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愛子


    我是當今昭王陛下的愛子,在眾兄弟中行三。


    父親十分愛我,這皆是因為他愛著我的母親。


    我的母親是世家司姓的嫡長女,是家族本預備養成皇後且細心嗬護長大的女孩子,卻變成了這世上最尊貴的人的妾。


    是的,我不是嫡子。陛下隻有一個嫡長子,成嬰。陛下的妻子是個善良的人,善良的人活得都不長。聽說當年他也深愛他的妻子,可是,我的母親如今卻是天下萬民都知道的寵妃。陛下從開始至皇後死,約有十年未入暄陽殿。偶爾在國宴上,娘娘坐在陛下身側,他距她很遠,眼中帶著我看不明白的厭惡和深意。


    皇後生得很美,從嬰如今的長相便能看出。我不清楚父親為何更寵愛母親,但這個事實令我受益良多。


    至少父親為母親冷待了皇後,冷待了嬰,皇後死的時候他未現身,隻命眾皇子扶柩。成嬰被逼死的時候他未掉眼淚,隻是給了他許多封號。


    天下皆言父親是個昏君,他在位數十年,諸侯傾軋,勢力已不受控製。萬民深以為患,似已回到春秋時周的窘境。我深知父親是守成之君,心地寬宏,愛國愛民,但是他沒有如同太宗一般的手腕和魄力。他需要一個優秀果敢的繼承人。


    嬰顯然是不行的。他足夠聰明,卻對萬事漠然,無歡喜之物,無嫉妒之人,無遺憾之事,更沒有執掌天下的**。


    我想我也許明白父親更愛我的原因。至少我跟他一樣狠心,有帝王之誌。


    我是昭天子的愛子,可以托付天下的愛子。


    父親一夕之間把巫族傾覆,表麵上是因為巫族沒有治好太子,事實上,或許是巫族知道了父親存心殺害嬰的秘密。


    可是嬰的命極大。他另有奇遇,逃了出去。


    在酆都的時候,我一眼認出了麵粉下的那張清秀的臉,他的眼睛生得跟母後娘娘一樣。我想父親也認了出來。他很驚訝,可是他並沒有打算殺了嬰。


    他離開麵館的時候,回頭看了嬰,嬰很落寞地低下了頭,父親朝著嬰的方向伸出了手,我扶他進了馬車。


    父親不殺嬰,可我不能放了他。嬰逃出千裏萬裏,我依然能認出他。因為我認得他的氣味。那樣清新的味道,帶著露水和薄荷的甘洌,獨特到七十二殿的脂粉混雜的味道都壓不住。我知道,這味道叫幹淨,別人都沒有的幹淨。


    母後娘娘把他養得很好。我恍惚想起,我與嬰十三四歲的時候,過年時節總有許多世家的小姐、諸侯的姊妹來到太平都朝拜太後。成覺養在太後身邊,他行為頑皮輕佻,又生得宛若明珠般姣美,那些堂表姐妹小姑娘們都喜歡圍著他轉。午時擺飯,我與嬰前後腳到太後宮中請安。我在前,一身紫衣,方到,含著笑咳了一聲,那些姑娘們便從覺處分了些注意力來。覺挑挑眉毛,他知道我是故意的,故意與他一較高下。他正在與第二侯的女兒鶯鶯下棋,鶯鶯姑娘素來專注,並不會為凡俗打擾。她自然沒有瞧我,覺便笑了。我摸摸鼻子,並不覺得無趣。我等著看戲。果不其然,一身玄色常服的太子嬰方踏入太陰殿的正殿,四周已然鴉雀無聲。


    所有的人都恍惚地看著他,鶯鶯的素手在棋盤中,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站在一旁肅立。眾人向太子請安,我也笑了,示威地看著覺。覺烏發披散著,歪在美人榻上,磋磨著棋子,含笑望著嬰,不語。嬰淡淡看著他,也不語。


    此一番,已見高下。


    若我是父親,大概也並不舍得嬰死去。畢竟,瞧著他,偶爾也覺得人生總是春意盎然。可是,我不是父親。


    在酆都,我錯失了良機。


    回宮的途中,經過平國,遇到那些金船,我走了進去。黑衣人問我想要什麽,我說我想要嬰的一切,我要嬰死不瞑目。他們問我拿什麽交換,我想了想,我最不需要的是什麽。那想必是天子們都以為困擾的情愛。


    章家的女兒原本是父親定給嬰的。她是嬰的,我便有了興趣。況且,章府有母後娘娘的遺物—陰兵令符。


    我扮成嬰的樣子,可章戟這個老泥鰍滑不留手,一直裝傻,裝作不認識我。這時節,覺也入了金烏,情形益發複雜。


    我在城中住下,一日夜晚,覺得臂膀十分疼痛,仿似有什麽長了出來,等睜開眼,卻什麽都沒有。又過一夜,依舊如此。待到第三夜,我再睜開眼,麵朝銅鏡,竟已變成一隻紫色的鶯鳥。


