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是葉謙再苦惱,也得出門相迎,出門之時,也不知是不是葉謙先入為主,總覺得路過之人都對他報以同情的目光。


    遠遠的,葉謙便看到了幾隊人馬,為首者穿著武官服飾,麵容白皙陰柔沉似水,還簪了一朵半開的鮮花,正在訓斥身邊的下屬,“簡直愚鈍不堪!些許小事也被你辦成這樣,不如去禁軍當差了!自己回去領杖訣!”


    葉謙:“……”


    這真不是個好脾氣的樣子,罵下屬之餘還連帶著侮辱了禁軍。雖說禁軍與皇城司淵源頗深,原為一體,如今關係也真稱不上親近——其實皇城司同哪個衙門關係又親近了呢?


    葉謙硬著頭皮,領著府吏們上前,“可是馬指揮使?”


    馬園園一回身,那疾言厲色收了起來,麵色如常地拱手行禮,“正是在下,葉推官,咱們還是頭次見吧。”


    葉謙見著他的臉色變化愣了會兒,才反映過來,“嗬嗬嗬……嗬嗬……是啊。”


    “咱們邊走邊說吧。”馬園園伸手一引,與葉謙並肩同走。


    無論是馬園園手下的親從官,還是葉謙帶來的府吏,全都難以置信自己看到的。向來陰陽怪氣的馬園園,能夠“麵色如常”,就已經是最和藹的形容了!


    大家也不是沒見過馬園園的正常臉色,但著實鮮少見他對大名府的人擺,畢竟多有摩擦。


    這葉推官還是新來府衙沒多久,如何馬園園就對他……不說善待,但丁點脾氣也沒有?


    葉謙把馬園園帶到房中,正要談正事,馬園園一看他桌上擺放的桌屏,便拿起來細細玩賞,口中讚道:“真是好繡工,好畫!也不知從何處摹的,靈動得勁,看這一猴一馬,纖毫畢現!”


    葉謙一愣,隨即道:“此乃小女所繡,馬指揮使如此青睞,我雖不能將桌屏割愛,但可以回去問問,摹的是何人丹青。”


    馬園園忽而綻開笑容,如同堅冰化水,“那就多謝葉推官了。”他好似遇到知己一般,大談了一番書畫。


    他人都在心中暗歎,往日馬指揮使除了錢也沒甚其他愛好,沒想到隻是不顯露罷了,此時見了真喜歡的,倒不由自主流露出來,反倒便宜了葉謙,得他一張笑臉。


    馬園園對葉謙態度驟然好轉,葉謙恍恍惚惚地與馬園園談事,這迎接使團的事宜,葉謙說一條,馬園園便同意一條,令眾人更加不可思議。


    “等等。”馬園園忽而打斷。


    葉謙反而鬆了口氣,“馬指揮使有何高見?”


    “霜橋驛今年修繕時,因京師陰雨綿綿,並未完工,後又因小吏久拖,如今仍有幾處未完,用來接待使臣實在不雅。”馬園園認真說道,“原住在這裏的幾個使團恐怕要分別移往他處。”


    “……”葉謙訕訕道,“有道理,我竟不知今年霜橋驛未修繕好。”到底還是皇城司消息靈通啊,事無巨細,所知甚詳。


    如此談了一日,葉謙隻覺得要不是他目睹過馬園園斥責下屬,看上去還真不像其他人說的那樣難相與,便是提出什麽意見,必然有他的道理。


    要麽怎麽說傾蓋如舊,他們隻見一麵,馬園園待他比起身旁經年跟著的下屬好多了。不過若非女兒那副桌屏,他也不會得馬園園如此善待吧!


    待到後來,兩人談及為官之道,馬園園更是麵色一整,追思道:“先父常說,我等官員,人皆奉之,然而本無自威,依仗朝廷、天子之威。因此平日行事,定不可驕矜。”


    葉謙心道你罵人時可看不出來,但麵上還是要恭維,不愧是忠恪公的義子,一脈忠臣啊。


    馬園園極為受用,也回敬地誇了葉謙一番,“不敢當不敢當,葉推官為人正直仁義,為政清廉自慎,才是堪為典範,真乃相逢恨晚,我看日後咱們也不必這樣客套了,私下裏我就喚您一聲伯父——”


    葉謙嚇得差點噴茶,“哎不可不可,稱呼我的字和之即可,咱們平輩論處,或可叫聲葉兄。”


    馬園園也嚇得差點噴茶,“不行不行,您大我許多,這麽稱呼不合禮啊!”


