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裏克的手掌猶有溫度,他唇角掛著笑容,可他生命已經逝去。


    他們相逢於少年,如今也像少年時候一樣哭泣。菲爾已經是一位孩子的父親,阿曼達是女兒母親,林茉是學生們的師長。現在的他們,是引導者的身份。可是這個時候,時間仿佛從未流逝,篝火邊的歡聲笑語猶如昨日,使得他們悲痛哭泣。讓他們覺得,自己還是個孩子,並不是什麽成熟穩重的人。


    能在朋友們簇擁下死去,對於埃裏克而言,是很幸福的。


    微寒的風輕輕拂過了樹幹,將一枚樹葉就這樣子輕盈的吹落。


    林茉輕輕的走在街道上,眼眶猶自有些澀意,她很久沒有這麽哭過了。埃裏克是王都大主教,之後也會舉行葬禮。他的隕落是為了人類而犧牲,自然也需要一個儀式讓人傷感、懷念。


    可是對於林茉而言,當埃裏克的生命消失時候,這件事情就已經結束了。


    仿佛自己一閉眼,仍可瞧間當年那個微微害羞,漂亮得像個女孩子一樣的埃裏克。火焰的光輝輕輕的撲在對方麵頰之上,給他的五官染上了一抹柔潤的光輝。


    死亡帶來的可怖湧上了林茉的心頭。


    林茉的情緒上有著前所未有的軟弱,她知道自己在害怕。


    她是個感情上需求並不強烈的女人,所以對於組建家庭也並不是很渴切。甚至於對於朋友,她也並不需要時刻膩在一起。隻要知曉對方在世界某個地方,好好活著,那麽她就可以了。


    可是現在,她清晰感覺到生命逝去的可怕。


    埃裏克死了,那麽伴隨時間流逝,阿曼達會老,菲爾也會老,那麽終究也會死。他們會離開自己,從這個世界消失。


    而自己呢,少年時候的熱切隻有那麽一次,此後自己再不能締造如此深切的牽絆了。


    他們都會離開自己,隻留下自己。


    林茉身軀之中殘存了神之力,那麽她就能活得很久,至少遠遠超越世界其他人類。


    初秋的雨水夾雜幾分涼意如此的吹落,行人如此紛紛避讓。


    林茉自然可以揮開那些水珠,然而她卻沒有,林茉刻意讓水珠落在了自己的麵頰上。


    然而在這時候,有人手指輕輕一劃,在空中凝結了一個無形的氣罩。


    黑公爵如此現身,靜靜凝視著她。


    有那麽一瞬間,林茉有一種對方很體貼的錯覺。她腦補了黑公爵早跟著自己,卻給予自己傷心空間,默默守護之類。旋即林茉又質疑自己很可能想太多,完全不是這麽一回事。


    這個一言難盡的混蛋,就是以後長長久久陪伴著自己的人嗎?


    林茉忽而發覺黑公爵臉好以外的另一個優點,那就是他能活得很長,能陪自己很久。


    雨水落在了氣罩之上,發出了沙沙的聲音。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


    可無論風雨如何,站在風雨的兩個人,卻一點兒也不受影響。


    對方那雙眸子,認真的凝視著自己。


    林茉下意識用手指拂過微澀的眼角,她感覺自己額頭和麵頰仍因為悲痛而滾熱。林茉略默了默,一時竟不知道該和黑公爵說些什麽。好半天,她才緩緩說道:“其實,我是想要雨水落在我的身上——”


    黑公爵輕輕的嗯了一聲,手指打了個響指,下一刻氣罩消失,雨水劈頭蓋臉澆落在林茉身上。


    雨水打在林茉滾熱的額頭和臉頰上,讓她頭發也變得濕噠噠。


    林茉瞬間呆滯,她隻覺得一言難盡,很難以什麽人類的語言形容自己此刻內心感受。


    她內心猶自具有深深的悲痛,她心情被攪得亂七八糟。


    她怔怔看著眼前奇葩,看著黑公爵也讓雨水淋了一身,雨水打濕了黑公爵的頭發和衣衫,黑公爵自己也沒有避雨。他仿佛並不知道自己有多狼狽。也對,黑公爵一直都是這樣我行我素,從來不在意別人的看法的。


