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慈寧宮裏安安靜靜的。


    小佛堂內陣陣梵音,木魚聲讓人心不自覺地安靜下來。


    太皇太後念誦完一篇經文,歪頭一看便覺天晚了,對身後盤膝閉目的女孩兒輕聲道:“怎麽也不早叫我,前兒還說讓你早些回去睡呢。”


    娜仁聽了說話聲睜開眼,笑道:“誦經哪有中途打斷的道理,況我早回去也睡不下,不如在這兒陪著您,心裏也安靜。”


    她說著,站起來把鞋穿上,走過來扶太皇太後。


    蘇麻喇捧著茶盤走進來,先讓與娜仁,娜仁端起奉與太皇太後,隨口問:“今兒晚上備的什麽?”


    “八寶養身茶。”蘇麻喇笑容慈愛地看著她,又笑對太皇太後道:“這可是咱們格格不知道廢了多少心思尋出來的方子,太醫看過了也說極好,這個時節喝不上火也不傷脾胃,您可不能辜負了格格的心。”


    太皇太後笑嗬嗬地飲了半盞,“知道你是給娜仁這丫頭邀功呢,行,我也不能虧待了她,前兒內務府送來的宋錦,就便宜這丫頭了。”


    娜仁嗔道:“老祖宗!”


    蘇麻喇好笑道:“您就別逗咱們格格了。”


    太皇太後朗笑兩聲,五十多歲的人了,身體仍舊硬朗,笑起來中氣十足的。


    但見她握了握娜仁的手,笑眯眯道:“一轉眼,咱們娜仁也大了,小丫頭就該穿鮮亮些的顏色。那孔雀藍的蜀錦,用淡黃的宋錦滾鑲,繡上顏色鮮亮的格桑花,秋日裏穿著,日頭底下最奪目好看。”


    蘇麻喇在旁邊連聲附和,娜仁無奈,隻得道:“是,回去就讓烏嬤嬤裁一身那樣的衣裳穿。”


    “不用你身邊的人。”太皇太後搖搖頭:“回頭讓針線上的人做,這京裏時興的樣式啊,還得是他們最知道。”


    一路閑話著走回太皇太後的寢殿,娜仁與蘇麻喇服侍她拆了妝發,太皇太後便道:“讓小丫頭們伺候就是了,蘇麻喇你歇著,娜仁你也回去吧,時候不早了,早些睡。明兒早上玄燁來請安,太醫院來報他進來虛火旺盛,還得勞你給他煲一盅荷葉粟米粥。”


    她說著,回頭看了娜仁一眼,似嗔似怪:“那小子被你慣得口味挑剔,禦膳房做得被他挑出千百個不是來。”又忍不住添了一句:“近日氣色瞧著倒好了,將要入秋了,天涼,若是心口疼可不要忍著,定要一早請太醫來看脈開方,才穩妥呢。”


    娜仁笑嗬嗬地應著,向太皇太後微微欠身告退,又道:“您早些歇著,前兒趙太醫來請平安脈,可是說了您不好熬夜的,耗心血。”


    “好好好!你也早些歇著,莫要夜裏翻書,那可最是熬神。”太皇太後滿口答應著,又指著她對蘇麻喇笑道:“看咱們家這個小管家婆!”


    娜仁無奈笑笑,領著貼身侍女瓊枝慢慢退下了。


    她一離開,殿內就安靜了下來。


    太皇太後看著她的背影,沉默良久,方才輕歎一聲,對蘇麻喇道:“是玄燁沒福氣,也是愛新覺羅家沒這個福氣。”


    蘇麻喇知道她說得是什麽,眼瞼微垂,緩緩道:“赫舍裏家的格格也是個好的,是京裏有名的‘四全姑娘’,能得她為後,也是咱們皇上的福氣。”


    “隻是可惜了娜仁,在我身邊十幾年,出落得這樣出挑,卻也被綁在了這深宮裏。”太皇太後忍不住要歎息,又有些不忍:“若是出去,雖然她阿布官爵不顯,卻是我親自教養長大的,配個親王也是足夠的。”


    蘇麻喇默默半晌,終是輕歎著道:“格格出去了,以後的日子未必有在宮裏順心,在宮裏有您和太後,還有與皇上的情分在,又是咱們博爾濟吉特家的格格,皇後也不敢慢待。”


    太皇太後長長歎了口氣,“精於廚事,長於針黹,禦下有度,性情寬和,胸襟豁達,處事明白。這樣的女孩兒,到了誰家都不會差,是我耽擱了她。”


    蘇麻喇隻得沉默不語。


    良久的安靜過後,太皇太後自己接著領口的琵琶襟扣子,低聲嘟囔道:“反正我在一日,誰都別想欺了我家丫頭去。”


    “唉,這才是呢。”蘇麻喇笑容在臉上綻開,又聽太皇太後問:“娜仁屋裏的金珠、銀珠都到了出去的年紀,我看她身邊那個叫豈蕙的不錯,很穩重,可以提上來,烏嬤嬤和你說了嗎?”


