朱祐樘也隨之起身:“別怕,朕幫你推秋千。”


    他比張羨齡還要認真幾分,緊握著她的手,將她送上踏板。


    “放心,我不會推很高,你兩手緊握著秋千繩,不要鬆手。”


    張羨齡站在秋千上,就有些不安,與他耳語道:“千萬別推高了。”


    朱祐樘走在她身後,輕輕一笑:“好。”


    張羨齡緊緊抓著秋千繩,隻覺掌心微微有些出汗。秋千蕩起來,起先並不很高,春日的暖風吹起她的裙擺,蓮花一樣撒開。蕩至最高處,她甚至能瞧見清寧宮宮牆外的小道。


    秋千騰空而起,又俯衝而下,起落之間,張羨齡隻覺得胸膛裏的一顆心怦怦直跳,好像忽然生出了一雙翅膀,有一種無拘無束的痛快。


    蕩了一會兒,秋千停穩,張羨齡扶著朱祐樘的手跳下踏板。


    這時她才發覺,其他老娘娘都望著他們倆,滿臉挪揄的笑意。


    帝後在人前這般親密,是不是不大好?張羨齡耳尖微燙,試圖將手抽出來,朱祐樘卻不肯,仍是緊緊的握著,問她道:“好玩麽?”


    張羨齡嗔他一眼:“好玩。”


    兩人攜手歸位,周太皇太後倒也沒說什麽,笑了一笑,道:“還是年輕好。”


    老娘娘們都善意的笑起來,怕她們再拿自己打趣,張羨齡岔開話題道:“那個,我叫膳房的內侍做了一些青團,請老娘娘們嚐嚐鮮。”


    少頃,內侍們奉上一盒盒新做的青團,糯米粉做的點心,拌了艾草汁,因此染成玉一樣潤的綠色,看著就很好看。


    張羨齡吩咐田公公做了幾種口味,也有豆沙,也有鹹蛋黃肉鬆,也有芝麻紅糖。但混在一起,沒有貼標簽,是以有一種開盲盒的驚喜。


    她運氣不錯,隨手一拿,就挑中了她最喜歡的鹹蛋黃肉鬆餡青團。


    吃喝完畢,就到了閑聊時間。


    周太皇太後忽然提起一事:“大姐兒如今年紀也到了,該選駙馬了。”


    仁和公主的生母王太妃聞言,精神一振:“可不是,我雖舍不得,但也想讓她有個好歸宿。”


    周太皇太後望向仁和公主,打趣道:“大姐兒,你喜歡什麽樣的少年郎?趁現在中宮在,趕緊說一說,讓她給你挑一個好夫婿。”


    被談及婚姻大事,仁和公主臉都羞紅了,道:“我……我……任憑皇祖母和皇嫂做主。”


    說著,她起身道:“我蕩秋千去。”


    望著仁和公主落跑的背影,張羨齡也同其他老娘娘一樣,輕輕笑了起來。


    周太皇太後仔細叮囑:“選駙馬是大事,大姐兒又是這一輩裏頭一個出嫁的公主,中宮一定要慎重,好好選才是。”


    張羨齡鄭重的道:“孫媳一定好好挑。”


    本朝的公主束縛頗多,縱使駙馬早逝,公主也隻能寡居,幾乎從無再嫁之事。正因為如此,駙馬的品性如何,極為重要。


    事關仁和公主的終身幸福,張羨齡自然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因是初次操辦選駙馬之事,她先細細詢問了往年的舊例,大致弄清楚了明朝選駙馬的要求。


    在本朝立國之初,駙馬多是公候之子,不拘年貌,隻看身份。到永樂年間,這些勳貴之家出身的駙馬曾數次插手奪嫡之爭,惹得仁廟老爺不快。是以自從永樂之後,駙馬的挑選範圍也漸漸與後妃看齊,多是從民間良家子弟裏挑選。


    即然是選良家子弟,年齡相貌則成了第一要緊之事。也有明人對此憤憤不平,說現在選駙馬俱是選庶民子美貌者尚主,真是世風日下。


    但張羨齡還蠻喜歡這一點的,都貴為公主了,又不能改嫁,那自然要選一個品行出眾的美貌少年當駙馬。


    過了幾日,便有聖旨下來,昭告天下:“凡有子弟年十六至十八歲,容貌端正,身家清白者,皆可於禮部報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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