    水珠從黑公爵的發尖兒上滴落。


    黑公爵湊過去,雨水順著他麵頰滑過他的鼻梁,滑過他的唇瓣,從下巴低落,他在林茉耳邊輕語:“我會陪著你的,是一直一直,永永遠遠。”


    而下過了這一場秋雨之後,帝國的秋天也一天比一天涼起來。


    這場失敗的政變,徹底擊潰了神聖家族。路易斯家族網絡的黑騎士在這一次政變中揪出台麵,他們一大半死於叛亂之中。至於棄劍投降者,則淪為了階下囚,即將麵臨王庭的審判。王庭荒廢已久,形同虛設,從前神會強盛之際,王庭已經宛如擺設。帝國之律,遠在神權之下。就是不久之前,艾威利也能漠視王庭召喚,倨傲不至。


    而現在,這些活下來的被扯下麵具的黑騎士們,即將麵臨對他們的審判。菲爾本就善於算計,此刻他更是極盡挑撥離間之能事,攻破這些黑騎士心防,以取得彼此罪證。


    當然菲爾本可以不必如此麻煩,此刻皇族已勝,他甚至可以揮動屠刀,無需任何罪證開殺。然而這並非菲爾所求,他想要的,是建立某種依律而行的權威。況且貴族勢力在帝國根深蒂固,王室過激的行為,很可能引來計劃外的反撲。


    然而當年老路易斯帶領黑騎士追殺林茉時候所欠下血債一直存於菲爾心中,他固然不會牽連無辜,可也不會放過那些真正有罪之人。


    這場騷亂中,混亂中艾威利趁亂脫身,竟一路小跑,離開了王都。


    可能艾威利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究竟是在做什麽樣的瘋狂之事。


    就算是艾威利,也知道一旦失敗,將會有何等可怕的後果。故而起事之前,他甚至已經送走了嘉碧母女,不願意自己的家人被牽連。他之一生,倒也對嘉碧情深意重,不過那隻是對自己的女人。至於對別人,艾威利卻是有著難以形容的殘忍。


    他比任何人都更早清楚惡魔的失敗。


    因為當惡魔從這個世界消失時,艾威利的記憶也一下子恢複。他的長子被惡魔折磨至死,那孩子充滿恐懼,一點點被惡魔吞噬折磨,這一切都發生在艾威利麵前。那種可怕的回憶令艾威利產生了強烈的憤怒和仇恨!他自然也知曉惡魔是怎麽樣愚弄自己,對方抹去了自己記憶,竟輕易利用了艾威利。


    那一瞬間,艾威利也是隱隱猜到了,惡魔恐怕是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他甚至顧不得憤怒,貪婪的抓緊最後一點機會逃走。他妄圖利用這個世界貴族的影響力,獲取某種活下來的機會。


    艾威利的內心之中,猶自不甘心。他一路逃亡,到了北麵,以過去情分遊說拉蒙伯爵收留。


    當然一開始,拉蒙伯爵對他尚算親善。


    哪怕艾威利是發動宮變失敗呢,這也不算什麽不能饒恕的罪過,這個世界,貴族對皇室的忠誠也不過如此。而這,大約也是神會肆虐的後遺症。


    然而流言,或者不如說真實傳入了北方。艾威利種種行徑,伴隨他逃亡的身影如影隨形。


    神聖家族以王都人命祭祀邪神的事情已經傳遍了整個帝國,甚至吹遍整個大陸。而這也不過是事情層層疊疊發展,事到臨頭後的重重一擊。


    事實上,在這之前,神聖家族就以牽扯販賣人口,公爵親手弑父而臭名昭著。


    流言與流言之間,居然非常具有邏輯性。艾威利顯然早以人命喂養惡魔,以底層人口填飽那個邪魔,借此力量鞏固權位。那麽既是如此,艾威利親弟為什麽會死,生父為何會中風,他的競爭對手又為什麽突然慘死。這一切一切,竟也有了合理的事情。