    要是讓小瀾知道他和葉謙兄弟相稱,他都不敢想象小瀾的臉色。


    大眼瞪小眼,俱不知彼此心思。


    葉謙叫苦不迭,稱伯父才是不合禮吧,便是他上頭的通判見到了馬園園,也不敢以自居啊,官場之上,年資排不到官職之前的。


    馬園園與葉謙麵麵相覷,都覺得有不妥之處,馬園園訕訕道:“也罷,還是隻叫官職吧,倒省得相爭了。”


    但有了這麽一節,倒讓葉謙深覺馬園園此人還是有謙遜之處,兩人相處愈發融洽,連帶著下麵人辦事時看上司臉麵也友善許多,迎接使團之事進行得有條不紊,大名府的官吏皆是前所未有的輕鬆,不必擔憂被皇城卒為難。


    大名府上下心情極為複雜,原本是想把一樁難事推給葉謙,誰知道,反而成全了他,看上去接下來也不會有什麽大礙,甚至會因為皇城司的合作辦得極為出色,應當是鐵定的功勞一件。


    這個葉謙,從來到大名府起,運氣好像就很不錯啊!


    .


    溫瀾領著婢女,在園中剝臘梅樹的樹皮。這拿回去浸在水中,用來磨墨,能叫墨汁更為光潤,給父親用正好。


    “揚波姐姐……”


    溫瀾回頭一看,原來是青霽牽著青雩也出來玩兒,她隨意一笑,“青霽啊,許久不見了。”


    自從苞苴之事後,白氏便拘著青霽不讓她去找溫瀾,到後來被禁足,更是每日痛罵,青霽夾在其中,好不煩惱。此時撞見了,更有幾分尷尬。白氏話裏話外,總是她管家權被奪走,青霽一定不被善待,叫青霽也惴惴不安。


    “是啊,近來總在房裏陪著阿娘。”青霽低頭道。


    溫瀾了然,“二伯母身子可還好?沒氣壞了吧?”


    溫瀾這麽直白的問,倒讓青霽不知道到底什麽意思了。


    青雩年紀小,嘴上沒個把門的,一下說道:“揚波姐姐,阿娘說你好壞。”


    青霽捂住青雩的嘴巴,簡直想找條地縫鑽進去。雖然白氏誣陷之事沒有其他人知道,為了她這個做母親的麵子,也沒有同女兒說她反省些什麽。


    但爹娘在房中吵了幾架,阿娘又不住罵三房,她大約也知道是和三房有過節,再往裏深思,怕還是阿娘的過錯。


    “什麽是好,什麽是壞?”溫瀾眼眸一沉,說道,“善惡、好壞、君子、小人,都由人所定。單單以此評定一個人,是最愚蠢的。”


    溫瀾對此再有心得不過,但她無心細說,故而青雩聽了不懂,青霽倒是聽進心中,暗暗思索。


    “青霽,你也不必長帶憂愁,”溫瀾撫了撫青霽不由自主微皺的眉心,“你這般年紀,該歡喜一些。這是長輩間的事,與你無關,叫四哥從外頭給你帶些新鮮玩意兒來,別理會其他。無論你怎樣做,我心裏也知道青霽是好孩子。”


    這話說得與白氏是兩般模樣,照白氏說的,她不對三房橫眉怒目,也該視而不見。


    青霽被溫瀾的話觸動,順勢撲進她懷中,嚶嚶哭道:“揚波姐姐,我喜歡你……”


    可為什麽阿娘要討厭揚波姐姐,還不許她去找揚波姐姐。


    溫瀾的手下滑,摸了摸青霽的臉,一觸即分輕聲道:“好了,你起來吧,否則你四哥的眼珠子要掉出來了。”


    隨即將她推開。


    “啊?”青霽一怔,抬頭看了看,這才四哥站在後頭不遠處,麵目猙獰得很,兩隻眼睛瞪得老大。


    青雩抱住姐姐的腿,大聲道:“四哥要吃人了。”


    葉青霄真是想吃人了,尤其是看到溫瀾這個色魔摸他妹妹臉的時候——雖然是青霽先抱溫瀾,但溫瀾摸那一下絕對是故意的吧,眼睛還瞧著他呢!