    蘇麻喇道:“略提過一嘴,沒細說。”


    “那就慢慢看著吧,若她真到了搬出慈寧宮那天,我少不得從自己這裏給她兩個好的鎮鎮場子。”太皇太後一錘定音,蘇麻喇含笑稱是。


    且說娜仁那邊,她住在慈寧宮的偏殿裏,回去的時候殿裏還掌著燈,烏嬤嬤領著宮女針線,見她回來忙迎上來:“格格可算回來了,這天兒都黑了,這眼看啊就要入秋了,天黑得越來越早。金珠,快把溫在爐子上的牛乳燕窩羹端來,小廚房做得桃酥噴香,您一定喜歡,不過不許多吃,晚上吃多了那東西不克化。”


    她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娜仁一一應著,笑眼彎彎地托腮看著她,道:“燈下女紅傷眼,晚上抹抹牌、說說話的,何必針線呢?咱們這裏又不短銀子花用。”


    這說得是宮中許多老太妃、太嬪平日收著份例和年節賞過日子,手裏緊張,要領著宮人針線。


    烏嬤嬤聽了渾不在意,隻道:“打個絡子縫個襪子能有多傷眼?她們總是要出宮過日子的,手裏靈巧才好。”


    金珠端著個茶盤進來,聽了這話臉上一紅,烏嬤嬤看她一眼,笑道:“不要臉紅,嬤嬤說的這都是大大的實話!眼看也到了你們出宮的日子,你可不得好好把手上的活練一練?”


    幾個小宮女嘻嘻哈哈地湊趣,娜仁在炕上坐了,就著燕窩羹吃了兩塊桃酥,烏嬤嬤在旁邊連道:“多吃點、多吃點才好呢,您正是長身子的時候。”


    瓊枝抿嘴一笑:“咱們格格都十六七了,嬤嬤您還當是十三四歲的小孩子呢。”


    烏嬤嬤睨她一眼:“你懂什麽?十六七也是長身子!這時候打好底子,以後嫁人生育都不愁的。”


    這話一出,滿屋子的小宮女臉都紅了,娜仁倒是老神在在地,一邊漱口一邊附和:“嬤嬤說得有理。”


    “格格!這話您也敢亂答應。”瓊枝嗔著她,把漱盂轉手遞給小宮女豆蔻,一麵道:“你們都下去吧,這裏有我和嬤嬤服侍就夠了。”


    金珠等人知道她們是有私密話要說,答應著,捧著東西退下了。


    一時殿裏人退個幹淨,隻留下娜仁、烏嬤嬤、瓊枝主仆三個。


    娜仁對她們要說什麽大概心裏有數,慢騰騰起身離了暖閣的炕,往寢間的妝台前走,一邊道:“皇後的人選定下了索中堂家的大格格,婚期九月裏頭,有些緊,我聽太皇太後的意思,遏必隆大人家的格格也要入宮。”


    烏嬤嬤歎道:“這麽多年,到底耽誤了。”


    瓊枝倒是很鎮定地替娜仁解著扁方挽著的小兩把頭,低聲道:“太皇太後對您是……”


    “明兒一早皇上要來,把庫房裏那一罐今年夏日收的荷葉粉找出來吧。”娜仁把自己耳朵上的瑪瑙耳墜子取下來,對著鏡子裏的自己挑挑眉,“阿布和額吉的信來了第一時間給我看。我下午依稀聽著佛拉娜妹妹給我送東西來了?”


    烏嬤嬤輕撫著她的青絲,好笑道:“又作怪。”又道:“是太後新得的時新珠花,讓馬佳格格給您送來。奴才看了,那花兒倒是精巧,寶石做的花芯,小米珠穿成的,玫瑰、芍藥、玉蘭、桃花四個花樣子,一看就不是內務府的手藝。”


    娜仁聽了點點頭,又慢吞吞地道:“嬤嬤你覺得,我的日子比之佛拉娜妹妹的,如何?”


    “當然是好出千百倍來……”烏嬤嬤回過味兒來,卻是一揚眉:“您是博爾濟吉特家的格格,太皇太後的內侄女兒、太後的堂妹,馬佳格格父親卻不過是個員外郎,哪裏能一樣?”