    王都的報紙第一次刊登了與風月八卦無關的時事,菲爾將那些巫師和騎士的口供刊登報紙上,撕破了遮羞布,指責艾威利之喪心病狂。


    拉蒙伯爵也搞到兩份王都報紙,他的一顆心終究也是動搖了。


    事實上,帝國並沒有引起更大的騷動,菲爾咄咄逼人,拉蒙伯爵壓力也是很大。


    與此同時,拉蒙伯爵也對艾威利生出某種恐懼之心,對這位逃亡的公爵很是忌憚。有時候他看著艾威利,竟有幾分毛骨悚然。


    就算到現在,拉蒙伯爵仍如並不知道當年艾威利在圖特城所作勾當。


    那時候艾威利見死不救,沒有對拉蒙伯爵獨子生出援手。這個世間,有些秘密終究也隻是秘密,也並沒有那麽多的機緣巧合。然而拉蒙伯爵之後卻已經清楚,艾威利能順利攻破圖特城,並不是因為艾威利少年英雄,而是許多沒名字的人犧牲。


    比如,艾威利的老師波本魯夫。


    艾威利人前對這個老師十分尊重,卻隱匿了波本魯夫在圖特城中的表現,反而自己獨占榮耀。


    這件事情,當年已經讓拉蒙伯爵微微有些看法。這雖然不是什麽大錯,可也體現出艾威利的某種涼薄。加上菲爾接連寫信勸說,拉蒙伯爵終於還是動搖。


    誠如菲爾信中所言,他不願意帝國陷入一種長期的,持續的內亂。如果艾威利一直在外遊曆,這將會成為帝國之隱患。王都的抓捕者被拉蒙伯爵悄然引入家中,抓捕是在艾威利騎馬回莊園時候發生的。王都的抓捕者十分小心,埋伏者中還有伊迪這位人族七道神紋的武者。


    偷襲之下,艾威利進行了短暫的抵抗,卻也無濟於事。


    他的肩骨被伊迪劃碎,鐵器和人骨之間摩擦,發出了令人牙酸的滋滋聲。而伊迪呢,也並不覺得如何的抱歉。對方凶殘成性,做出那種令人發指的惡行,不值得被同情。


    然而當艾威利被製服,看著跌入泥濘一身血汙狼狽的艾威利,也讓伊迪生出幾分感慨。


    對方是神聖家族正統繼承人。如今他這麽一副樣子,似乎也是敲響了帝國大貴族的喪鍾。


    當然永恒帝國能延續千年,這些大貴族之中,也自然會出現許多耀眼而優秀的人物。這些傑出之士,運用自己的才智和能力,想要永恒帝國像是永不落山的太陽永遠存在著。他們的優秀和尊貴,也並不是可以抹殺的。


    然而這一切,卻讓艾威利這樣子的人劃下了休止符。


    縱然時代變了,貴族終究不應該存在了,可是帝國的貴族本來可以退出的體麵一些。


    昨天剛下了雨,地上的泥土還很潮濕,艾威利跌在地上,一身皆是髒汙。他就像是喪家之犬,如此的不體麵。


    可當初,艾威利何嚐不是個優秀的年輕人。那時候他在神院,年紀輕輕便開啟了五道神紋,是那樣子令人充滿了期待。


    現在艾威利徒有一張人類的皮囊,眼中卻並沒有任何值得尊敬的智慧,隻有如窮途末路獸類光芒。


    伊迪忍不住斥責:“當年米萊爾大人,是多麽的令人尊敬。就算你的父親,他縱然不夠耀眼,也絕不會如你一樣做出這樣瘋狂的事情。艾威利.路易斯,神聖家族將會有一個最肮髒的退場。”