    葉青霄僵硬地走過來,說道:“在這裏說什麽喜歡不喜歡的,小孩兒家家懂什麽。”


    “四哥你怎麽偷聽人說話。”青霽一捂臉,“我就是喜歡揚波姐姐怎麽了。”


    葉青霄急得都要上火了,千言萬語,卻堆積在胸口說不出來,最後隻能道:“你啊,二嬸現在的心情你也不是不知道,為你娘著想,就少叫她再不快了,否則憋出病來。你揚波姐姐定然也是理解你的。”


    這與揚波先前說的意思也差不多,青霽可憐地點了點頭,“知道了四哥,我娘肯定會想開的。”


    “你快些帶青雩回去吧,晚了又要被說。”葉青霄越看這傻妹妹肝火越旺,將她打發了。


    青雩一走,葉青霄便指著溫瀾,氣勢洶洶道:“青霽不懂事,你可別生事,否則小心我的拳頭!”


    溫瀾調笑道:“若隻是四哥的拳頭,那倒還好。”


    “……”葉青霄差點沒背過氣去,“你個無賴!”


    “我當青霽是妹妹罷了,四哥多慮。”溫瀾見好就收,免得光天化日,被外人看到葉四公子發瘋,“不過,四哥想必不是恰巧路過吧,找我有事?”


    葉青霄頓時又有些尷尬,深恨起溫瀾的敏銳。他剛剛才大發脾氣,這會兒對來意便難為情了。


    葉青霄低著頭,喏喏道:“就是……找你……問問……”


    溫瀾沒聽清一般:“什麽?”


    葉青霄一隻手擋著臉,極快地道:“找你幫個忙。”


    溫瀾唇角一翹,“幫個忙,四哥早說呀。”


    葉青霄局促地看她一眼,氣咻咻道:“我就罵你了,你犯不著這樣子,你敢碰我妹妹,我一樣要揍人的——有本事你打死我。”


    “氣性怎麽這樣大。”溫瀾看他像隻蹦蹦跳、乳牙都未長齊的狗崽子一般,咬在人手上大約也隻留兩個淺白的印子,“你先說說,是什麽事。”


    不等溫瀾使眼色,移玉便利落地將籃子一放,走到路口去看守。


    葉青霄這才一步步挪過來,“就是……有樁殺人盜庫之案,審問不出真凶,我知道皇城司每日都會伺察各個庫房,這記錄你能拿到麽?”


    這話是白問,他也知道皇城司哪會真有什麽溫瀾拿不到的東西。


    此案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葉青霄也想堂堂正正叫皇城司協理,可惜沒成,隻能來溫瀾這裏試試。但他也不敢確定,溫瀾會幫他。


    溫瀾沉吟道:“公器私用,實不可為。”


    雖說不出意料,葉青霄仍是露出失望的神色。


    溫瀾話鋒一轉,又道:“但四哥若是求求我,我可以替四哥參詳這案子。”公器私用其實不不算新鮮,溫瀾不過一聽便覺找到記錄也無甚大用,皇城司會記錄當班之人,窺伺庫房,但若遇到可疑之人,當時便報上去了,鮮有“遺珠”,恐怕葉青霄來問她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真正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若是溫瀾願意參詳,豈不比手拿記錄還要好。但是葉青霄到底與溫瀾爭鋒相對過許久,自溫瀾來家裏關係意外好了許多,可要“求”她?


