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二年的春節,倒是個暖春。


    明晃晃的日光照在大襖上,竟然有些熱,張羨齡便沒穿披風,隻是外罩了一件雪青色比甲,已然是作春裝打扮。


    鞭炮是從大年二十九就開始放了,每隔一個時辰,必定劈裏啪啦放一串。萬歲爺走到哪一宮,後頭也是滿殿紅色鞭炮紙。


    喜慶是喜慶,吵也是真吵,張羨齡索性將冬日戴的暖耳翻出來,當作耳罩戴在頭上,以減輕些煩人的鞭炮聲。但暖耳戴在耳朵上,捂著又熱,幸虧梅香和秋菊連夜趕製出了一對耳塞,張羨齡方才清淨了些。


    考慮到年幼的親王與公主也許會被鞭炮聲驚著,張羨齡又命小宮女做了十來副耳塞,送到撫養親王與公主的老娘娘宮中。


    等到正月十五,乾清宮前早就安設好了鼇山燈,好大一座燈,足足有乾清宮屋簷那麽高,自下往上用蒼翠鬆柏層層堆壘,綠葉構造的燈牆上掛著琳琅滿目的各色彩燈,其上還有八仙與佛祖等神佛的塑像,氣勢恢宏,縱使是白日所見,張羨齡也為這鼇山燈所吸引住。


    聽說這樣的鼇山燈除了乾清宮廣場的這一座外,宮門前也會有一兩座,以供百姓賞玩。


    至正月十五,張羨齡與朱祐樘往清寧宮去,給周太皇太後行禮。


    今夜是家宴,清寧宮前殿擺了好幾桌酒席,地上鋪著大紅百花圖氈毯,依次列著各色食案,也有紫檀雕花的,也有剔紅刻福字的,看著就是新春富貴。


    周太皇太後輩分最高,又是在她宮裏,自然坐主席。朱祐樘坐在左側首席,右側首席乃是王太後,接著才是張羨齡。


    眾人入席,互道了祝福,便添酒開宴。


    為了給周太皇太後解悶,清寧宮殿前的月台上搭了一個戲台,此時殿門齊開,燈火輝煌,坐在殿內正好可以瞧見戲台。


    張羨齡倒很有些好奇,今夜會唱什麽戲呢?這個時候,京劇都沒出現了,也許會唱昆曲?可赫赫有名的戲曲家湯顯祖這時候似乎還沒出生,想來像《牡丹亭》、《南柯記》等經典曲目也未問世。


    一旁的王太後見張羨齡頻頻盯著戲台,便笑道:“今夜應該有內侍阿醜演的傳奇,他演戲一向好玩的。”


    傳奇麽?張羨齡聽著這名字有些陌生,似乎是比昆曲更古老的曲藝,便決心好好看一看,不忙著吃點心。


    樂聲響起,一個中年內侍踏著鼓點走上戲台,正是鍾鼓司僉書阿醜。


    他大搖大擺走上台,步伐怪模怪樣的,手裏還握著一執板,還沒開口說話,已經逗得不少老娘娘嘴角上揚。


    阿醜插科打諢,吟唱台詞:“論傳奇,樂人易,動人難。知音君子,這般另作眼兒看。”1


    他的聲音極其富有穿透力,把樂聲都壓了下去,每一個字張羨齡都聽得清清楚楚。


    阿醜斜眼問旁邊的小內侍:“今日敷演誰家故事?那本傳奇?”


    小內侍應聲道:“真假廠公記。”


    話音才落,周太皇太後徑直笑出了聲,在座的老娘娘也都笑起來。


    張羨齡一頭霧水,王太後悄悄同她說:“看來這出傳奇唱的是汪直,從前憲廟老爺在時,阿醜就編過汪直的戲。”


    戲台上接著演。


    “哎呀呀,原來是唱汪太監,待我裝扮裝扮。”阿醜掏出一盒粉,往臉上刷了厚厚一層,眨巴眨巴眼:“現在可像汪太監了?”


    小內侍愁眉苦臉:“就白這一點比得上。”


    張羨齡想起萬娘娘出殯那日,靈前那一個豐神俊朗的青年,再看看一臉厚粉的阿醜,不由得也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傳奇講的正是汪直的故事。那時他大約十四五歲,為西廠提督太監,常常到宮外辦差,很是威風。


    有一個人物叫楊福,聽一位見過汪廠公的好友講,他的眉眼竟然和汪直有些相似。那楊福聽說之後,不知哪來的雄心豹子膽,竟然弄了一套蟒袍,私刻了一塊牙牌,將烏紗帽戴上,搖擺作勢,竟然自稱為汪直,四處騙吃騙吃。


    假汪直自蕪湖縣搭乘驛傳往南行,無論是蘇州府的縣官,還是杭州府的官吏,竟然全部信以為真,爭相奉承。見假汪直隻帶了一個校尉先導,連忙送車馬、送奴仆家人,在官吏們的不懈努力下,假汪直還真真湊出了個西廠提督太監的行頭,越發像真的了。


    江南百姓聽說汪直來了,立刻將自己的冤屈寫成頌詞,哭著喊著要汪直替他們伸冤。假汪直做戲做全套,竟然也裝模作樣的為百姓審案。


    假汪直一路南行,走到福州,三司官亦戰戰兢兢地恭迎,好酒好菜相陪。可吃飽喝足,假汪直竟然向他們索賄,這一下子可漏了馬腳。在酒席旁作陪的福州鎮守太監盧勝怎麽想怎麽不對,汪直不收賄賂這事,天下皆知,怎麽這個汪直還獅子大開口要銀錢了。


    盧勝長了個心眼,把假汪直與校尉先導全都灌醉,去翻他倆的行囊,翻來翻去,沒找到符驗。


    這麽一來,假汪直的身份便被揪出來了,朝野震驚,便是真假汪直一案。


    張羨齡原本聽著極為開心,可聽著聽著,察覺出不對了。這個時候唱一出真假汪直的傳奇,當真不是意有所指麽?