    米萊爾?聽到了這個名字,艾威利眼中驟然生出了一種憤怒。


    他避而不談被自己親手害死的父親,厲聲說道:“看看帝國之狐做了什麽?如果不是他收了一個平民女巫,給予那個女巫機會,這一切,這一切會發生嗎——”


    那麽茉莉.卡萊恩隻能在卑微的底層苦苦掙紮,根本沒有機會來礙自己的眼,打碎自己的骨頭。如果不是她讓自己心態失衡,艾威利也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他曾經也是個有著光明前程的人,這一切,都是因為米萊爾給與林茉機會?


    伊迪冷笑:“真可笑,米萊爾大人已經死了很多年了。艾威利,你還要把自己今日的狼狽,都算在死去的帝國之狐之上。你,是永遠長不大嗎?”


    再後來,艾威利也再沒有說什麽,他一直保持了沉默,被押送回王都。


    菲爾自然不會心慈手軟,不過他準備當眾審判艾威利,處置艾威利。神會當權時,會對異教徒全家進行牽連和誅滅。菲爾大公手段就和緩了許多,對於沒有參予叛亂的女兒和小孩兒,他給予了赦免,褫奪其頭銜和資產。


    明麵上就是如此,不過那些大貴族被送出的妻小也不敢當真堂而皇之現身就是了。


    對於艾威利而言,他內心之牽掛,自然就是嘉碧。


    他本來準備自己處境稍安穩些,就將妻女接回自己的身邊。不過如今,這一切都成了奢望。


    仆人的忠心,會伴隨時間而改變,而嬌柔的妻子,又該如何麵對這樣的狂風暴雨呢?


    這個時候,一支前往王都的商隊裏,嘉碧也緩緩醒來。


    這一對母女是商隊在路邊所救,兩人身上沾染一些血汙,幸喜並沒有受太嚴重的傷。嘉碧自稱是途遇盜賊,忠仆拚死相護,才得以脫身。這些言辭,也並不算是虛假。


    公爵夫人的手段可以管住家中的女仆,卻奈何不了具有武力值的侍衛。


    伴隨神聖家族失勢,伴隨艾威利以人命獻祭的傳聞到來,嘉碧已經察覺處境不妙。不過那個時候,這一切尚不過是暗潮湧動。直到,艾威利被王庭逮捕——


    蘇醒的嘉碧摟緊了奈蒂,不覺淚如雨下。


    她懇求商隊帶自己回王都,自稱是一位小貴族的妻子,要跟丈夫團聚。嘉碧如此舉動,反而讓商隊裏一些探究目光淡去不少。


    若她當真有什麽問題,那麽這個女人豈會自投羅網?


    如今據說許多貴族女眷伴隨王都變故,流落在外,日子都不是很好過。可就算菲爾大公說不追究女眷和孩子,又有幾個膽敢回王都呢?


    這個女人既然如此言語,看來當真也是問心無愧?


    嘉碧伸出了手掌,輕輕撫摸女兒的發絲。奈蒂本來膽子小,如今遭逢變故,女兒倒也不哭不鬧。是,懂事了嗎?她不知道捷斯已經死了,還對自己長子存在某種希望。也許,兒子是藏起來了呢?


    如今艾威利以邪神獻祭之事傳遍了整個大陸,嘉碧自然也是知曉。她不願意相信,可是就算是真的,艾威利也是她的丈夫。這個世界上,誰都可以背棄艾威利,唯獨自己是不可以的。


    這樣想著時候,嘉碧內心也是不覺浮起了淒涼的酸意。


    無論艾威利是什麽樣的人,自己也是愛著他的。因為,他唯獨沒有對不住自己。


    若不是奈蒂還小,此刻她甚至願意跑到人前,跟艾威利一起死。


    嘉碧的容貌和興趣,倒也一如既往討人喜歡的。她這副落難模樣惹人同情,幸運的是,這支商隊老板是正經人,也並不存在什麽壞心思。他不但答應了嘉碧請求,還讓人給嘉碧送了些食物充饑。