    韓信能忍□□之辱,我也能忍……


    葉青霄臉脹紅了些,上前低頭道:“溫、溫兄勇於為義,智略神出,你一人在京,百姓無四顧之憂……請、請你幫幫我吧。”


    “中過進士的人誇人就是不一樣,格外順耳。”溫瀾懶洋洋說道。


    葉青霄:“……”


    再說下去,溫瀾怕葉青霄就要咬她,一拍手掌道:“你將案卷抄一份,明日我同你一起去查問。”


    她也算了解葉青霄,大理寺並不親臨問案,隻看下頭交上來的疑案。若是以葉青霄的能耐,在案卷上看不出端倪,還想索要記錄,那麽必然是下頭皂吏有勘驗不足,未驗到重要處。


    葉青霄也在大名府當過差,與溫瀾一樣清楚,刑獄之事,以查驗為重,單從紙上看,難免有無法考量之處。


    故此,溫瀾選擇與他一同再行查問。


    葉青霄一大早便趕了輛馬車,等在巷尾,到了約定的時間,便見溫瀾一身女裝,戴著帷帽利落地躥上車。


    “你怎麽穿女裝?”葉青霄驚了,下縣裏去,還穿著女裝,這行動不方便吧。


    溫瀾摘了帷帽探出頭來,葉青霄這才發現她還梳了高髻,妝點得如同已婚少婦,“今日需得暗中探查一番,我若穿男裝,與你一同在縣裏太怪異了,會被看出不對。這般打扮,好歹人家不會懷疑你是大理寺官員。”


    葉青霄過了才反應過來溫瀾的意思是他們要假扮夫婦,登時滿頭大汗,險些拽不住馬韁。


    溫瀾說得倒有道理,但葉青霄仍是冒了一路虛汗,假扮溫瀾的丈夫,光是說出來都驚險得很。


    出城之時,葉青霄看到好些皇城卒與大名府吏也出城去,多看了兩眼,還在其中看到了三叔的身影。因身後車裏坐著溫瀾,葉青霄也不敢打招呼,反而遮了遮臉。


    溫瀾不知何時也挑開了些簾子,輕聲道:“這是去迎接使團呀,各國使團應當都快到齊了吧。”


    她眼中閃過一絲異色。


    葉青霄並未察覺什麽異樣,隻道:“是啊,我記得你也負責過監察使臣,這次倒是沒你的事了。”這都賴在他家多久了,不過能給他幫幫忙倒是好的,他那些朋友同僚,誰能想象啊,溫瀾幫他查案,還扮他夫人!


    “我不在也沒事的。”溫瀾說罷放下了簾子,“走吧,查你的案子去。”


    殺人盜庫之案生於雲敷縣,雲敷縣上屬大名府,離京師極近。被殺的是守庫兵吏,事發後檢點,共被盜去金銀玉器等,共值上萬貫。


    縣中仵作驗屍,死者被他物擊死,死前正在吃酒飯,原本懷疑是盜匪所為,但後來多處查訪,當晚並無可疑生人出沒縣衙周遭。以地上拖曳痕跡與足跡來看,為凶者隻有一人,反複搜拿。


    以此可以判定,為凶者應當住在縣衙附近,甚至就在衙內,是內鬼。


    由是刑獄官懷疑上了兩人,一則是府內的一名皂吏王百裏,他家中原本有些小財,但最近走了眼,買到假書畫,虧了不少,二則是住在縣衙後門附近的楊三,他家隻有個破舊的茶攤,還要供兒子讀書,十分潦倒。


    這王百裏是發現屍體的人,也是他一開始就嚷嚷有盜匪,有誤導之嫌。而楊三則被更夫看到,夜裏送過吃食去庫房,可能是最後與庫吏會麵的人。


    兩人各有辯解,如今都暫時羈押在縣衙牢中,待案子查清。


    溫瀾在車上便看了一路案卷,琢磨半晌,將紙張一卷,報了上麵記載的地址,“我們去兩名疑犯家中打探。”


