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外坑洞、溝渠相連,數不勝數,流匪、盜賊多藏匿其中,官兵難以追拿。時有賊人擄掠良家婦女,共藏坑洞中供人淫樂,都人稱之為鬼樂坊。


    葉青霄彼時任職大名府,親見案卷多冊,賊人非但擄掠婦人,連美貌少年也未放過,家眷傷心欲絕,無處尋找。知府命皂吏於城外搜尋。


    隻是坑渠之多,賊人又可流竄,府吏搜尋多日也未找到。葉青霄在市坊中蹲守多日,終於見到一夥竊賊犯事後往城外去。他已盯著這些人許久,他們在城內已盤桓了數日,必然要找地方銷贓。


    葉青霄悄然跟在這些人身後,一直到了城外。


    可惜,這些賊人都是老手了,路上居然發現了葉青霄,以多敵一,把他給拿下了。


    葉青霄被五花大綁,這些人看他穿戴甚好,就商量著帶回去,問他家裏索要贖金。葉青霄羞憤交加,隻想伺機逃走,順便看準了這地方所在。


    半道上,這夥賊人還遇到了另外一夥人,那些人趕著牛車,兩方熟識地打招呼。


    葉青霄看到他們的牛車,就覺得不對。


    果然,抓葉青霄的人商量著:“這是我們路上抓的肥羊,跟著我們,約莫是東西被偷了,一起放你們車上吧。”


    對方滿口答應,說道:“嘿嘿,我們抓了一個去圓墳的小寡婦,還帶著孝哩。還有個細皮嫩肉的小子,這下兄弟們都有福氣了。”


    果然,那裏麵是他們擄來的人。葉青霄強忍住要大罵的衝動,被他們丟上了牛車。


    葉青霄本以為自己會摔在硬處,誰知道身下軟軟的,還有嚶嚶哭泣聲,他低眼一看,是一抹白色,嚇得往旁邊一翻,引來賊人們大笑聲。


    小寡婦披麻戴孝,喪夫不久就要被人抓到鬼樂坊去,嘴巴被堵著,隻發起低泣聲,兩隻眼睛高腫起來,倒也難掩俊俏,尤其配上這一身孝服,難怪那些賊人會看上她。


    葉青霄訕訕地不敢多看,轉過頭,卻對上了另一人。


    這車上,除了小寡婦,就是賊人們說的,細皮嫩肉的小子。


    他首先看到的,就是一雙烏黑水潤的眼睛,怯生生的,真是個叫人一見生憐的少年,也的確是細皮嫩肉,白皙的臉上,眼角哭過的紅痕更加明顯了,嘴巴被堵住。


    這少年半躺在車上,手腳和葉青霄一樣被困住,身形纖弱,烏黑頭發有些散亂。與葉青霄對視後,便慌忙挪開了目光。


    葉青霄看到他,竟是忍不住小聲道:“……別怕。”


    這模樣,他幾乎要以為對方是易釵而弁的女兒家了,說話都不禁放柔和了。


    少年:“……”


    葉青霄蹭著坐起來,敏銳地觀察了一下少年,溫聲詢問:“看你手上有墨跡,也是個讀書人,不小心被抓來了?”


    少年打量他幾眼,好像確定他沒有惡意,才慢慢點了點頭。


    葉青霄得到回應,又道:“沒事,你別擔心,我肯定把你救出去。”


    少年的眼神忽閃了一下。


    小寡婦的抽泣聲忽然提高了一點。


    葉青霄:“……”


    葉青霄:“咳咳,我肯定把你們都救出去。”


    他正說著,外頭上來一個賊人,將布團塞進他嘴裏,罵罵咧咧地道:“有完沒完,羅裏吧嗦的。”


    葉青霄:“……”


    ……


    到了一處隱秘的坑洞口子,車上的人都被拉下來,點著火把往裏頭走。葉青霄的手一直在扭動,把繩子掙得鬆了一些,到了一處狹窄的地方,他忽然將身後的人撲倒,用他的火把將繩子燒斷,然後將火把也踩滅。


    因中間隔著小寡婦和小公子,這窄處通行不便,其他賊人一時也抓不到葉青霄,待火把滅了,又暫時陷入黑暗。


    趁他們還沒再拿出引火奴燃起亮,葉青霄憑著記憶,拉著那少年和小寡婦的手就跑,坑洞相連,拚命跑了一截,賊人們的叫罵聲遠了,他也停下來,喘著氣道:“我送你們出去。”


    他本想跟到裏頭去,探明地方再脫身,誰知道遇著兩個無辜的人,萬一他逃了,這兩人卻被糟蹋了怎麽辦。


    少年:“……”


    葉青霄把他們的繩子和堵嘴都解了,然後道:“我記得應該是往……”


    少年忽然低聲道:“我記得往哪裏走。”


    “那,那你來帶路吧。”葉青霄對這少年頗有好感,立刻說道。


    於是少年摸著黑走在前頭,小寡婦在中間,葉青霄則在最後。黑暗中隻有三個人的呼吸聲和輕輕的步履聲,少年走得非常穩,看來他記憶力很不錯,慌亂中都記住路了,連葉青霄可也有點不確定。


    “你們這些小畜生!”


    猛然一聲大喝,火光亮起來,前頭一段竟是有幾個人從拐角處撲了出來,“看你們往哪兒跑,又落到我們手裏了吧?”


    葉青霄臉色一變,將小寡婦拽到自己身後一推,“快跑!”