    戰爭結束好幾年了,大家日子也寬裕了許多,大約因為如此,也會有多餘的良心施舍。


    送來的食物是加了粗糧黑麵包,嘉碧咬了一口,口感十分粗糙,難以下咽。她當然知道這不是感慨時候,可是內心卻不覺微微恍惚。


    許多年,那時候自己還像一隻小雲雀那樣子的活潑,那時候她在神院遇到了艾威利。高貴的,艾威利少爺——


    遇到艾威利後,艾威利就一直很照拂自己。


    嘉碧慘然一笑,這樣的夢也該醒了。


    她將發硬的麵包用熱水泡軟,哄女兒吃下。幸好奈蒂是十分乖順的,雖不樂意,還是吃了母親手中送來的食物。


    看著年幼的女兒,嘉碧紅了眼眶,淚水珠子一滴滴的淌落,驀然伸手捂住了臉孔。看著勉強吃著泡軟麵包的奈蒂,嘉碧心裏忽而生出愧疚。有那麽一刻,她甚至覺得生不如死,想離開這個沒有艾威利照拂的世界。


    可是,自己還有個女兒。母親撇下了孩子,就這樣去死嗎?


    嘉碧禁不住想,以後自己就要過著苦日子了。


    商隊雖然收留了她,可嘉碧也不好提出過分的要求。她也不是那麽不通人情世故,心裏也是有數。她哀求輕巧女兒可以坐在擠在貨物的馬車上,而自己則跟其他人一起不行。


    嘉碧走得雙腳發疼,她身體也沒有自己想的那麽不好。那些穿著蓬蓬裙,和貴婦人們一起喝精致下午茶的日子已經一去不複返了。和她打交道的,是粗鄙的民婦,她們皮膚曬得發黑,嗓門也很響亮,做事也麻利勤快。那些被嘉碧拋開得過去,自己曾為身為平民女孩兒的過往,漸漸在她身上蘇醒。


    小時候,自己也是和這樣子的人打交道,她紮著蓬鬆的金發,碧色的眼裏總是蓄滿了笑意,輕巧的跑來跑去。


    她啃的黑麵包,也曾是小時候吃過食物。


    隻不過後來父親做生意賺了些錢,哥哥又有習武天分,他們又繼承了遠房叔叔莊園和田地,日子漸漸過得好起來,家裏也有些了些野心。


    仔細想想,自己小時候似乎也沒多難受,反而總是咯咯笑個不停。是因為,那時候自己不懂什麽叫好日子,不知道什麽是好東西嗎?也許是這樣子吧。


    不過嘉碧並不是個性格決絕勝負心重的人,慢慢的也接受了這個現實。一開始她從高處落下時候是很痛苦,可當她接受了這個現實,似乎也沒那麽難熬。


    當嘉碧到達王都時,艾威利已經被王庭審判,他將會被送上斷頭台,當眾砍下頭顱。


    他的長子捷斯不見蹤跡,不少人都覺得捷斯已經死了。也許因為親手殺死父親的心病,艾威利對族中優秀的親眷也進行了修剪。神聖家族這一代的榮耀,終究也是就此斷絕。


    當然就算如此,艾威利也還有一點小小的隱藏力量的。神聖家族存在這麽多年,自然也有一些忠心到偏執的下屬。


    這些人自然沒辦法將艾威利救出來,可他們還是可以為艾威利做一點事情的。


    嘉碧夫人遭遇意外,因而失蹤,這些有人偷偷告知艾威利。等嘉碧到了王都,他們也終於尋上了這位公爵夫人的蹤跡,和嘉碧互通消息。這一天,一大一小身影在沉默侍從護衛下,探望即將行刑的死囚。