    葉青霄先駕車去王百裏家,他雖然被羈押,母親已亡,老父、妻子皆在。


    葉青霄去扣門,聲稱是路過此地,夫人身體不適,想借些水。


    應門的是王百裏的老父,他看葉青霄穿著光鮮得體,也無懷疑,將人讓進來,因有女眷不適,又叫孫子去喚兒媳出來照應。


    葉青霄和溫瀾打量,王百裏家有一進院子,家具極為簡單,符合案卷裏說的王百裏虧了不少錢,過得拮據。溫瀾低頭一看,王妻的繡花鞋上還有一抹墨跡。


    “天這樣熱,怕是有些中暑,喝碗涼茶吧。”王妻一看這位夫人生得如高嶺積雪,秀麗不可親近,還在看他家簡陋的家具,有些局促地道。


    溫瀾正好打量罷,卻是露出一個和善的笑容,用京地口音溫和地道:“多謝大嫂了,我們一路遇著那麽多人,您真是難得的仁善人家。”


    王妻受寵若驚地道:“一碗涼茶罷了,當不得。”


    溫瀾扶著王妻的手,拉她到一旁坐下,徑問些家中瑣事,王妻漸漸鎮定,被溫瀾三言兩語說得對她更為喜愛,直要無話不談。


    葉青霄見著溫瀾和王妻閑話家常,心裏頭暗想,他從前認識溫瀾時,隻覺得這人極為討厭,一顰一笑都是好看中帶著惡意,讓人心頭發寒。溫瀾到他家裏,則化身為溫揚波,一個進退有度、落落大方的閨閣女子,此時出來問話,她又成了個極貼心熱切、討人喜歡的少婦。


    後兩種樣貌令葉青霄猛然意識到,溫瀾如果願意,其實能夠讓身邊的人都喜歡她,那麽她從前是故意表現得那樣討人厭麽……


    葉青霄正在出神之際,溫瀾已和王妻談罷,說道:“我現已好了許多,今日還需趕回家去,來日若有機會,再來拜訪大嫂。”


    短短時間王妻就喜愛她得很,拉著手依依惜別,“若有機會,咱們再敘。”


    ……


    “我看王家地上的印記,好似變賣了不少大件兒,可見確實因為王百裏虧錢大不如前。表裏還能光鮮一會兒,但王百裏的妻子鞋上有洗不去的髒汙都不舍得換,可能是因為王百裏現在還在獄中……這麽看來,倒不像有問題。除非,王百裏連妻子父親都瞞著,這也不是沒可能。”葉青霄出來後,在車上對溫瀾道。


    溫瀾微微頷首,讚同他所說的,“現在議論為時尚早,再去楊三家。”


    去楊三那裏看就方便多了,他家本來就有一個小茶棚,支在屋外頭,賣些茶、餅。葉青霄將馬車趕停在茶棚外,假作休息吃茶。


    這年頭能用得起馬的,非富即貴,楊三的妻子連忙上前招待,可惜他們這小破棚,哪裏來的係馬之處,隻得現找了個石墩子栓住馬,又要去鄰居家借些草料來。


    “大嫂這裏可有針線,借我來給夫婿略縫補一下。”溫瀾說道。


    “有的,有的。”楊妻領她和葉青霄進去,看著兩人模樣,又忍不住誇獎道,“郎君和夫人真是一對璧人,好生般配,看著像畫上走下來的一般。”


    溫瀾羞澀地道:“……您說笑了。”


    葉青霄:“……”


    趁著楊妻拿針線的功夫,兩人便把屋內打量了一番,隻有大門處照進來一道光,屋內黑糊糊的,說是家徒四壁也不為過,唯一值錢的,可能就是楊家兒子的書了,可見闔家微薄的錢財都用來供他讀書。


    葉青霄分明看到,溫瀾背著楊妻在他內衫上紮了幾下,就草草給他係好衣裳,“好了,相公。”


    楊妻也毫無懷疑,滿口誇獎客人,“夫人好針線啊!”


    葉青霄甚是無語,這不是睜著眼睛說瞎話麽。


    待出去後,葉青霄一麵喝著散茶,一麵低聲道:“楊家也窮得家徒四壁,看不出什麽的端倪啊,我們再去鄰裏探問?還是下獄中審問?”