    我說不出人話,鳴叫一聲,已不受控製,從窗中呼啦啦飛了出去。客棧外負手站著一個滿身補丁的書生,那書生看著我,眼睛彎彎的,笑得十分溫柔可親,但我卻瞧到他眼中的陰森。


    他伸出手,我便一瞬間被鉗製在他手中,他掐著我的脖頸,似乎想要把我掐死,眼中卻依舊含著笑。不知過了多久,他鬆開了手。


    我吃疼,拚命往前飛,堅持不住,便掉落在了一輛牛車的篷頂上。


    等我醒來的時候,卻看到一雙十分古板的眼睛。


    它們屬於一個小姑娘,不,準確說來,是一個小書呆。小書呆戳戳我,見我沒死,便搖頭晃腦,繼續之乎者也地念起書來。


    她十分小,不過十一二歲,似個孩童,毫無少女的韻味。


    她待我不錯,她吃什麽,也喂我什麽。她梳著齊劉海,眼睛呆呆的,抿著唇,十分有禮。不常笑,笑起來卻有些溫柔的氣息。


    我素來愛潔,她一兩日便為我清洗一次。我吃水的碟子是她用這年的新銅片親自敲的,她喜歡自己搗鼓些東西,做些男孩子喜歡做的東西。


    她的父親得了重病,家中來了巫,巫說小書呆是鳳命,能入陰司。巫指點小書呆去昌泓山,道那裏有高人或可饒恕她的父親。


    鳳命?我心中一動。


    後來,我隨她一起去了昌泓山。我見到了女扮男裝的章鹹之,她揣著父親的密旨來到了此處讀書,孫夫子也讓她三分。


    章鹹之也是頂有名的鳳命,我不明白父親在謀劃些什麽,直到我再次嗅到嬰的氣息。嬰戴了個普通的人皮,眼睛依舊清澈。


    我抱恨自己如今隻是隻小鳥兒,不能殺了他,卻隻能和愚蠢的小書呆朝夕相對。她日日時時穿著書生服,梳著童子髻,坐在果子樹下念書撫琴,書念得如同嚼蠟,琴撫得毫無韻致。我與她朝夕相對,厭倦極了。


    小書呆時常說一些奇怪的話兒。她說,這世上有便是無,抓得越牢的東西散得越快。她說雲飄來飄去永遠不會累,是因為雲沒有想去的地方,沒有想見的人,等到它停駐在何處,見到想見的人,便會掉下很多眼淚,變成雨水。她告訴我,她以後待到父母親百年仙去了,便要到深山中去,清清靜靜地活著,不要再與人交往,她怕她有一天會太喜歡一個人,有一天又會太恨一個人。她討厭自己變得失去控製。


    我翻了翻白眼,她便緩緩笑著,與我對視,“阿柯,我寧願喜歡你,也不願喜歡這世上任何一個男子。”


    她的眼珠離我很近,黑得令人目眩,我有些不自在地後退了一步,一爪踏空,從石凳上掉了下來,卻被這女娃雙手接住,她在春風中歪頭笑了起來,桃花、杏花全都灑落在她的黑發和那件藍衫上,她的眼中全是明亮,好像兩輪小小的月亮。我從那時,瞧她可愛。


    再過三年,瞧她已是心亂。


    我一直是她寵愛的紫鶯。她慢慢長大,從不起眼的小書呆變成了一個依舊不怎麽起眼的少女。可是,她在我的眼中,一日日那樣好看。


    我不在太平都城三年,不知父親著急成了什麽樣子。我是他的愛子,他豈不惦念?


    忽有一日,嬰失蹤了。又忽有一日,我一覺醒來,竟已變成人。


    那閨房床上還睡著那樣好看的少女,臉頰紅潤,唇微微張著。


    我靜靜看著她,趴在她的床前,想要用真正的手去撫摸那張臉,如同她無數次撫摸著我一般。


    可是,她似乎感知到了什麽,緩緩睜開了眼。


    我落荒而逃。


    我回到了太平都。


    我的母親見到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罵我不孝。


    我的父親慈愛溫柔地看著我,高高在上地坐著。我第一次發現,他距離我其實一直並不如我想象的近。


    我向父親討旨,在第二年的春天,娶了小書呆。


    可是,我遲了。


    小書呆陌生地看著我,她在新婚之夜告訴我,她喜歡著別的男子。


    我離開之後,她喜歡上了一個男子,那個男子說等她長大,便來娶她。


    我知道嬰那一日的失蹤也許大概是真的無法瞑目地死了,因為我失去了我的愛情。


    過年的時候,母親率領眾人拜見母後娘娘的靈位,父親就在一旁靜靜地看著。


    我看著他的眼神,竟感到害怕。


    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看到了鏡中那個因為得不到恒春而深深痛恨厭惡著她的自己。


    他冷眼旁觀著靈位,可眼睛卻瞧著讓人難過。


    我掂量著心裏對小書呆的喜愛,遙遙看著父親,在想他到底隱藏了多少龐大的愛意。


    昭從太宗時起,對曆代陛下便有訓誡:禁中斷癡情,俯首天子誌。欲不為人知,先絕己心願。


    如若預備當上天子,首先便要斷了對喜歡的姑娘的癡情。


    父親曾說過這樣的話:貴妃於你們是紅顏禍水,於我卻不是。皇後於你們是賢德可靠,於我已非如此。


    天下萬民都知道,我母親是父親的愛妾,我是陛下的愛子。他愛得不得了。


    我看著父親,忽然明白我與我的母親誤會了什麽。


    貴妃是妨礙不了父親意誌的女人,皇後於陛下,卻是真正的紅顏禍水。


    嬰帶著天子之誌回來的時候,父親含著淚笑了。


    我在那一刻便有預感,這天下將來一定會是嬰的。


    我與覺日後造反,三分天下,也不過是被天子逼的。


    天子有個愛到心坎裏的愛子,愛到把所有的一切都要毫無保留地遺傳給他的孩子,**、決斷、謀略、愛民之心、藐視天下的氣概、清除諸侯之患的勇氣,他有的,沒有的,統統都要給他的愛子。


    天子有愛子,是他最愛的女子所生的孩子。


    與我並不相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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