    如今的嘉碧已經被褫奪了公爵夫人的頭銜,當然她也並不是什麽通緝犯,而且本就可以探望艾威利。畢竟明麵上,菲爾大公表示不再追究這些被貶為平民的家眷。不過,誰知道私底下會如何呢,艾威利終究會安排自己離開的。她們的日子也當然不會跟以前一樣了,嘉碧倒也心中有數。


    艾威利的牢房周圍布滿了巫師法陣,四周又有人族高階武者守護,此刻他自然也是逃不掉。


    艾威利倒也不像想象中那麽狼狽,出於個人尊嚴,他也整理了個人儀容,至少想要死得體麵一些。可嘉碧仍然看出,他一條手臂分明已經不靈活。


    嘉碧怔怔看著他,心口一陣子發疼,她翠色的眸子一如少女時,總是蓄滿了對艾威利的愛意。如今這雙翠綠眼眸,大滴大滴的落下了淚水。艾威利活動自己的獨臂,伸出手掌,輕輕摩擦嘉碧的麵頰。


    這是他此生最愛女人,也是他唯一愛的女子。


    艾威利雙眸赤紅,冷硬麵容甚至有幾分憤怒。


    嘉碧拚命遏製住自己淚水,她終於有了一種人生需要自己承擔的責任感。她的丈夫為她操心,一直一直,就是如此。現在她至少應當讓自己丈夫知道,她願意承擔以後慘淡歲月——


    可旋即,嘉碧的脖子被一條有力手掌死死的掐住。


    艾威利眼裏也隱隱有了淚光,可他麵孔卻透出了一抹凶狠!


    當自己不在,嘉碧會怎麽樣?她會墮落在泥地裏,成為暗巷中的流鶯?自己的妻子和女兒都是頗具姿色,會成為別人報複的目標,這也不是區區幾個忠心侍衛可以守護得了的。


    其實他不顧一切要見嘉碧,就不就是為了讓自己妻子幹淨的、清白的失去生命。


    當年自己斬斷林茉手指時,嘉碧也在場,那個女巫用多麽可怕目光看著自己的妻子。當然就算林茉、菲爾不那麽做,也會有別的人。


    自己作為神聖公爵,雙手沾染了太多血腥,行事也是毫不留情。沒有人比艾威利更清楚黑暗,他眼睜睜的看著年幼的孩童淪為權貴的玩物,卻毫不在意。可這種事情,絕對不可以發生在艾威利自己的妻女身上。


    他要殺了她們!


    嘉碧是自己所有物,沒有自己照顧根本活不下去,現在自己要死了,怎麽可以不帶上她?


    就像從前帝國麵對叛軍圍城時候做的那樣,城破之日砍殺自己的女眷,以避免她們受到欺辱。而自己所作一切,都是出於愛啊。


    艾威利不知道嘉碧的想法,當然他縱然知曉,也隻會覺得十分的天真。如果嘉碧隻是個普通農婦,也許還會有些清苦的日子過,可誰讓她,是艾威利.路易斯的妻子。自己守護的純潔,隻會被那些惡意的仇敵硬生生撕碎。


    這是艾威利絕對不會允許的。


    本來殺死一個弱女子是很輕易的,然而艾威利卻遲遲沒讓嘉碧斷氣。


    他的手好像鐵鑄一樣堅硬,可是他眼眶卻發紅。因為自己手指所按著的,是自己最心愛的女子。嘉碧一生的溫柔多情,都盡數奉獻給他。甚至看到嘉碧麵頰漲紅時候,他下意識鬆一鬆手掌。


    女人輕輕咳嗽,淚水落在了丈夫的手掌上。此刻嘉碧也明白了艾威利的用意,她內心一片淒涼酸澀,缺氧的腦袋浮起了一陣子的絕望。若論及一生之尊榮,似乎自己死在丈夫手中也是應該的。


    然而忽而間,嘉碧想到了什麽,她渾身冰涼。


    艾威利托人告訴自己,他要見見女兒。他讓自己帶上奈蒂,小小的奈蒂也將是神聖家族的犧牲品。


    嘉碧用發疼喉嚨顫聲:“奈蒂,逃啊——”


    可旋即她脖子已緊,她說不出一個字,她看著女兒其實並沒有離開。


    奈蒂一如既往的乖順,對嘉碧的話置若罔聞。女兒這樣子,是不明白發生什麽嗎?