    她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最終落在覃吉身上。覃吉有所察覺,抬眼看向她,微不可見的點了點頭。


    張羨齡笑容漸漸消散,認真看起劇來,察覺到深意之後再聽這一出傳奇,她忽然發現其中處處有暗示。等演到盧勝試探假汪直這一場戲時,暗示更加濃厚了。


    盧勝念白道:“我聽說汪廠公原是大藤峽之亂時入宮的,想來他必定會說廣西土話,正好我也會唱支廣西小曲,可拿來試他一試。”


    聽到這裏,張羨齡側過頭去看朱祐樘。他原來的表情是很柔和的,這一下卻是麵無表情。


    張羨齡在心裏歎息了一聲,為了合群,還是擠出一個笑,與一眾老娘娘們一起喝彩。


    曲終人散,張羨齡與朱祐樘並肩走出清寧宮。


    她裝作無事的笑一笑,問:“回去嗎?”


    朱祐樘握了握她的手:“你先回坤寧宮休息,我還有些事,要去乾清宮處理下。”


    他放開她的手,轉身往乾清宮的方向去。


    笑笑忽然喊了他一聲。


    朱祐樘回眸,瞧見笑笑站在月光裏,占盡月色皎潔。


    “我等你回來才睡。”


    朱祐樘點了點頭,拂袖轉身。


    雖是夜裏,但滿宮的燈火照亮了半個紫禁城,格外熱鬧。聖駕抵達乾清宮,一陣陣鞭炮聲又急促的響起來,飄散著淡淡的硝煙味。


    朱祐樘坐定,臉繃得緊緊的,吩咐道:“傳阿醜過來。”


    方才那一出傳奇,他原來還不覺得有什麽,戲往後頭唱,眾人笑聲越發響亮,他心底的憤怒也如同夜空中的圓月一般,越爬越高。


    不多時,阿醜來了,他並不是獨自一人進殿的,身旁還跟著覃吉。


    朱祐樘坐在圈椅上,一雙手緊緊握住扶手處的龍首,指節微微有些發白。他看一看阿醜,又掃一眼覃吉,心裏已然有數。


    這一出戲,是司禮監授意阿醜演得。


    “覃吉,你有什麽話要向朕說。”


    覃吉隻覺得脊背都竄過一抹冷意,萬歲爺大多時候都是稱呼他為“伴伴”的,這時卻罕見的叫了他全名,可見萬歲爺有多憤怒。


    他當即俯首,跪在地上道:“臣鬥膽,聽說紀旺與紀貴原來姓李,進京之前,內侍蔡用給他們改的姓氏。”


    覃吉將自己私下所探明的疑點一一說出來,又道:“臣亦聽說,宮外有一人,名李福,也四處嚷嚷說他是皇親。”


    “孝穆皇後姓紀。”朱祐樘冷冷道。


    覃吉硬著頭皮道:“據說,在廣西土話裏,紀、李同音。”


    月光透過綺戶,在冷清清的金磚上投下影子,白晃晃的一片,乾清宮內外,沒有半點聲響,極為安靜。


    半晌,朱祐樘短促的笑了一聲,笑聲帶著點淒然的意味。


    “也就是說——花了這麽長時間,費了這麽多功夫,你們連孝穆皇後是姓紀還是姓李都沒查清楚?”


    “微臣惶恐。”


    又是長久的沉默,終於,朱祐樘開口說話了,聲音平平靜靜:“今日是元夕,好好睡一晚,明日一早,傳蔡用、紀旺、紀貴和那什麽李福到乾清宮來。下去歇著罷。”


    這幾句話似乎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他在乾清宮呆呆坐了許久,一動不動。


    殿中侍奉的李廣膽戰心驚,大氣不敢出,一直快到宮門落鑰時分,才上前小心翼翼的問:“萬歲爺今日可是歇在乾清宮?”


    朱祐樘如夢初醒,看了一眼天色,的確很晚了,他原打算在乾清宮歇息,可轉念一想,笑笑還在坤寧宮等他。


    他略微洗漱一番,快步回到了坤寧宮。


    坤寧宮裏,張羨齡一邊做小橘燈,一邊等朱祐樘回家。


    把橘子瓤掏空,其中放上一小節白燭,點燃,就多了一點熹微的光。她做到第五盞小橘燈時,朱祐樘終於回來了。


    因時間實在是太晚了,兩人梳洗了一下,便就寢了。


    燈燭全熄,張羨齡卻留下了幾盞小橘燈,小橘燈裏的蠟燭很短,過一會兒,就自然而然熄滅了。


    寢殿中再沒了半點光亮,張羨齡合上眼,打算睡去,忽然聽見枕邊人的說話聲,如慕如訴。


    “紀旺和紀貴也許是假的。”


    “我娘也許姓紀,也許姓李。”


    “好好的一個人,來世間走了一遭,生了個孩子。她的孩子還是九五之尊,一國之君,卻這孩子竟然連她姓甚名誰,家住何處,有何親人,一概不知。這世間怎麽會有這樣荒唐的事?”


    朱祐樘深深吸了一口氣,將笑笑擁入懷中,像溺水的人在浩浩蕩蕩的江河裏,抓住了唯一一根浮木。


    幸好,他如今還有一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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