    其實他早就想說了,皇城司多少研訊手段,盡夠用的吧。


    “葉四公子興許見識過市井齊民,但不知道真正窮民過的日子。”溫瀾盯著茶碗內的茶沫,淡淡道,“真正的窮民,夜裏舍不得點燈,像楊家那般兒子要讀書,不得不用燈的,與鄰裏合用不說,這用的胡麻油裏又加幾分桐油,雖說煙氣熏眼,卻耐點得很。”


    葉青霄聽得一怔,他方才並未仔細看楊家用的是什麽燈油,但既然溫瀾這麽說……


    “他家用的什麽燈油?”


    溫瀾伸出一根白生生的食指,上頭沾了些油跡,她輕嗅一下後又放到葉青霄鼻間,在葉青霄嗅聞之際低聲道:“楊三之妻雖然不敢去買桕仁水油,但胡麻油裏她再沒摻桐油用,省得熏壞了孩子的眼睛。胡麻油單用,耗得極快,楊家既然舍得這樣用,是哪裏來的餘錢,現時楊三和王百裏一般都羈押著呢。”


    葉青霄豁然開朗。王家和楊家情況不同,因此觀察他們的跡象,也要從家境考慮,王妻還穿得起繡花鞋,但髒汙了都不舍得換,楊家雖然用的是胡麻油,可盡管用不怕耗,兩相比較,楊家可疑得很。


    “案卷上寫過楊家收成用度,楊三時有饑飽之憂,沒有膽量與力氣擊死庫吏,這也是縣官不敢輕易判決的原因之一。”溫瀾又道,“故此,你現在可去縣中,令他們再驗一遍屍身。”


    她貼著葉青霄的耳朵說了幾句話,外人看來就好像是一對新婚燕爾的年輕夫婦在說些體己話。


    溫瀾又給葉青霄整了整衣襟,輕笑道:“去吧。”


    雖然知道溫瀾是在做戲,葉青霄也不由得身子軟了半邊,心裏頭麻麻的,又夾雜著幾分恐懼。溫瀾這個人真是太可怕了,學什麽像什麽,可她這副模樣,竟讓葉青霄覺得比往日那惡意的麵孔還嚇人,嚇得他幾乎落荒而逃。


    “郎君這是去做什麽?”楊妻好奇地問了一句。


    溫瀾笑說:“夫君去給我買些羊羹來。”


    楊妻流露出豔羨的目光,“夫人好福氣呀,夫君如此能疼人。”


    葉青霄跑出去還零星聽了幾句,險些沒一頭栽在地上。


    大理寺官員也有親赴調查的,不過通常是先下調令,而且倒也談不上違例,雲敷縣就在大名府境內,上司官員願意前來調查,縣裏隻會恭維。


    葉青霄到雲敷縣衙中亮明身份,要求再驗一遍死者的屍體。也虧了雲敷縣離大名府近,屍首保存還完好。


    “葉寺丞,初驗、覆驗時,這死者親屬、鄰人等都是到場了的,每道文書都詳詳細細填好了,絕無隱瞞之處。”縣官聽說葉青霄要再看屍首,恐怕要擔責,邊走還邊辯解。


    “放心,本官隻是察訪一下。”葉青霄頷首道。


    到了停屍之處,葉青霄叫驗屍官將屍身翻過來,先看過腦後的痕跡,因有頭發遮擋,看不到血蔭痕跡,隻有血跡。


    根據猜測,這庫吏就是被用棒狀物從後麵擊打後腦而死。


    葉青霄再將屍身翻回來,摸了摸鼓脹的肚皮,因死者生前還在吃酒飯,腹中尚有遺存。他將肚皮拍了幾下,聽得砰砰作響,問道:“可問過死者平素吃多少飯食?”


    眾人皆是發愣,“沒有。”


    “沒有,不過……”驗屍官倒是有些察覺到葉青霄的意思,“酒飯都吃淨了,裝酒的瓦罐有痕跡,原裝得滿滿的。死者就在縣衙當差,現在可差人去問問酒飯量。寺丞,您的意思可是他並非死於棒擊?”