    嘉碧的心裏,終於滋生了某種痛恨。


    她忽而想到那一年,自己羞澀的穿上了新做的蓬蓬裙,去參加圓屋頂舞會。艾威利摟著她跳舞,周圍的人都羨慕極了。然後自己的人生,忽而就發生了改變。她成為了貴族,學習各種禮儀,成為了公爵夫人,還為艾威利生下兒子和女兒。可是這些都像一場夢一樣消失了——


    如果自己沒有得到艾威利的愛,她也許就會度過平庸而漫長一生,也許她就不會死?那麽自己後悔了嗎?如果重來一次,她又會如何?


    可就算重來一次,她,也無法抵擋那種誘惑的。


    如果重來一次,她還是不可能拒絕艾威利。可是,她不要這麽乖乖的了,她會,利用所有得到的資源,讓自己具有實力,就像是茉莉那樣。到頭來,嘉碧還是羨慕她的——


    嘉碧的思維就到此為此,她已經被艾威利活活掐死了。她自然也聽不到艾威利嗚嗚嗚的絕望哭泣,也看不到艾威利向女兒招手:“奈蒂,到父親這邊來。”


    這個女孩子親眼看到了父親掐死了母親,卻仍是乖巧聽話靠近。


    嘉碧從來沒有發現女兒的毛病,她不知道嘉碧習慣性討好大人,順從大人指令。


    就像當初,奈蒂厭惡麥多夫人,卻想要表現自己的乖巧,因而假裝親近祖母。小小年紀,奈蒂已經會向大人獻媚,或者不如說是向強者獻媚。


    那麽現在,她的父親就是強者。


    此刻奈蒂內心十分害怕,可她根本沒想過違背父親的命令,她順從靠近,甚至讓自己臉頰浮起討好的笑容。


    艾威利掐死妻子的手掌按在了女兒的脖子上,他驀然渾身顫抖,跪在地上,腦袋一下下的捶地。艾威利的額頭,被他自己磕出了鮮血。


    如果這個時候,奈蒂提起裙子跑開,她是可以活下來的。


    然而她沒有,她就像是最溫順的羔羊等待著,等到了父親終於平複了情緒,以堅強的心態“為女兒好”。


    妻子已經死了,內向靦腆的女兒自然也不會得到什麽好的照顧,怎麽可以留下小奈蒂孤零零的留在這個世界上。


    艾威利屠夫般猙獰的麵容上,甚至有著扭曲的溫柔。


    女兒的屍首躺在了妻子的身側,艾威利看著眼前這一幕:“我心愛的妻子和女兒,我怎能,留下你們在這個汙穢、可怕的世間呢。”


    他的眼中,流淌著極致的瘋狂和冰冷。


    負責的男人,是不可以放任她們不管的。然後艾威利伸出手,抓住了嘉碧尚自溫熱的手掌。


    就像當年的圓屋頂舞會上,自己握住那個羞澀少女手掌一樣。


    如果這時候林茉看到眼前一幕,艾威利一定大聲告訴這個女人,她是沒機會傷害自己的妻女,施展她那可怕的報複。


    不過林茉並沒有來,直到艾威利被壓上斷頭台時,這位前公爵也沒有等來林茉探望嘲諷。


    艾威利一直以為,會有這麽個環節的。林茉跑來冷冰冰和自己對視,控訴路易斯家族對她的傷害,而這個女巫又怎麽樣的小人得誌般趾高氣昂。她來炫耀一番,想看看自己是怎麽樣後悔不已,懊惱當初不該那般對她。