    娜仁搖搖頭:“其實又有什麽不一樣的呢?我阿布也隻是個三品公吉,不過占了血統上的便宜罷了。”


    瓊枝卻溫吞地笑著:“可您有太皇太後和太後的看重。一樣是待年宮中,您是太皇太後娘家的女孩兒,宮裏的客人,馬佳格格是留在太後身邊服侍,哪能一樣?不過這話也隻在咱們屋裏自己說說罷了。”


    烏嬤嬤也道:“正是呢。現在的正經事兒,是皇後入宮之後,您該怎樣。”


    “還能怎樣?”娜仁微微挑眉,銅鏡中的女孩兒柳眉杏目,樣貌清麗,如早夏的茉莉,不起眼兒,卻有一番長久沁潤的清香。


    不愧是我。


    她徐徐將一支釵放在妝台上,看著屜子裏琳琅滿目的首飾,唇角翹起一個富婆的弧度,“一如往常。”


    “是。”烏嬤嬤與瓊枝齊齊恭謹欠身。


    等服侍了娜仁躺下,因她的習慣是寢間內不留人守夜的,烏嬤嬤與瓊枝慢慢走出寢間,對視一笑。


    瓊枝一盞盞熄了燈,暖閣裏地攤上鋪了席子,她對烏嬤嬤笑道:“咱們格格看得明白,以後日子定然也清省。”


    烏嬤嬤道:“這樣才好呢,我就怕咱們格格若是一心撲在皇上身上,要心裏難受一陣子的。”


    “咱們格格對皇上有心,卻不是男女之心。”瓊枝慢慢搖著頭,烏嬤嬤笑眯眯一點她的額頭:“孺子可教也,這樣的日子才長久呢!這後宮裏女人就像是花園裏的花,四季不斷,皇上可隻有一個。咱們格格蒙著一份打小的情分,又是救駕之功,不愁好日子。”


    正低聲說著話,提起帝後大喜,要放一茬宮女出宮的事兒。


    烏嬤嬤輕聲道:“提人的事且慢慢看著吧,倒是你,你真不想出宮?打十來歲上,你就跟著來了京城,如今格格都到了要許人的年歲,你心裏就沒個念想回家看看?”


    瓊枝搖了搖頭,輕輕笑了:“有什麽值得看的呢?是等回了家,被我那個賭鬼阿布把那點子積蓄搜刮幹淨,然後隨意許人,換幾個聘禮錢?就這樣跟著格格,我心裏覺著安穩。況,服侍了格格這些年,若離開了,也有不放心。”


    “你做事周到,我也舍不得。”烏嬤嬤笑著握了握她的手,道:“以後啊,咱們娘倆兒服侍著格格,你家裏那些個糟爛事情不要想她。當年什麽也不懂就入了京,操著口蒙語學漢話,你學得最快,說起來也最利落,又求了格格給你改了漢名。我就知道,你怕是不惦記家裏了。”


    瓊枝手捏著鴨蛋青宮裝的袖口,一聲輕笑傳出,她低聲與烏嬤嬤道:“嬤嬤,我隻盼著長長久久陪伴在格格身側,不然……這宮裏的女人,太苦了啊。”


    烏嬤嬤也歎了一聲,滿是惋惜:“可不是嗎?當年在草原上多驕傲張揚的小格格,入了宮,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一個個沉默寡語,有時我也想想,若是先帝還在,隻怕太妃們的日子過的還不如當下呢。至少太皇太後對太妃們還算多加照拂,太後領著太妃們在寧壽宮住,也都和和睦睦。”


    “咱們格格就不一樣。”瓊枝笑了,“都說世間男女之情最不可靠,咱們格格索性也不求了。這些年和皇上相處著,我細看著,倒真有幾分玩伴姐弟的意思,別怪我說句不好聽的,這情分可比愛情那玩意可靠多了。”


    “休要胡說,論起輩分,咱們格格還是皇上的遠房表姑呢!”烏嬤嬤嗔她一句,自己也有些好笑,“這姑姑侄兒的也就是個說法,親戚遠了,誰還論呢?若非咱們福晉與太後親近,入京的也就不是咱們格格了。”


    這位在宮廷中沉浸多年的蒙古婦人已說得一口流利漢話,此時坐在腳踏上,不免升起些許感歎來:“造化弄人啊。”


    她慢慢沉吟著,盯著擱在旁邊小杌子上的一盞宮燈,目光堅定:“咱們格格要過安穩日子,那些烏七八糟的事兒就都不能近了格格的身,髒了格格的眼。”


    瓊枝低聲應著,“是,您說的有理。”


    暖黃的燈光照亮黑夜中的一小片地方,映著二人的臉龐,燈火微微搖曳,卻是宮中難得,安靜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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