    “我今日與……友人一同,暗訪了王、楊二家,發現王家雖說還有些底子,但窘迫到其妻無鞋可換,楊家同樣沒了當家,且更為貧困,其妻點燈油時卻盡用胡麻油,不像普通窮民摻些桐油。”葉青霄整理了一下自己和溫瀾查到的,還有溫瀾同他說的那些話。


    “楊三家貧體弱,尋常情況恐怕膽小不敢殺人,但是,倘若那日夜裏,庫吏找他要了些餅吃,然後飲食過度,脹滿心肺而死。是以,楊三有沒有可能偽造趁機盜取,並趁他死後在腦後造出棒痕,布置得宛如盜匪劫殺。隻是他沒料到,縣官從地上痕跡推測到了凶手可能是哪些人,仍是將他歸為疑犯。


    “楊三的妻子也知道這件事,但不敢透露,還照舊開茶棚,也不敢買超格用度,隻是在細處難免露出馬腳。倘若如此,問一問死者平素的吃食用度,再剖腹驗胃,即可知道真正的死因。而楊三的妻子既然知道,可假稱楊三已認罪,再借燈油一事去詐問她,察其情,觀其色,必有疏漏。”


    “葉寺丞真是觀察入微!”縣官讚了一句,速速命人去找庫吏的親朋好友問過此事。


    庫吏的同僚就在縣衙中,平日沒少一同用餐,叫來一問,再驗過胃中食物,果然有酒飯過度致死之嫌。


    單單如此,還不能認定是楊三所為,但其妻的行跡十分可疑,想來詐問一下即可知。


    ……


    葉青霄急急走回茶棚,卻不見溫瀾在,倒是馬車尚在一旁,難道是溫瀾等太久,自己去別處探查了?換了一般女子在陌生地頭斷然不敢做,但溫瀾豈是一般人。


    楊妻坐在門檻上撿豆子,並未注意到葉青霄已回來。


    “大嫂,請問我……我夫人呢?”葉青霄說出這幾個字時,總覺得難堪得很。


    “郎君你可算回來了啊,我就說路不熟得走亂,尊夫人正在裏頭休息呢。”楊妻說著就引葉青霄往裏麵走,“在我房間裏,都是我不好……”


    葉青霄正將房門推開,隻聽楊妻在身後道:“收拾桌子時不小心灑了茶水在夫人身上,隻好進來收拾收拾。”


    葉青霄一眼看過去,溫瀾竟正手攏著內衫側坐,露出好長一截白皙的腿,他看了一眼,什麽也沒空想,急得忙將門關上,擋住楊妻的視線。


    再回身時,溫瀾也仍手攏著襟口,神色變幻莫測盯過來。


    葉青霄仔細看去,舒了口氣,溫瀾雖說褪了褲子,外衫也脫了,但衣長至髀間,隻露出半截大腿,右邊外側還文了兩個小字:攝月。這是溫瀾在皇城司還是普通親事官時的所屬番號。


    但順著這兩字,葉青霄又注意到了其他。隻穿著單衣的溫瀾看上去比他想象的要單薄許多,平素裹在皮革寬帶中的腰肢已顯得十分纖細,此即看去,攏著白色的布料除此竟多了幾分不可言喻的旖旎。


    她的皮膚則比白衣還要白,或者該說鮮活,不是一徑的白,而是透著象牙般的光澤,極為細膩,筆直修長的兩條腿並在一處……


    葉青霄恍惚間覺得四周好似升溫了一般,燒得他麵頰升騰起熱氣,蒸出紅暈。


    而對麵溫瀾那清淩淩的目光微微眯起,小窗映進來的幾點微光映在她眼中,如同湖麵煙波的光鱗,又像是盈盈的淚光,但是,當然,下麵掩著的不過是溫瀾眼中詭異的神采。


    葉青霄也不知道溫瀾為什麽這樣古怪的看著自己,她頭發已略微散亂,除卻眼神,無論細腰還是白皙並立雙腿,看上去都是楚楚可憐的姿態,簡直,簡直就好像一個真正的女人,甚至比葉青霄見過的任何一個女人都要動人心魄。這是否因為其中摻雜了屬於溫瀾的特質,卻不得而知,也不可細思。


    “……嗬。”葉青霄抽了口氣,猛然回神,仰看著屋頂,一派漠不關心地找著話頭,“溫兄,你腿挺白的。”


    溫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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