    可是不會有的,他怎麽會滿足林茉呢?如果林茉過來,那麽她就會看到一個毫無歉疚,絕不低頭的艾威利,一個決絕如斯的神聖公爵。


    可惜的是,他們之間並沒有這場戲,林茉也並沒有探望他,控訴他。


    直到艾威利被斬下頭顱,林茉也是沒有現身。


    布伽的女巫在風波平息之後離開了王都,他們離開那一天,米萊爾的墓前也添了一束白花。


    當年斷指的女巫傾述著永遠不會原諒米萊爾的仇恨,可現在一切的一切,終究也是劃上了休止符。


    這一天,黑公爵也從王都消失,不知去向。


    有人懷疑黑公爵貪圖美色,追隨女巫而去,不過菲爾大公終究也是將這件事情壓下來。


    有些事情,在兩國高層之中,終究是心照不宣。


    轉眼幾載光陰過去,帝國在菲爾大公的提議下,重修法律,建立議會,以此緩和階級矛盾。永恒帝國和布伽共和國進入蜜月期,可這份和平又能多久呢,這終究是沒有人知道的。畢竟菲爾和阿曼達終究是血肉之軀,也會離開這個世界的。到時候,一切都是未知。


    林院長身邊據說也多了一個神秘男子,總是臉帶麵具,奇奇怪怪。


    這一天,賽繆爾回到赤貝城,他風塵仆仆間,驀然窺見了一道身影,忽而間渾身發僵。


    當年神爵白彌耶創造了三位神降者,分別是蘭莎蒂、阿爾貝蒙、賽繆爾。如今其他兩位都已經逝去,賽繆爾是唯一的神降者。


    那個麵具男一副無所事事模樣,采購一些水果,甚至很認真的啃了一口。


    青澀的芒果汁染上了他唇瓣,黑公爵竟也並不如何在意。


    賽繆爾太陽穴卻是突突的跳動。


    雖然,高層是有這種猜測,可是他們內心終究是不敢相信的。賽繆爾在外多年,還是第一次撞見自己的老上司。他隻是第一時間尷尬了一下,旋即恢複了麵上的平靜。


    這件事情,就永遠是個猜測吧。這個世界上一些生物,既然已經選擇了平靜的生活,又何必前去打攪呢?


    傳聞林院長準備布伽巫師係統走上正軌後就辭職,說不定是真的。


    想起曾經的犧牲,賽繆爾一瞬間也湧起了某種仇恨,可他終究在心裏歎了口氣。神爵白彌耶對他有著恩情,可又對他造成傷害,如此種種,賽繆爾也沒有上去打招呼之類打算了。到最後,他假裝什麽都沒有感應到一樣。賽繆爾越走越遠,並沒有回頭。


    黑公爵驀然伸出手,摸摸自己的麵具。無論如何,這個世界已經迎來了和平期,他也希望這個和平期保持得長一點。黑公爵內心有著良好的期待,不過這一切,終究跟他沒關係的。


    他踏過長長的街道,回到了自己和女巫的居所。


    林茉還蓬著頭發埋首卷軸之中,她已經習慣黑公爵在自己身邊進進出出。


    “茉莉,我餓了。”


    黑公爵的嗓音在她耳邊響起。


    林茉抬起頭,感慨:“今天陽光不錯。”


    陽光正好,黑公爵可以去搞點光合作用,把自己曬勻稱。


    黑公爵認真臉:“是心餓了,因為,我需要愛。”


    無論如何,他也希望林茉快點退休,跟自己過上養老生活。


    陽光輕輕的從窗戶透過,照在了幾麵上,輕輕滑過女巫的手指。當年女巫帶著灼熱心情在流月河邊奔跑,一切仿佛隻是昨日發生,一轉眼,已經過去很多年了。


    世上的事情,總是變得很快的。歲月變幻,也許唯獨眼前之人會真真切切,如同那時雨中許下的承諾。


    “我會陪著你的,是一直一直,永永遠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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