    小寡婦跌跌撞撞地往前跑,葉青霄攔在那處,隻見纖弱的少年毫無抵抗之力,已被抓了起來,他沒攔多久,也被一拳砸在臉上,頭一暈就倒了下來。


    葉青霄暈暈乎乎地被拽著走,隻覺得那少年還在扶著自己,可能有些害怕吧,他頓時就不忍心怪少年了。緊張之下,記錯路了也不是少年的錯。


    也不知走了多久,到一處寬闊一些的地方,壁上都懸著燭台,燈火煌煌,周圍的坑洞就像一個個小房間,有人在裏頭休息,有人在喝酒,也有婦女佝僂著身形往來。


    葉青霄心中一凜,這恐怕就是鬼樂坊了。


    此處非常簡陋,也是為了隨時搬動,靠著地下相連的坑洞溝渠,這些人才得以逍遙法外。


    葉青霄還不及多看,就被人推進了一個坑洞裏,那少年也被丟在了他身上,丟下一句“好好待著!”就去吃酒了,他們自然要大吃大喝一番才有心情做正事。


    這一次他們的嘴沒有被堵上,隻是葉青霄手上的繩子被換成鐵鏈,少年手上倒還是麻繩。


    葉青霄早做了完全準備,也包括萬一被抓,他立刻坐了起來,低聲對少年說道:“告訴你,我是大名府衙的人,特意潛入這裏,你跟著我,千萬莫怕,我帶你一起出去。”


    少年:“……”


    葉青霄:“來,幫我從頭發裏拿一下銅絲。”


    少年看他一眼,慢吞吞把手抬了起來,在他發髻裏摸索幾下,抽出一根銅絲來。


    葉青霄一低頭,咬住那根銅絲,捅起了鎖鏈的鎖眼。可惜他幹這個活兒不是很熟練,半天了才好不容易把鎖鏈打開,嘴都酸了,還要一副自若的樣子,“嗬嗬,開了。”


    少年盯著落下來的鎖鏈看,說道:“真厲害。”


    葉青霄飄飄然,說道:“過獎了。小兄弟,你叫什麽?”


    少年:“溫瀾。”


    “好名字。”葉青霄誇了一句後,忽然有點遲疑地道,“咦,你竟然和皇城司的小禍害同名。”


    少年眨了眨眼:“……小禍害?”


    “咳咳。”葉青霄想著反正這少年也摻和不到衙門的事去,小聲道,“就是皇城司的一個人,皇城司你知道吧?”看到少年點頭後,他才繼續道,“我也還沒見過他,不過我的同僚們都說最好別見到,這人是個特別陰險的太監,我們都私下裏這麽叫他。唉,你倒是不巧,和這種人同名。”


    溫瀾:“哦。”


    葉青霄聽了會兒外麵的動靜,回頭道:“這裏燈暗,到了他們都休息時,我們就悄悄溜出去。若是待會兒他們要你……咳咳,你就裝肚子疼。”


    溫瀾:“知道了。”


    ……


    葉青霄背靠著土壁休息,還大方地對溫瀾說:“溫小弟,你就靠著我睡吧。我看你也是嬌生慣養出來的,一定不適應這裏。”


    溫瀾笑了一下,“那就謝謝了。”


    兩人倚靠著閉目休息。


    葉青霄是沒有等來什麽鬼樂坊的夜晚,大部分人都休息的時刻,反倒聽到外頭喧嘩之聲,仿佛有大量披甲之人衝了進來,火光映得洞外如同白晝,那些賊人都被按在地上。


    “?”葉青霄探頭一看,仔細分辨,衝進來的竟然都是皇城司親從官。


    還不等葉青霄細想,溫瀾已一步跨了出來,手上一用力,將麻繩掙斷了。


    葉青霄:“……”


    他瞪大了眼睛,看到那羞怯的溫小弟步子邁得極大極灑脫,一邊走一邊把麻繩都甩開,順手從一名親從官腰間抽出一柄佩刀,腳步不停走到一名正在極力反抗的盜賊麵前,一刀便捅進起腹部,鮮血順著血槽流了一地。


    溫瀾不耐煩地道:“我沒有說過都要活捉吧?”


    整個鬼樂坊頓時安靜了許多,那些還試圖掙脫,從其他坑洞再度逃進黑暗中的人,都有些膽寒地住手了。


    葉青霄也頭皮發麻,他突然間意識到,這個溫瀾,可能就是那個溫瀾……


    葉青霄想爬出去,可這時候他才發現,自己腿上不知道什麽時候又栓上鎖鏈,而且這一次他去摸銅絲的時候,銅絲也不翼而飛了,“…………”


    葉青霄倏然看向外頭,正好溫瀾也望過來一眼,兩人對視片刻。


    “喂!把我解開!我是大名府的官員!”葉青霄大喊道。


    親從官們看向溫瀾。


    溫瀾懶洋洋地道:“被擄掠的婦孺少年都錄下名字,送回原籍,其餘的帶回獄中,一一拷問。”


    親從官們機靈得很,一聽溫瀾並未理會葉青霄,立刻一擁而上,把他也抓了起來。


    葉青霄:“……”


    溫瀾走到被摁住的葉青霄麵前,居高臨下看了他一眼,紅嫩的嘴唇一翹起,全然沒了最初所見的可憐樣兒,反而是滿滿的惡意,微笑著對葉青霄道:“如若不是常年生活在黑暗的溝渠中,眼神怎麽會那樣差呢?有什麽身份,還是到獄中去自證吧。”


    “你……”葉青霄憤憤道,“你這個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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